第40章 昆侖奴

小石橋一岸, 村夫們拿柳條鞭着泥牛打春,一旁或有童稚小孩玩鬧。

夏意跟小滿坐在石橋闌杆上,懷裏抱着的是只白橘交加的小奶貓兒,才一月大點的貓兒站起來時腿腳還是顫顫巍巍的。

她又微彎了彎腰揉揉蹭着她腿的另一只小貓兒, 仰頭商量:“十枚銅板太多了些, 八個罷……”

小橋頭的富貴叔痛苦搖頭:“少一個也不賣。”

“可若我們不買, 這兒再沒別人要貓了。”這話是景深說的, 他才不信若榴會有人肯花十個銅板兒買只貓回去,這話說出來分明就是教他們趕着買的。

“沒人要我就抱去白頭賣, 白頭沒人要我就去含玉, 總有人家裏跟田裏有耗子的。”富貴叔越說越氣怄,賭氣道,“要是沒人要我就把它們丢在外頭村子裏。”

語畢夏意膝上的小貓兒就跌倒來,肚皮白淨一片, 她撓撓小貓肚皮,軟乎乎的, 哪兒舍得讓人丢了這般可愛的貓兒——雖她也不信富貴叔會舍得,但末了還是妥協在十個銅板底下與他買了膝上這只毛茸茸的小橘貓。

不過出門時急匆匆的,才沒想到要帶着錢袋兒來, 富貴叔又拒不賒賬,要回家取時就教易寔攔住:“不若先去我家, 借你們幾枚銅板,也不用急着還。”

“是呀,我回去問奶奶要不要貓兒, 也要只來。”小滿膝上同樣也躺着一只貓兒,這些日子她時常去看望大橘貓,對它們自然也有了感情。

自是應了,往易家去的路上小滿挑眉說:“今兒富貴叔脾氣不好是因為過年時還是将他家的牛給人做嫁妝了,難過到打牛都不去。”

這對富貴叔來說是件比什麽都傷心的事了,夏意努力體諒他時還是免不了哼哼幾聲:“沒有牛就拿貓兒撒氣麽?”

“他哪兒是拿貓兒撒氣了,分明是拿你撒氣。”易寔輕笑聲打趣她,“他曉得你們稀罕貓兒,這才一早到我家院前陰陽怪氣地說要賣貓兒,可不就是招你們來買。”

夏意癟嘴,落在易寔眼裏微微一笑。

抱頭走在後頭景深聽易寔笑夏意,覺得自己也連帶着被嘲笑了,出言道:“只十個銅板就能買只貓兒來,你不是稀罕得很麽?”

夏意想了想方才的貓兒,再度妥協,換了別的話問易寔:“可是二月裏就要考試了?”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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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考上了可是要去府上裏念書?”

易寔垂眼看她,搖頭:“考過了才省得,不過我想在縣裏念,離家近些……”

說話間幾人進了易家院子裏,易寔回屋拿了十個銅板給她時小滿也樂颠颠跑出堂屋:“奶奶說屋裏有只貓兒也好,春日裏一暖和不定會有耗子。”

這時富貴叔已抱着一窩貓守在家門外了,沒再到小橋頭上吆喝,不過他賣給裏正家的貓只須六個銅板……

原話是說裏正家買的那只不如她跟景深選的那只好看。

正如易寔說的那樣,富貴叔是拿她和景深撒氣了。緣着這個,夏意回去路上都還鼓着氣,可另一個被撒氣的人絲毫不見氣悶,也沒留意到她在氣,只雙手捧着貓不住地逗。

奶貓兒叫聲還是甜膩膩的,比大橘故作甜膩讨魚吃時細潤好聽得多,景深稀罕得不得了,自打買回它後成日喂它喝水吃東西,到哪兒都抱着舉高。

說好只有和叫夏意的小姑娘在一起時才開心的景深,從此有福寶就夠了。

夏意垂眼盯着一人一貓,眼皮一垮,莫名拈酸委屈起來,跟一只叫福寶的貓兒。

福寶這個聽着比阿來還像小狗名兒的名兒也是景深取的,他說貓兒的顏色就像福橘一樣,福橘是他最愛吃的橘子,可惜今冬沒吃着。

說來說去,離不了一個橘字。

***

東風解凍,散而為春雨,若榴鄉外幾處矮陂上杏花含苞,田野間菜花亦待開,除去料峭春寒外随處都是一派生機。

今年的元宵恰遇了雨水,也正好是先生的生辰日。

清早起來時天還飄着細雨,摻在斜風裏多少有些冷,月事方才去的夏意卻覺得神清氣爽許多,在廊下撐了個長長的懶腰才去跟先生與景深問好。

而今景深比秋日裏才來時起得早,聽夏意與他說好時只頭也沒轉的應了聲繼而晃福寶,夏意便沖着他身後皺了皺鼻子,見先生取了幾包菜種到屋前院後撒時才往廚裏備長壽面。

春日潮,柴禾都燃得慢,夏意一邊聽着淅淅瀝瀝的雨聲,一邊聽堂屋裏景深哄福寶的話。早在他和大橘玩時就知曉他愛貓的,不過沒想到他這麽粘貓,不若待他生辰時繡幅貓兒送給他?

景深的生辰……她添了跟柴禾進竈裏,邊回想着當初問他年紀的事。

她是永寧二年夏至日生,生辰在五月十八,屬兔,景深則大她整一歲,永寧元年夏至生,生辰在五月十六,屬虎。

倏地靈光一閃,若是繡個雙面繡給他呢?一面是貓兒,一面是老虎。

她只想想便覺可愛,拿定主意時火也好了,她便着手備些小菜做長壽面,念及爹爹今日生辰明日就得回學堂教書一事胡謅了句:“今日吃了長壽面,明日清早學堂見。”

哪知才念完景深就一頭鑽進來,邊還笑:“先生就在堂屋裏,你聲音太大了些。”

騙人也不會,爹爹分明去屋後撒菜種了。不過想到方才他沒理會她的事,她就輕飄飄睇他眼沒睬這話,只微揚了揚下巴有些刻意地問:“你怎不抱着你的福寶了?”

“我找些吃食逗它。”景深哪聽得明白話裏的刻意,過來案邊巡視,“那可是我們各出了五個銅板買的,是我們的福寶。”

她氣弱地哼上聲,由着他找了圈兒東西又出去,只他前腳出去她後腳便發現水缸見了底,只好又出去打些水。

細雨廊下,景深離福寶四五步遠,半蹲着身,手裏拿着塊生芋頭騙福寶過去,看似是在鍛煉它走路。

夏意多看了眼,懶得叫他便冒雨跑去井亭底下,汲了兩桶水後幹脆從井亭底下冒出腦袋叫樹上穿着極大蓑衣的人,笑嘻嘻問:“阿溟哥哥,你能幫幫我麽?”

阿溟理了理厚大的蓑衣,從梧桐樹上下來,二話不說拎着兩個木桶往廚房去,不過避雨的大笠帽未摘,過去時正好卡在了小門框間。

冒雨跟來的夏意笑出聲,見他雙手提着水解不開草帽,便踮起腳尖替他解了下巴底下的帽繩,阿溟這才動彈,縮着脖頸從卡住的笠帽底下鑽出來。

夏意看着那頂還卡在門間比她高許多的草帽,笑得更開心了。

“在笑什麽?”

原本陪貓兒玩的景深湊了來,古怪地問上句,而後伸手将帽兒取下來在手上細瞧。

阿溟趁這空當進屋往水甕裏添水,只留夏意與景深在屋前,夏意便樂呵着将方才的事說給景深聽,唯恐不生動,還将将草帽戴在自己頭上過了一次門。

景深卻沒笑,而是一把将她頭上的帽子取下,盯着她微亂的發髻看了會兒道:“少戴阿溟的帽子,他整日裏出汗的。”

他們就站在廚屋外,裏頭的阿溟自然聽見這诋毀話了,夏意恐他生氣,佯怒瞪了景深眼:“這才到春日,哪兒就整日出汗了,何況還是雨天才用的蓑帽……”

素日裏面無表情的阿溟許是也不樂意了,踱步來門邊解釋一句:“我時常洗的。”才不是那等整日出汗不洗的糙漢子。

夏意摸着腦袋笑:“我省得啊,阿溟哥哥看着就白淨。”

白淨的阿溟似是想到什麽,紅了紅臉,要過景深手上的帽子回樹上去……

經了這麽一茬,景深倒是放過福寶沒再纏着它,而是接手阿溟又跑了兩趟将水甕裝滿,好了湊去鍋邊問:“這面只先生有麽?”

言下之意,他也想吃的。

夏意轉眼看他:“今兒只是爹爹的生辰,我們喝粥。”

“又是粥啊……”

看出他垂頭喪氣,她許諾:“你若是想吃,待你生辰時就做給你。”

景深想一想,問:“那時你可是要及笄了?”

“嗯。”掐着指頭算,正好還有五個月的,不過在她之前,二月和小滿也快及笄了……

送她們什麽呢?

再有初秋時易寔跟阿寶的生辰,她送什麽呢?也不知阿溟哥哥生辰是何時……

因元宵時的生辰,腦袋瓜裏一路盤旋想去夏秋時節的生辰,到飯桌上時還樂此不疲地琢磨着送人什麽,餘下兩人只默不作聲地看她傻笑。

因是最後一日歇息日子,夏先生在用過長壽面後便婉言邀景深下起棋來,景深自是迎戰。

兩人閑敲棋子時候就換成夏意抱着福寶舉高高了,顫巍巍的小奶音惹得她心都化了,玩了許久見它睡着她才又抓起詩冊背詩。

她還記挂着秋千那事……

午後雨歇,先生照例午睡去,只留兩個精力足的在外邊兒,夏意便逮着景深教他聽自己背詩,才背了三、四首就聽敲門聲,景深留了句讓她好生背書的話才去開門。

來人是個未曾見過的圓臉男子,見了景深後撓了撓後腦勺,狐疑問:“這兒還是夏先生家麽?”

“正是。”

“噢,這裏有封信,是交給夏意姑娘的。”年輕人說着将信塞到景深手上,又從小背箧裏摸出個紙包來,“這個也是交給她的。”

景深看着微皺的信封,擡頭道:“你稍等下,我叫她來。”

聽是送東西的人來,夏意大喜撂了書,與屋外人後說了三兩句忙又跑回自己屋裏去取了一包東給他,等人走後才抱着紙包回堂屋,眉眼彎成月牙。

“誰送來的?”教她高興成這樣。

“是阿雙姐姐啊——”她坐下後徒手拆那油紙包,可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反而系成了死結。

還是景深取了去幾下繞來推回她面前,問:“就是那個‘阿雙姐姐’?”

“什麽這個那個,只有一個阿雙姐姐。”

她喜滋滋糾錯時打開幾層油紙,見最上頭放着個花臉的面具,黑色做底,兩道藍色粗眉,額間泥棕色花紋,鼻尖和兩腮是亦是棕色,嘴巴塗了圈紅……

有些醜。

“是昆侖奴面具。”

“昆侖奴?”夏意将面具捧在手上看了又看,默念一遍它的名字,雖然瞧着醜,可一想是阿雙姐姐送的就開心得緊。

“它就叫這個名嗎?”

“嗯。好巧今兒是元宵,每年元夕夜街頭都有好些人戴面具賞燈的。”

夏意望着面具遐想片刻,再想想書上看的猜燈謎與看煙火,有些憧憬,還有些遺憾地嘆道:“可惜若榴沒有燈賞。”

“襄雲有燈會麽?”

“沒,就算有也不能夜裏去看的。”

“往後我家去了,邀你到京城你可應?”景深忽然問這個。

“京城?”她纖細指頭摩挲下面具,心動不已,可是爹爹曾與她說過不會去京城的話……

“你會畫畫兒來給我看嗎?”

她把邀請轉去了別的話上,景深沒得到答案,只些微失望地點點頭。

這話揭過去她才放下面具,看原本面具底下的小玩意,其間顯眼的是一顆陶響球跟個九連環。

可翻找了幾下也沒能找着想要的東西,忽地像是洩了氣。

“怎麽了?”

“阿雙姐姐忘記給我信了……”說這話時眼圈都紅了。

景深一驚:“唉,是我蠢了,收了信便存在袖兜裏了。”

她這才收起委屈,拆開信看過才稍平靜些,收拾東西要回屋裏去。

“我幫你拿面具罷。”

夏意雖舍不得卻也沒多的手腳,自己兜好一包瑣碎玩意往小屋去,面具留給景深拿去,不過自然不能跟進屋的,乖覺守在窗外等她開窗。

或許……也沒太乖覺。

等夏意放好瑣碎物件推窗時就見一張黑乎乎的花臉湊來她面前,透過兩個窟窿只有一雙黝黑的眸子,登時尖着嗓門叫了聲。

景深退回半步,堵住耳朵笑:“一個面具怕什麽,先生可還在睡。”

“誰怕了,不過一開窗就見着——”說着好脾氣如夏意也哼了聲,坐在榻上不再理他。

他解下面具,厚臉皮地支在窗上笑:“好了,以後再不吓你了。”

面具在夏意眼前晃了晃,她才雙手抱來。

景深仍守在窗外,看她不說話,尋了話來:“那九連環可會解?若是解不開我能教你。”

“嗯。”

沒脾氣的始終是個沒脾氣的,景深嘆着氣笑。

“你的阿雙姐姐可是在京裏做丫鬟?”

一提阿雙姐姐,她就更沒脾氣了,點點頭:“百順嬸娘家有個嬸子在京裏做活,後來就把她也送了去。”

“幾時去的?”

夏意抿了抿唇,斜看他眼:“你站着說話不累麽?”

站着說話不累,可是弓着腰說話容易腰疼……

是以後來便成了她坐在屋裏榻上,景深在廊下搭了把交椅坐着,兩人隔着窗戶說話。

景深聽了好些傳聞中“阿雙姐姐”的事,知悉她在小姑娘心目中是哪般地位,憐惜時還有些羨慕意……

“停——”景深聽至一處時眉頭微微蹙起,打斷她的話,“你方才說什麽?”

“方才說?”她仔細回想下,“方才說我也想陪她做丫鬟呀,雖她信裏說每月許多例銀,可總沒個人陪她……”

可阿雙姐姐去的是京城,是爹爹不會去的地方,她若去了,爹爹便只有一人了。

景深因她的話語塞許久,想到認識她這許久來的事,約莫窺得些端倪來。譬如才來時她問了他好些丫鬟的話,原是打着這個主意,可……他少見地露出嚴肅神色:“不成,做丫鬟可不是你想的那樣。”

夏意雙手扶着窗臺看他,這動作像極了福寶:“那是哪樣?”

措辭之際,景深忽聽先生卧屋傳來的開門聲,随後便聽先生叫他去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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