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春氣暖
寒食後一日乃是清明, 三月伊始。
皇家祭陵、百姓拜祖的日子,夏先生家裏卻無這事……
早失怙恃,從記事起就已住在省城慈幼局中,有婦人說他本姓夏, 生辰在上元佳節, 卻說不出他父母親人是誰, 時日久了, 他便也變得不在乎。
幸而聰慧好學,做工之餘抄抄書, 或是蹲在書院牆角下聽書也學得一二道理去……機緣巧合下, 他教一位姓孟的先生撞見,孟先生瞧他機敏,多盤問他幾句,此後幾日更是默默觀察他, 愈發覺得他資禀過人,便在回京前問他可願随自己回京念書的話。
那時尚不及十歲的孩兒呆呆鄧鄧, 念書這事是他從未奢想過的,他遂問那孟先生:“若我去京裏讀書,還會有睡覺的地方嗎?”
慈幼局裏與他同住一屋的小兄弟, 才來時渾身穢臭,聽是沒住的處所, 在廟裏避雨時給人打了……他不願那般髒兮兮的,哪怕給米店扛五六袋米他自己也不髒的。
孟先生聽了他的話,朗聲大笑:“學院裏遍地皆是能住的地方, 你想一人住一間房都是成的。”
念書與幹淨的房子,是年幼時的夏先生最渴盼的東西,于是他十歲那年就随孟先生進了京城。
通都大邑,大千玩樂并未蒙了夏先生眼去,同宿生寶飾绮繡也未萌慕豔意,自始至終都記着孟先生的話,勤懇踏實,天子腳下矜貴子弟都知曉孟先生有這麽個好學生,大都與他交好。
原本衆人眼中将來堪當重任的大才卻在秋闱前離了京,此後十餘年再未聽聞過這人消息……
若榴地小,先生将懸杪堂打點得比他曾呆過的學堂還要整潔,閑閑過着日子,昔日朋友甚少還有往來,更莫說去祭不知在何處的先祖了。
聽了這席話,坐在柳樹上的景深許久才回神,問:“那先生為何會突然離京?總不能像你說的那樣忽地就離開……”
樹下少女拍拍袖子,輕飄飄哼上聲:“今日的日額已用沒了。”
實則是她也不知為何了,這些還是聽她娘“說”的。
樹上景深沒再揪着這事不放,而是因她的話氣笑來,問她:“如今已是三月了,如何還要定‘日額’?”
自那日杏花林下他說了句實誠話後,她便端出氣包子的秉性,每日與他說幾句話都定好來,稱作“日額”,說等到三月清明再同他正常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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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惹人笑的是,有時分明是她忘記這事先開口來,也要扣在他頭上,吃飯時都不忘鼓着腮幫子,就像他曾在深林裏頭見過的松鼠似的。
處在下風的夏意又哼一聲,問:“你還沒摘好麽?”
景深笑,抱着樹幹上擱着的一捆嫩柳枝一躍下地來,分了一半去夏意手上。
今日她穿着那條水綠色的裙子,咳,他也穿着那身蟹殼青的……
折柳本就要穿應景顏色,他默默想着,目光又落去夏意臉頰上,臉蛋比別的地方都要有肉些,軟白的讓人想揉一揉。
可這是個逾矩的念頭,景深有些遺憾地垂下眉宇,顧自弄起手上柳條來,一邊往小院回去。
經了寒食日,小院門楣上已挂上了好幾串柳條穿好的“子推燕”,雛燕便對着面粉和着棗泥捏成的燕子吟吟不停,福寶日日在階下張望着腦袋,恨不得吃東西也能仰着頭。
進院裏時先生正在庭邊澆灌冷飯瀋,等清明雨後就能生些青翠苔藓出來……因二人腳步輕,他也想着事就沒聽着人走近,直到發冠上被人丢了樣東西,頭略覺一沉他才擱下葫蘆瓢轉身。
一襲淺綠色衣裙的小姑娘頭上正頂着個綠油油的柳葉帽,背着手認錯:“爹爹這般高,只能用丢的了。”
說完又念一句俗語:“清明不戴柳,紅顏成皓首。”
夏先生想着理了理柳葉冠,擺端正了才搖搖頭問她:“寫清明的詩會背幾首了?”
夏意:“……”
所幸先生只是這麽一問,沒再說別的,只重新拾起葫蘆瓢沃飯瀋養青苔,夏意忙溜回石榴樹下找景深,他比劃着做了一半的柳葉帽請教她,兩人便頭抵着頭窸窸窣窣忙碌起來,直到景深也戴好綠帽……柳葉帽才又去尋別的事做。
傍晚河畔,村人們陸續燒紙錢時夏先生也領着二人去祭已故之人。
翌日傍晚同樣,為了景深娘親又燒了許些,蹲在火堆旁的景深像個小孩兒似的,同他娘說了好些他爹的壞話,說着說着左耳就紅燙燙的,于是乎一口咬定是他爹也在說他的壞話。
若非時機不對,夏意真想笑上兩聲,心下好奇想景深爹爹會是什麽模樣。
初時聽說他是為了景深堂弟才送景深來若榴的,就覺他是個偏心爹爹;後又說要讓景深在若榴呆上一年,又覺是個狠心爹爹;再後來聽景深說許多同他爹爹鬥嘴的事,偏心和狠心之上又添了個童心。
就像書裏寫的一個大将軍,外邊看頗負意氣,長着一圈大胡子,心底又有一處能化作繞指柔……
于是待景深喋喋夠、火光欲滅時她問他:“你爹爹是将軍嗎?”
好巧景深爹爹也很厲害的。
“将軍?他只有将軍的脾氣。”又有哪個王爺将軍能比得過他的脾氣。
“可你瞧着一點也不怕他。”
“親父子有什麽可怕的,他在我娘面前什麽模樣我全都記得。”
火堆漸滅,河畔上再無他人,月色淡陰陰,清輝卷在春水中往東流,餘下的皆裝進了少年、少女澄澈的眸子裏。
“回去罷,想來我娘也聽得煩了。”
“嗯。”
松下細風,微光下石子河畔辨不清,小院裏亮着的幾盞油燈也無濟于事,走在前頭的景深忽停下步子,朝夏意伸出手去。
“抓着我罷。”
夏意垂眸,定定看着他手,那日騎馬時候觸碰到他手心的感覺仿若還停在手上,癢癢的……于是緩伸出手抓住他衣擺。
景深:“……”
少年讪讪合攏了掌,轉腕牽引她回院,入院前她才松手。
衣擺垂下來的那一剎,景深覺得有什麽地方突然變得空落落的,還覺得春氣漸暖的月夜裏,蟲聲唧啾有些擾人……
“夏意。”
“嗯?”
她仰臉問他,就像福寶仰臉撒嬌,可他自己都不知方才為何叫她,或許是想蓋過蟲聲蛙鳴。
“往後你還是多吃些罷。”
往後你還是多吃些罷……
何那又說出這話?
笑她梨渦淺的人是他,教她多吃的人也是他,她偏不要。于是焉躺下的小姑娘抱着被角蒙頭睡去……
夢裏頭她在煙草湖畔放風筝,卻怎麽拖也拖不動,頓了頓風筝線,看去時系在盡頭的蝴蝶紙鳶竟變成了景深。
倉庚喈鳴聲中怪夢醒來,想到牆上挂着的新風筝,她忙抓上風筝出屋,拽着景深就着杪春東風放紙鳶。
菜花叢中數對蝴蝶翩跹,聽兩人笑鬧聲漸漸歸于寧靜,又見天上兩只花色豔麗的同類攪和在一起漸漸遠去,快便隐匿在雲影之上……
兩只蝴蝶紙鳶,卒。
靜默許久的景深咳一聲,心虛道:“我沒料到它們會纏在一起。”
畢竟他從未玩過這等姑娘家才稀罕的東西,想同她一道,誰能料着這容易就繞在一起……
她輕嘆聲,雖惋惜卻沒難過,收好了斷線道:“罷了,權當送給天上的仙子頑,便是沒有仙子,好共歹它們還在一起。”
好共歹它們還在一起?
景深從紙鳶消失的雲端收回目光,偏頭看看夏意,這小姑娘……莫不是在傷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