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今別離

到夜裏, 夏意抱着被角摳指頭,心裏想的全是日裏景深說的話,一會兒面紅耳赤,一會兒又悄促促傷神, 想到他就要走了又啪嗒落幾顆珍珠淚。

他說的那些話, 任誰聽了都受用罷?

眼不交睫, 直至天明才昏昏默默睡上陣, 醒來時已是禺中,梳洗罷, 對鏡一瞧才發現她整個人都蔫頭耷腦的。

戳戳梨頰才出屋去, 院裏不僅不見人影,連貓影也是沒有的。

走去廚屋也沒見着人,案頭罩着的小碗兒豆粥已涼,她斟酌下還是懶得熱它, 便抱着豆粥和小碟香幹菜去堂屋。

細口舀着涼豆粥,心裏默計待會兒見着景深說什麽話, 吃到一半時不經意擡頭,發起癡。

門外一只手正忙活着,将摘來的花靠在門檻上, 一排紫紅。

夏意但覺身子不由自主,悄冥冥挪開木椅往門邊去, 那只手的主人還未覺察,忙乎着擺花,她不配合地探出頭去。

抱着花的少年蹲在門邊, 仰頭看她,姿勢同蹲在他身旁的福寶一模一樣。

“喵嗚。”福寶見着她後甜甜一叫。

她只看着景深,問他:“你擺它做甚?”

“瞧不出麽,我在奉承你。”

她在門框裏頭蹲下,抱膝點了點門檻上的大紅鳳仙,又聽景深道:“你舍不得拿屋裏那盆染指甲,我就去村外找了這些,夠你用罷?”

花瓣教她扯落一片,低低道:“可是景深,你就要回去了呀。”

景深愣了愣:“你在答昨日的話?”他忽然大聲,“我要回去又如何,便是回去才好,教你和先生看看我的誠心,才不似蒲葦一時韌。”

夏意擡眼,景深一對上她眼就偏過頭去,似是在怄氣,又似在腼腆,然後就見他就把手上剩餘的花送來她手邊上,還是沒肯回頭看她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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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摟過花,又把門檻邊上好幾枝圈成一捧,乖覺又端靖:“我也很喜歡景深啊。”

今次,就輪到了景深變鴕鳥。

心底像是點了百來響爆竹,噼噼啪啪,久久未平,窘默之後面上才露出肅艾之色,道:“你既說了這話,就當把它記牢。”

她輕輕“嗯”上聲,像飄霏輕雲,景深也覺自己輕飄飄的,像燒紅的晚霞。

正不知該由誰做先起身的那個時,福寶就立起身來,澹雅繞過景深,跳進門檻到堂屋角落喝水去,夏意方才想起她未用完的豆粥,捏捏耳垂便抱着鳳仙回桌上。

餘光瞥着門外,待見着人影時才轉回眼,景深卻直直走來,坐在她對面,也不看她,單從桌對面抽了朵花玩兒。

她便換成大口咽粥,幾下吃好到廚裏洗了碗碟,出來時景深還在埋頭玩花。

他好像……他好像是在害羞?

可分明是他先說那些話的,昨朝絮語一路,害得她回徨整夜,今日她回他一句,他卻羞了,就好像是她先說似的。

她站在簾邊看了許久,景深指頭越來越僵,末後将花撂開,壯聲道:“你莫害羞,且像往日那樣待我就是。”

“……”今兒到底誰在害羞?

夏意暗嘬了嘬嘴,過去坐下:“反正再過些日子就見不着你,我才不羞。”

“這話甚麽意思?聽着就好像你盼着我走。”

“你方才還說便是要回去了才好。”她說着摘起鳳仙花瓣來。

景深想到将将的話,噎了噎:“這不一樣,我就算回去了也會時時記褂你,還要給你寫信送東西。”

“可我不會傳信。”

他又噎一噎:“怎如此笨?屆時我派人送信給你,你只消把信給他就是。”

夏意手上動作一滞,想到前些日子做的件傻事,忽然臉熱,她可真傻,幸好沒說給他聽。

一旁景深又都都咕咕幾句,她都沒聽進去。

是日午後,夏意便栖栖默默搗起鳳仙來,自阿雙姐姐走後,她再沒染過指甲的,法子卻還清楚記得,還央景深去找人要幾片扁豆葉回來。

如今若榴人人都認得景深,他模樣生得好,還嘴甜會說話,随意一個阿婆就能給他摘十數片扁豆葉,不單如此,還要拖着他說昨日異象,将日蝕說得可怖至極。

選在日蝕表白心意的景深萬萬不認同,和那阿婆解釋好久才說明白,回院裏時夏意已搗好了鳳仙花汁。

指頭放去綠油油的扁豆葉上,舀一小匙鳳仙花泥鋪在指甲蓋上,扁豆葉折回包住整個指頭,拿繡花線纏住就算塗好。

如此反覆,左手便全包好來,顯得五根指頭又胖又短,右手……右手得他人幫忙才塗得好。

景深一下就看出她的難處,主動請纓幫她塗,剛剛看她染時他就學會來。既無他法,夏意就将手伸去他面前。

素指纖纖,手掌小得可憐,景深想到昨日他還圈住過這只手就更小心翼翼起來,待他打結時夏意總算知道他捆的粽子為何難解開了,分明就是随性亂綁啊。

“好了。”景深替她包好最後一根指頭。

她動動十指,好像一排綠油油的小人在跳舞,看了看剩下的花泥與扁豆葉,眼波流轉看去景深。

像是明白了什麽,景深忙甩甩腦袋:“不成,我又不是姑娘家,塗成紅指甲像什麽話。”

夏意眼簾一垂,過了會兒便聽景深悶悶道:“那……要染也只染一根。”

夏意又亮了眼:“好。”

景深遂又扯來片扁豆葉,在左手上掃視幾遍,選了小拇指上“刑場”,鋪了層花泥将手指包成粽子,學着她噠噠敲了敲石桌。

夕陽西下時先生也回來,指頭上的花泥也包了兩個時辰,足夠染上顏色。挨個拆開,仔細洗了指甲四周,橘紅色的指甲在夕陽餘晖下異常可愛,她不禁又跳起手指舞來。

景深的小拇指也染上了同樣的橘紅色,他看了又看,怎麽看都與他不搭,到吃飯時候,扶在桌上的手小拇指翹得極高,連先生都忍俊不禁偷笑兩回。

一日到頭,各自抱着歡喜歇息。

***

梧桐一葉落,天下盡知秋。

展眼便至既望,梧桐解葉,夏意從秋千上撿到一片,失悅坐去上頭,腳尖兀自點地蕩秋千,葉柄在指尖轉圈。

院門邊上立着兩人正低聲交談着,一個是阿溟,另一個則是曾教阿去奪過馬的人……他是來接景深家去的。

而景深,此時正在屋子裏收拾包袱。

居室逼仄,景深尚還記得初來時他是哪般不如意的,如今卻留戀起屋裏的一桌一椅來。

在若榴制的衣裳上有小姑娘親繡的石榴,衣箱裏還有她做的小佩囊與虎頭帽,他全數收進包袱裏,還有枝半脫水的蓮蓬也從牆上取下來,尋遍幾角旮旯,确無遺漏後他才叫阿溟進來取東西。

來時只一個包袱,回去時竟還多出兩個,裝的還多是舊衣裳,景深不禁想笑,可這時候他實在笑不出來,他還得去安撫他的小姑娘。

先生就坐在石榴樹下,景深走過他時聽他哼了聲,看來是他沒哄好人,景深無辜摸摸鼻尖,看他眼才繼續朝夏意去。

夏意見他來,腳尖觸地停下微微晃悠的秋千,偏頭問:“你全收好來?”

景深搖搖頭,小聲說道:“還有個最想收的,可她爹爹在,我收不得。”

聽他玩笑,她一點也笑不出,反拿梧桐葉刮了刮他手背:“那我送你出去罷。”

“怎急着要趕我走?”

“你胡說,是那個大個子說要早些啓程才趕得去省城的。”

“多說幾句話卻還是成的。”

話次間景深蹲下身,與秋千上的少女悄聲說起話來,聲音低低嘈嘈,先生聽不真切,拇指在福寶腦袋上揉來按去,倒沒攔着二人說話,福寶眯着眼吭哧。

阿溟邊上的大塊頭撓了好半日的頭,想催促時教阿溟攔住,一番打耳喑後立即露出肅穆神色,安心等世子爺說話。

約莫一炷香時候夏意才從秋千上起來,景深又過來與先生道別。

話別一番,出院時阿寶和李叔正在同阿溟講話,小馬車靜靜地停在柳樹下,相隔十餘步路。

景深看了看父女二人:“我走了。”

“一路保重。”

他朝抱着福寶的先生笑笑,目光往下對上夏意水蒙蒙的眼睛,喉頭微哽,輕道一聲:“我走了?”

“嗯。”

“不許忘了我說的話。”

“嗯……”

景深轉身,堪堪走出幾步就停下,回頭又瞧了眼先生,然後膽肥張開臂膀,沖夏意道:“你抱抱我罷。”

夏意鼻頭一酸,一頭跑去抱住他,眼圈紅通通的,一眨眼淚就湧出來,浸在他胸襟上,聽到身後爹爹佯咳聲後回頭看他眼,這才松開抱着景深的手。

少年就在她頭上啞沙沙道:“你別哭,我會想你的。”

她點點頭,這回景深才是真真兒上了馬車,馬車外的阿溟也朝父女倆拱手道別,然後勒轉車馬。

馬聲蕭蕭,車聲碌碌,夏意望着那個方廂遠去,淚花又湧上眼眶,朦胧間看見馬車上的人從車窗探出半個身子與她揮手,她也伸出手揮了揮,終不車馬影……

手還未收回淚就奪眶而出,先生忙放下福寶過來揉她頭,她便抱着先生嗚咽一陣,哭聲漸停時先生才舒展眉頭,溫柔拍拍她後背,像安慰小孩兒那樣安慰她:“不哭,午間給你做軟香糕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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