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一執手
這是來京後夏意第一次踏出寧府院門, 巷子又深又靜,她只在來時的馬車上看過兩眼。
先生與二人反向相左,出了府門後就左拐,夏意則跟着景深往右去, 門前立着的是被遺忘的弱小又無助的寧二公子。
唉, 多個妹妹又如何, 還不是別人家的?再想到那個厚着臉皮要來不久轉眼又被人搶走的荷包, 又是重重一嘆。
在寧二公子長籲短嘆之際,景深已領着夏意走出長巷, 未急着帶她去街市上, 而是先繞去适才爬牆的地方找着十七,從他那兒得了疊銀票才教他先回府去。
十七正盼得如此,笑嘻嘻朝世子身邊的姑娘看了兩眼,覺得當真如世子念叨的那樣可人, 決計多看幾眼回去與椿娘說道說道。
夏意覺察到十七的谛視,與他眨巴眨巴兩下眼後還笑了笑, 随即就教人蒙住了眼,景深将她轉了圈兒才說:“你別看他,他一見姑娘笑就臉熱的。”
“那為何捂我眼睛卻不捂他的?”
他發笑:“他也見不得姑娘眨眼。”
所以為何不捂他的呢?既甚麽都見不得, 于是她才不信這話。
冷清秋風吹得夏意面頰微涼,少年溫熱的手覆在少女眼上, 像是一塊暖玉撞上一塊寒玉,各自清晰地感知到彼此。
他們是真真兒見面了。
透過少年的指縫,夏意只能見到狹長不完整的天地, 原以為走遠後他快便松手,卻不料他捂得更緊些,連指縫也不留給她,壓着她鼻梁,眨眼時眼睫都能掃到他手心與手指。
她爹爹才說過不許逾矩的話,他就這樣,夏意臉頰悄悄攀上淺粉,不知他想做甚麽,幹脆閉上眼。
等不到手心酥癢觸感的景深忽然央她:“再眨眨眼罷。”
“嗯?”她聽話眨了兩下,又重新閉上。
景深這才依依不舍地撤下手,将手覆上自己的眼眨兩下。
夏意睜眼後就見他這奇怪舉動:“你在做什麽?”
“我在想,你的睫毛與我的有何差別。”
她愣愣磕磕一會子,問:“那有何差別?”
景深忽然一步擋去她面前,她頓步仰頭,教他一雙黝黑的桃花眼定定看了好久。
“你的眼睫卷翹,比我的軟,而我的硬上許多,微微下垂。”是以觸碰到手心時不及她的舒服。
他認真不已地說着這話,連夏意聽過都挑了挑眉,像看小孩兒那樣看他,景深氣哼哼點了三下她眉心才退回她身旁。
“每年重陽時京裏都很熱鬧,近來重陽将近,街頭會有許多果餌糕點賣。”
一聽果餌糕點,夏意突然惋惜:“方才覓雪給我拿的桂花糕我只吃了一塊。”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與先生說話之際,那桂花糕就教她二表哥吃了個淨。
景深反笑說:“沒吃正好,我帶你吃別的去。”
她摸了摸肚子,像是逮着了說話人,小聲道:“今日午間我是同外祖父一道吃的飯,他總教覓風、覓雪給我布菜,我一點也不自在。”
“傻乎乎的,你要不願與他老人家說便是,他定會依你。”
“我以為那是規矩。”她又委屈巴巴說另一回事,“外祖父他還愛吃一道鳝魚炒鲎,還讓覓雪給我添菜,我一見那鳝魚便害怕,甚麽也不想吃、甚麽也吃不下了。”
景深似能想得出她那時的小表情,不禁有些心疼,她終歸是才來京城,才知有這麽些個親人,在人前定是乖順不已,便是委屈也藏得好好兒的。
“哪兒有那許多規矩,你不願吃便說給他,否則他怎知曉,指不定日日給你做鳝魚。”
經鳝魚威脅,她忙點點頭。
二人沒坐馬車,走了好會兒才到街市上,夏意聽見熟悉的叫賣聲時歡喜踩上一座石橋,站在最高處看。
沿河兩岸皆是河房,鱗次栉比,張挂着一排紅燈籠,不過眼下才未時沒點亮罷了,燈籠雖不亮,少女眸子卻亮藿藿的,指着泊在河岸邊的畫舫問景深:“那船能坐麽?”
“自然能的,不過白日游舫所見萬不及夜裏所見好看,況且我們要先往上游去,不若夜裏再坐這畫舫?”
“夜裏?”
“你不願瞧瞧京中夜市?”
“可爹爹……”
唔,爹爹好像沒說需早歸的話,雖二表哥有叮囑,可她好似無需聽他的話罷?
就此爽朗拿定主意,跟景深走去主街上,買了一包炒銀杏果抱在懷中往菊園去,時近重九,正是菊花盛開的時節,才靠近菊園就嗅到股微澀味道。
夏意這才知景深說的是“菊園”而非“橘園”,她還以為能吃到橘枨。
這失落倒沒存多久,進了菊園後,她就教一片黃.菊牽絆住目光,沒注意到一旁景深與個上前來的小花匠說了些話,收回眼後仍只有景深一人。
他擔起小花匠的擔子,親自與她說道這菊園:“入園這處種的皆是黃.菊,蜜西施、繡芙蓉、報君知一類。”
“那別的顏色呢?”
“往前就是……”他說着仰頭擡眼看天,一邊将手伸去她面前,“咳,你願意牽着我麽?”
“不——”
才聽了一字,他就打斷她:“什麽?”
他仍擡頭看着天,留給夏意的眉梢看上去并不開心,她試着把适才的話說全:“不是答應了爹爹說不牽手麽?”
“若是不應,他不許你出來怎好?”
爹爹巴不得她肯出來瞧瞧呢,若是不許,興許只能是不教她同他出來罷?她正想着這事,景深竟一把将她手撈去。
走在她前邊肅肅道:“終歸是許久不見,不能為此生分了。”
“我也不想同景深生分呀,可你能走慢點麽我跟不上了。”
“……”
“再說了,我與你不生分時也未曾牽過手啊。”書上說姑娘家最是矜持的,所以就算她想牽住他也不應當。
“誰說沒牽過,那時我牽你上過馬的。”
不過那時他不甚在意,今日這次才真真兒知曉了甚麽叫做少女柔荑,軟綿綿的,牽上後再不願松開。
走過黃.菊地,便是大片白菊,種着水晶毬、玉蝴蝶、白剪絨這些類菊花;再繞下去又見着紅菊、粉菊、紫菊……直教人眼花缭亂。
景深指了指紫菊旁小矮山上的亭子,道:“從這兒上去有京城裏最好吃的菊糕。”
“就是你說過的有石榴點綴的菊糕麽?”
“嗯,”往小亭去的石階微陡峭,他将她手握得更緊些才接着說,“以往我只聽旁人說過好吃,去歲重陽時我才自己吃過,若不是不能久擱,我早就送去若榴給你了。”
說話間到了矮陂平闊之處,才見後頭還有兩排屋舍,門口那個戴着帽兒的人正是兩人一入園時就見着的小花匠,見來人後折回屋裏,不會兒就出來兩個青裳姑娘,手上各托着盤糕點朝小亭裏去。
夏意正扶着憑欄驚嘆,菊園由上往下看比穿梭花間還要好看,若榴的花全都生得零落,除了夏日裏榴花是密密一片,其餘時候再難尋到大片花地,如今見着諸色菊花倒是飽了眼福。
景深從身後叫她,遲遲吾行才回去亭桌上,托盤裏才将做好的菊糕還冒着熱氣,上頭果真綴着透紅榴顆,撚了塊吃了兩口,發現菊糕面上所覆乃是極細肉絲,憑着僅有的廚藝嘗出糕點是由肉與秫面雜揉做出,對它贊不絕口。
另一盤是印着花的重陽糕,糜栗粉與糯米粉拌蜂蜜做好的,兩樣皆只有兩三枚,她不過吃了幾塊其餘都教景深吃進腹中,還辭嚴義正道他是為了待會兒她能吃更多東西。
夏意可憐巴巴地應下,出了菊園才笑盈盈說:“忽然覺得那鳝魚挺好,替我省下了肚子。”
景深這才笑,又帶她去近處山水堂看預備在重陽時賣的菊燈,今日這處尚且只有寥寥可數的幾人在。
玳瑁燈、五色珠串的流蘇珠子燈、細眼羅帛燈……
夏意再一次眼花缭亂,見着一個做工精巧的燈便要甩一甩景深的手,景深總覺得手要被她甩脫位來,但還是歡喜牽着她,仿佛世間再沒什麽能把他二人分開。
然下一刻,一道黑影徑直蹿了過來,抱緊了景深身旁的夏意,而夏意,被他吓得一松手……
景深看着那人,懵了一瞬,頓時怒不可遏,欲要伸手拽開那人時自己也被人攔抱住。
“世子爺息怒,那是阿去,阿去——”
阿溟的聲音落下,那端穿着男子衣裳的阿去才松開夏意,一臉歡喜問:“小意可還記得我?”
她懵着臉,好一會兒才緩過來點點腦袋,問她:“你為何會在京城?”
“天下之大,四海為家。”阿去驕傲地拍了拍束緊的胸脯。
景深也呆愣愣的,帶着怒意的拳頭緩慢松開,這時阿去已轉過來看他,啧啧道:“早就覺得景兄弟氣度不凡,竟沒想過有這麽個顯赫身世。”
夏意轉去看景深,忽然發現她壓根不知他是何身世,從未聽他提起過,更未想過,只知他是個富貴人家的少爺。
遂問阿去:“什麽身世?”
“嗯?”阿去縮了縮脖子,不解撓撓耳朵。
景深則有些慌,怕她會為此怄氣,斟酌着說:“我待會兒自己說與你,不許問他人。”
“哦。”她乖巧點頭。
阿去嘿嘿笑了兩聲,手便伸去景深那兒,搓了搓指頭:“上回在城門處是我幫了您,您看是不是得意思意思?”
城門處?
景深想起那日他被人追時是教一個橫空出來的小子把人撲倒的,忽然笑:“好啊,原那人是你。”
“對對對。”
“那我問你,中秋夜裏從我邊上跑過去的小賊可也是你?”若不是她,他也不會以為來人是追小賊的。
“那夜我只是教狗追了,可沒偷東西——”阿去說着捂嘴,“你胡說甚麽,不是我。”
景深:“……”
夏意:“……”
阿溟:“……”
“咳,便是為了愧疚我才幫你的。”
“那為何還要我意思意思?”
阿去:“……”不是說世子麽,怎麽摳摳巴巴的,她轉過頭去,又心疼地抱住夏意,也不知可愛的夏意妹妹往後吃得飽吃不飽。
景深不高興地把夏意抱回來,睨了眼阿溟讓他帶阿去到別處玩。
結果夏意不樂意來,與景深道:“我也想同阿去姐姐他們一起看燈啊。”雖然這處都是未點的燈……
見他突然又臭了臉,她又問:“這就是他鄉遇故知,對麽?”
“勉強算得上。”
“那一起走走多好呀,對麽?”
她總愛在話後加上“對麽”二字,瞧着像在問別人,實際上誰聽了也說不出個“不對”來,景深更是如此,除此外他又能怎樣,還不是撐大肚子包涵她。
跟阿溟走在二人後頭,見夏意圈着阿去手腕,還興致勃勃與她說笑,怎麽看怎麽礙眼。
這下她見着其他做得精巧的燈甩的再不是他的手,而是阿去的胳膊,世上真有東西能分開他與她的手,便是阿去的胳膊。
景深暗自咬緊牙關,小肚雞腸地算了算,從午間寧以南那個蝴蝶荷包起,到信裏教他詢問易寔,再到為了阿去抛棄他的事……短短一日之內,“罪行”便堪罄南山之竹。
再這般下去,他終有一日要酸死在醋壇子裏,得好生說說她才是,再……再兇上一點。
一側的阿溟莫名抖了抖,轉頭見世子爺的眼神就像把利刃,只差插去阿去背上。有些想上前把阿去扯開,可也有個私念——他不想接着同阿去扮甚麽斷袖了。
那便罷了罷,世子爺不高興會兒就好了,他卻能開心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