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多少人間狹路偏
第二日起身,客棧夥計果然牽來兩匹良馬,膘肥體壯、鬃毛飛揚,一看便是難得的千裏神駒。掌櫃出來送行,張知妄與他寒暄幾句,便率先胯上那匹青骢,将另一匹白馬留給沈秋暝。
白馬雕鞍,玉帶輕裘,沈秋暝本就出身世家,又年少華美,在利州這般的窮鄉僻壤稱得上無比出挑,道邊的販夫走卒、車中的夫人小姐無不向他看上幾眼、贊上幾句。
張知妄策馬上去,與他并辔而行,口中悠悠吟道,“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
沈秋暝心中自得,面上卻是一派淡然,“這些市井俗人湊熱鬧也就罷了,師兄乃修道之人又如何不知,縱傾城之貌亦有紅顏白發之日,大丈夫縱橫于世,何必在意區區皮相?”
張知妄瞥他一眼,肅然道,“師弟雖是俗家弟子,于道法亦如此精通甚是難得。皮相之說,我亦深以為然。”
“哦?”沈秋暝興致缺缺,顯然對參禪悟道頭大得很。
張知妄端坐于馬上,寶相莊嚴,疾風掠起他白色袍衫,衣袂飄飄,倒真的有幾分遁世真人的意味。“師弟可知皮相、肉相與骨相?”
“願聞其詳。”
“我曾以為師弟最擅看相,”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張知妄侃侃道來,“香肌玉膚、色如春花,指的便是皮相,美則美矣,然而無精無神、流于浮華,越之鄭旦、晉之周小史為其中翹楚,算是美人之最末等;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一顧傾人城、二顧傾人國,可忠可奸,颠倒紅塵,夏之褒姒、陳之韓子高都算作此類,算是二等美人。”
見沈秋暝呆愣不語,一副被他驚吓的模樣,張知妄淡淡一笑,“方才那是徒有肉相,最高一等的美人便是神仙玉骨,欲描難寫,塵寰中難以尋覓,譬如巫山神女、洛水之神。”
“師兄……”沈秋暝禁不住在馬上長做了個揖,“師兄不僅武功蓋世、道法高深,想不到于品味美人一道更是深藏不露,受師弟一拜。”
張知妄臉皮甚厚,“好說好說。”
沈秋暝誠懇道,“只是小弟并不記得藏經閣竟有此種風月書目,難不成是師尊給的?”
張知妄輕哂,“藏經閣二樓左數第三排書格上有一卷悟真篇,師弟怕是未看過罷?”到底還端着掌門師兄的架子,他輕咳一聲,“師兄弟間的玩笑話,聽聽也就過去了,我到底乃清修之人不便破戒,待時厄過去,師弟不妨參詳參詳那雙修之術,若有所成,怕是能在愚兄之前飛升。”
沈秋暝幹笑道,“還是饒了我罷,連道士都做不得,何況神仙?”
“也是,”張知妄若有所思,“俗家之人只羨鴛鴦不羨仙,師弟可也是如此?”
沈秋暝笑笑,“雖是雙宿雙飛,不過容身之地不過區區小池,有何可羨?”他眯起眼睛,随手用馬鞭指指天上,“若說禽鳥,我唯羨鴻雁,春去秋來、風來雨往,何等自在?”
張知妄也順着他目光望去,難辨悲喜,“師弟高志。”
眼看就要到南鄭,離漢中已是咫尺之遙,不料卻橫生變故。
沈秋暝拼命砍殺,左腳又踹翻了一個欲偷襲的番僧,邊用餘光留意着張知妄。張知妄不知何時從番僧手中搶來一把折刀,砍人腦袋如同切菜破瓜一般毫不留情,血染白衫,哪裏還有一絲半毫出家人的清淨悲憫?
邊走邊殺,沈秋暝向着張知妄那邊靠近,最終兩人背靠着背聯手禦敵,到底是系出同門,兩個身影翻飛騰躍,将那秋水劍使得珠聯璧合。半個時辰的苦戰,這幫番僧倒也被解決得七七八八。
瞥見一兩個漏網之魚往密林遁去,沈秋暝正要追擊,卻被張知妄攔下,“窮寇莫追,何況這些番僧武藝不凡,若是貿然追上去中了埋伏,那才是得不償失。”
沈秋暝納悶,“看他們的服色像是吐蕃人,我與吐蕃素無過節,這些人又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張知妄冷笑,“怕是沖着我來的,想來師叔他們在漢中也不太平,咱們還是抓緊趕路罷,早些和他們會合也是個助力。”
“吐蕃全民篤信密宗,這些番僧在吐蕃地位怕是不低,卻前來中原做這等刺殺的勾當,怎麽看怎麽覺得蹊跷。”沈秋暝苦着臉,四處逡巡一圈,發現他那匹白馬早已乘亂跑走,如今只剩張知妄那匹青骢。一路風塵歷經鏖戰,他二人均是疲憊不堪,一時間竟是雙雙不語,齊齊看向那馬。
“我是師兄,功夫比師弟好上一些,師弟你騎罷。”張知妄客套道。
沈秋暝假惺惺道,“長幼有序,尊卑有別,你既是我師兄又是鶴鳴一派之尊,我如何好意思讓師兄步行?我為師兄持鞭墜蹬。”
他原以為張知妄會再客氣一二,自己便好順勢應了,沒想到張知妄卻道,“如此貧道便卻之不恭,師弟有心了。”
沈秋暝眼睜睜地看着張知妄翻身上馬、故作潇灑地縱馬向前,心下已是恨極,回想起自幼從張知妄那賊道士那裏就沒讨到過半分好處,更是心頭火起。
張知妄自顧自地哼着玉皇禮贊,任由那馬如騾子般在官道上悠悠往前,心下默數,果不其然,方方數到二十七,就聽身後風聲乍起,沈秋暝欺身而上與他在奔馬上纏鬥起來。
張知妄一邊與他拆招一邊笑道,“師弟這是作甚?方才不還說要為我持鞭墜蹬?”
“給你三分顏色你竟開起染坊來了,我日後再和你客氣,我就不是餘杭沈秋暝!”沈秋暝是分毫不讓,知道硬功夫占不到便宜,便連猴子偷桃這種下作手段都使了出來。
他二人打的起勁,只可憐那馬左搖右晃,不斷嘶鳴,若它也有靈識,怕是在暗恨剛剛沒随着那白馬一起跑了,省的被這兩個瘋漢折騰。
來回拆了百招,張知妄終将沈秋暝制住,把他摁在鞍上,“此行兇險,不知還有多少惡戰,若為了争匹馬搞得力竭而亡,豈不為天下恥笑?反正你我同門師兄弟,又沒什麽男女大防,不如同乘一騎也算公允,你以為如何?”
沈秋暝感到他已穩穩坐在身後,雙手如同鐵箍般扣在自己腰間,雖覺得有些不妥,可遠遠望去漫長官道似無邊無際,争強鬥勝之心也淡了一半,只好點了點頭。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