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02 他身上有陌生的香氣
“兄長。”
在與他對視之前,她率先撇開視線,落在他的衣袖上。
那是比雪還要白的綢,繡着一些杏花,杏花紅白夾雜,花瓣邊緣帶着紅暈。
仿佛再一次回到十年前。
二十四骨油紙傘下,少年沖她伸出手心,嗓音淡得像一場夢,“可願同我歸家?”
而她呆呆地,望他如染霧氣的眼眸。
白蘭珠瞧着男子,亦是癡了。
手腕上被銀針刺入的劇痛,都變得遲緩。
仙人若有模樣,便是生成白雨漸這般了。
“表哥。”她低喚。
他卻掠過她,連餘光都沒有停留一瞬。
明明是多情的桃花眼,卻過分冷漠阒黑,望向白琴氏,裏面既無溫度,也無溫情:
“白蓁蓁,”
說了一個名字,而後才接着往下說:
“既然是我帶回來的,便是我的人。白家的安危,不需一個女子背負。白家的榮華,也不需靠一個女子來掙。”
他頓了頓,在白琴氏難看的臉色中,緩緩添上一句:
“若是老夫人覺得,雨漸不配做這個家主,盡可以直說,雨漸随時退位讓賢。”
話音落地,衆人呼吸一停。
這位家主性子冷清又很少交際,不大理會白家事務。
可他,是個極嚴肅、極守規矩之人。
他說的話,從來沒有人敢去忤逆。
便是老夫人,都無法置喙。
他這麽說,就是執意要護着白蓁蓁了。
白琴氏臉色鐵青。
白二娘對這個侄子向來是畏懼更多,連他正臉都不敢多看,嗫嚅道:“可……若是抗旨不遵,災禍臨頭,又該如何是好?”
白雨漸颔首:“姑母不必憂心,此事我來解決。”
老夫人捂着胸口,艱難地喘了兩口氣,方才拄着拐杖蹒跚走近:
“你親自出面,到底太過招搖。朝廷那些人來得突然,說不定就是為了十六年前的舊事。”
“萬一,他們打的是趕盡殺絕的主意……在這個節骨眼上,絕不能出事!雨漸,你就聽祖母一次。”
她隐晦掃了一眼他身旁的少女。
舊事?什麽舊事?
難道,這就是兄長接連幾日不歸家的原因嗎?
白蓁蓁還在思索,袖子卻被人扯住。
蓁蓁心中砰砰直跳,腳步不由自主地随着他走遠。
白琴氏拐杖敲擊地面,“你……給我站住!莫非那些傳聞是真的?你真要将她……?”
收入房中?
白雨漸腳步頓住,聞言皺眉,似乎不解其意。
“我帶回來的人,自有我來看管。她的去留,就不勞您費心了。”
蓁蓁臉有些發熱。
她低頭,看着他拽住衣袖的手。
白皙修長的手指泛着如玉的光澤。
兄長不喜與人接觸,自她長大之後,主動碰觸更是少有了。
她藏在衣袖下面的手指用力地蜷縮起來。
“表哥……”
忽地,一聲癡癡的呓語傳來。
白蘭珠不知在雪中站了多久,她的手凍得通紅,癡癡凝望着白衣男子。
他卻漠然走過,連腳步都沒有放緩一瞬。
身後一靜,壓抑的低泣聲響起。
過了垂花拱門,白雨漸便松開了蓁蓁。
少女落下半步,招來個下人,低聲囑咐速速将小秋救出,這才快步跟上男子,踩着他在雪地上的腳印,她把這個當做游戲,玩得不亦樂乎。
“兄長外出這般久,是去辦事了嗎?”
“嗯。”
簡短的應聲,便沒了下文。
他話少,很多時候都是她說,他靜靜地聽。
蓁蓁露出一個笑,頰邊梨渦淺淺,“兄長這次回來,可要嘗嘗我的手藝。”
他依舊一聲“嗯”,側臉寡淡,似有心事。
蓁蓁不以為意,央他去杏花院坐坐。
得他點頭,這就跑進竈房忙前忙後起來。
她剛學會下廚,就迫不及待想給他露一手。
她悟性好,學東西總是很快。
簡單的一道紅燒鯉魚,也能做的色香味俱全,不遜色外邊的酒樓。
白雨漸坐姿端正,儀态極佳,不似一介籍籍無名的郎中,倒似那簪纓世家的貴族公子。
忽地,蓁蓁皺起眉,
兄長擡袖之間,有一股陌生的味道傳來。
那是一絲幽幽的,脂粉的香氣。
混雜在藥香與松香之中,若不仔細聞根本聞不到。
白雨漸淺嘗辄止,并不貪圖口腹之欲。
看了眼不知為何忽然變得沉默的少女,他放下筷著,溫聲詢問:
“你的《難經》看得如何。”
《難經》是一本中醫著作,蓁蓁其他東西學的快,在醫術上卻一直沒什麽進益。
她找出那本書卷,低頭有些赧然:
“看了大半,卻多有不解,是蓁蓁愚笨。”
白雨漸意味不明地掃她一眼:
“為兄倒不覺得。”
他聲線清冷,如同浸在水中的寒冰,讓她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
“莫非兄長怪責蓁蓁……不夠用功。”她捏住書頁的手指有些用力。
白雨漸默然不語,只是将書拿過,給她細心講解起來。
有些東西他其實早就講過,卻不厭其煩,一遍一遍為她闡述其中關鍵。
蓁蓁偷偷打量他。
燈光下男子正襟危坐,衣領掩得極嚴密,透出蒼白的皮膚,整個人似乎在發着微光。
若有似無的藥香,鑽入鼻尖。
那股脂粉香氣,就好像是她的錯覺。
她想起小時候,她剛被他救回來,怕生得厲害,不肯自己一個人睡。
兄長會輕輕拍着她的背部,哄她入眠。
日複一日伴她入睡的,就是這股藥香。
令人安心的香氣。
她說,她對兄長只有敬重。
可,年少而知慕艾。
燈火噼啪一聲,她連忙移開視線。
白雨漸何等敏銳,早就看出她的心不在焉。他修長的手指一頓,合上書卷。
“今日你受累了。困了就先歇息吧。”
蓁蓁想說,沒有沒有,她可精神了。
可他已經起身,雪白衣袂拂過,她只好點了點頭,追問:
“兄長要去何處。”
外面飛雪漫天,還有越來越大的趨勢。
他回來不過一個時辰,又要去哪裏?
白雨漸只留下兩個字,“出診。”
蓁蓁有些怔愣,出診?
他不是早就,不為任何人診治了嗎?
白雨漸邁步離開,獨留她一個人坐在空落落的房間裏。
她一轉頭,看到角落裏躺着一把傘。
一把二十四骨的油紙傘。
初遇白雨漸時,他便撐着它。
這把傘從她遇到他的時候,就陪伴着他,想必對他意義非凡。
她連忙抱起那把傘,顧不得許多,飛快地往雪地裏走,烏發沾了薄薄的雪粒子。
有仆人見她一路飛奔,不住地朝她看:
“蓁蓁小姐,這是給家主送傘去呢?”
“是呀!”
少女長發飄散,眼裏似乎有星光灑落,剛剛在冰上跪過的膝蓋傳來隐隐的刺痛,卻也無法阻止她的步伐。
大雪紛亂,樹上都結滿了冰晶。
地上有一道深濃的影子,連接着那道颀長的身影。他立在茫茫風雪之中,一雙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凍得發紅。
似乎感知到了什麽,驀地轉過臉來。
那是她摸不到的白雨漸。
他的眼,比河面上的冰塊還要晶瑩剔透,其上是長而卷曲的睫毛盛住飛雪。
她怔怔地看着他。
他卻忽地笑了,輕微的一個弧度。
蓁蓁不敢上前。
她怕一靠近他就碎了。
可随着他開口:
“你出來做什麽?這樣冷的天。”
溫和的嗓音灑落耳畔,他又變回了她熟悉的那個兄長。
蓁蓁并不追問他要去何處,只将傘遞到他面前,“兄長,你帶上它吧。”
他一怔。
半晌,垂目接過,遞給侍從。
留下一句“快回去吧,”便撩起衣袍上了馬車。
目送着馬車駛遠,蓁蓁忽然有些惶然。
一縷陽光透過雲層,地上的雪被照得晶瑩剔透。就像他方才站在雪地裏,靜靜地望着她,
卻像是望着一片虛空般的寂寞。
……
兄長經營了一家藥鋪。
白雨漸幾次出遠門,便是去進一些稀有的藥材。
自從他不再給人看病後,倒是蓁蓁繼承了他的衣缽,成了固定坐診的郎中。
“蓁蓁小姐來啦。”
掌櫃倒是熱情,蓁蓁笑着颔首,也不多話,很快就做起了活計。
說是活計,也不過是給人看看小病小痛,開點藥,收點藥錢,倒也清閑。
藥鋪打烊後,掌櫃把一個荷包交到她手上。
她才恍然想起,已經月底,到發工錢的日子了。
荷包鼓鼓囊囊的,她心情頗好地走出鋪子。
小秋亦是滿臉高興,正要跟小姐搭話,旁邊忽地插進來一道聲音:
“我就說,到底不是正經的小姐。成日裏抛頭露臉的,家裏人也不管管。”
街頭巷尾總有些碎嘴的,愛擺弄是非。
小秋聽得生怒,蓁蓁卻道:
“不必理會。”
她整理了一下遮住頭臉的幂籬,腳步不停。
最近南星洲的風聲很緊,她一個女子,不好在外滞留。
“我倒聽說,這白家的家主,是打着那個主意呢。”
一道不懷好意的笑聲響起:
“他是打算着,将這嬌小姐養到成年,好收進房中侍候呢,而且,他不是還有個表妹養在家中麽?到時嬌妻美妾,豈不快哉?這叫什麽,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享盡齊人之福!”
立刻有人附和:
“白家那小子看上去文文氣氣的,竟然是這麽個人,啧啧啧,打的一手好算盤啊!”
于是,小秋眼睜睜看着,剛才說不必理會的少女折身回去,筆直地立在那幾人面前:
“兄長是我敬重之人。”
“諸位還請慎言。若是再讓我聽見這樣侮辱的話,以後,請不要踏進藥鋪半步。”
她态度客氣,聲兒卻是冷的。
臨近年關,家家戶戶都忙碌起來,這有個小病小痛的誰說得準。而且這鎮子上,就白家一家藥鋪。要想去別家抓藥,還得多走幾十裏路。
衆人紛紛噤聲。
誰知道,平日裏看起來不聲不響的女娃娃,板起臉來還挺唬人的,不由得讪笑着散了。
小秋十分解氣:
“小姐方才,還真有幾分氣勢呢。像……像家主。”
是嗎,像他嗎。
蓁蓁由衷地感到高興。
隔着薄紗,也能感受到少女那明亮的眸光。
她對小秋說:
“都說女兒家的名聲重要,可我生來無父無母,又曾經在那樣的地方長大,對我來說,真的沒有那麽重要。”
在染上時疫之前,她在暗巷裏生活,見過不知多少肮髒勾當。
她年紀雖小,開智卻極早,深知人性善惡。
也始終知道,自己要守護的究竟是什麽。
那些人,也曾議論她的出身,說她是勾欄地方出來的,從小就沒學好,根子是爛的。
但是蓁蓁想要證明,她不是那樣的。
她會成為更好、更強的人,足夠與兄長并肩而立,就算是做一輩子的兄妹也沒什麽的。
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小秋也被感染了:
“您與家主都是大好人,一定都會有好報的!”
“對了,小姐,十天後就是你的生辰了。我們要不要去買點……”
說起來他們家小姐真是節省,賺來的錢,全都裝在一個小匣子裏,每天都拿出來數一數。
小秋想,應當是為自己買一些好看的首飾吧,她望向了不遠處的首飾鋪子。
蓁蓁卻錯開目光,看向隔壁的金器店:
“兄長的眼疾還未好全。我想買一樣東西送給他。”
她也是聽何管家說的。
兄長年幼時受過一場火事,從此落下眼疾,視物常有模糊。
總想為他做點什麽,如今努力攢錢,只為了買到那片薄薄的水晶,據說視物會更清晰,是皇族才能用到的寶物呢。
只是,還差一點……
她摸了摸荷包,嘆氣,而小秋則看着一旁籠屜上的包子狂咽口水。
蓁蓁好笑,取出幾枚銅板給她。
“貪吃鬼。”
“謝謝小姐,小姐真好!”
看着小秋蹦跳的背影,蓁蓁無奈輕笑。
微風吹起她覆面的白紗,清麗的小臉上有一抹笑意。
不過很快,那絲笑意便凝固在了嘴角。
一輛馬車在街角駛過,分明是白府的馬車。
車窗掀起,一道身影如雪潔白。
白雨漸。
他手中把玩着什麽,側顏冷清。
蓁蓁驀地想起他袖口的脂粉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