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在隊裏食堂打了四菜一湯,聞恪拎着晚飯回茉藜小區,擰開403的門,明亮的視野內,姜以安叼煙立在窗邊,右肘輕搭臺面,出神地凝望即将暗下的天色,指尖懸空劃着節拍。
聞恪輕掩房門踱步過去,坐進沙發欣賞姜以安專注做事的神情。察覺到動靜,姜以安回神淺笑,夾煙弓身盤坐地面,拾起鉛筆在五線譜上塗寫音符。
眉心時而微蹙,時而舒展,舌尖舔住嘴唇,額發被撩的淩亂,姜以安垂下眼睫,凝視一處虛空不動,仿若雕塑,又在某一秒鐘恢複如常的神色,唇角含煙,疾筆寫滿一整頁譜紙。
“怎麽不看新聞?”姜以安問。
聞恪答:“怕打擾你。”
姜以安沒工夫擡眼,只道:“馬上就好。”
完成三分之一的作曲進度,姜以安感到身心俱疲,集中創作輸出的精力不亞于跑一趟馬拉松,他從中午一點維持一種狀态到傍晚六點,先構架新曲的主題,而後沉浸在設定的情緒裏,确定調式音階,再把腦中聯想浮現的素材逐一拼接,精雕細琢成連貫的旋律。
姜以安直起腰身,呼出一口氣,疲憊地爬上沙發挨着聞恪,沒過幾秒,他嗅嗅鼻子問:“你抽了多少煙?味道這麽重。”
聞恪道:“我叔抽的。”
姜以安揉捏泛酸的脖頸:“今天見到叔叔了?”
聞恪點頭,沒給姜以安一分一秒準備的時間,直截了當:“我跟他攤牌了。”
“攤什麽牌”,姜以安撥/弄着聞恪的手指,漫不經心地問。沒聽到答案,逐漸回籠的思緒緩慢反應片刻,姜以安騰地挺直背脊,雙眼瞪的溜圓,“你、你,我……”。
聞恪笑着說:“別緊張。”
兩只手在空中胡亂地比劃,姜以安一通語無倫次,心慌地嚷:“怎麽可能不緊張!”
聞恪還嫌他不夠亂,添油加醋道:“過兩天帶你去家裏吃飯。”
姜以安徹底沒了聲音,身體脫力地砸向沙發靠背,迷茫地不知所然。聞恪挽高襯衣袖口,打開飯盒遞給他一雙木筷:“先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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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以安機械地接過來,兩手相碰,聞恪一把攥住:“這麽涼?剛才還是熱的。”
“吓得。”姜以安悶聲嘟囔。
聞恪揉揉他頭發:“別擔心,我給你找了個小幫手。”
姜以安更迷茫了:“這種事誰能幫我啊?你怎麽不提前一天告訴我,還有好幾個晚上我該睡不着覺了。”
聞恪假意安慰:“姜主唱可是見過大世面的人。”
姜以安瞪他一眼:“能一樣嗎。”
聞恪說:“放心吧,叔嬸都是很好相處的人。”
臨近約定的日子,姜以安越發慌亂不安,當天下午,他将衣櫃的服裝試遍,一件件詢問聞恪的意見。聞恪就當看了一場時裝秀,全給的五星好評,沒提一句實質性的建議,姜以安憤憤地鼓動腮幫子,琢磨半小時,最終用短袖仔褲低幫板鞋,搭出一股大學生清爽幹淨的氣質。
坐進車內,姜以安還在好奇“小幫手”的身份,直到瞧見學校門口拉起的紅色橫幅,“中考加油”四個字映入眼簾時,他才恍然,執意要與聞恪一同下車接人。
鈴聲響起後的校園,考生們一窩蜂從教學樓湧出,熙攘吵鬧的畫面中,一道清瘦的身影正往書包裏塞着鉛筆盒,聞恪眼尖,揚颌高喊一聲:“溫諾。”
溫諾一愣,轉動腦袋搜尋着聲源,目光逡巡一圈,忽然眉開眼笑,拔腿朝聞恪跑去。過馬路時,他認出另一個人的身份,離近聞恪身前的腳步登時變了方向,露出一口齊垛的白牙興奮地喊:“以安哥哥,你來接我啦!”
聞恪:“……”他擡手呼嚕一把溫諾腦頂,沉聲,“叫人。”
溫諾扭臉敷衍道:“哥。”視線再次粘回姜以安身上。
聞恪:“……”
姜以安陪溫諾坐在後排,他勾下口罩關心地問:“考得怎麽樣?”
溫諾胸有成竹道:“可好了。”說完擡起頭,悄悄打量姜以安面色,半晌,小聲道,“以安哥哥,你和上一次見面時不一樣了。”
聞恪不自覺輕挑嘴角,姜以安口吻溫和地說:“有這麽明顯嗎?”
“嗯。”溫諾重重地點頭,童言無忌道,“好像還胖了點。”
姜以安:“有這麽明顯嗎!”
聞恪笑得停不下來,溫諾趕忙解釋:“之前以安哥哥都瘦得皮包骨了,我哥總說我營養不良,那時你的臉色比我還差,像生了病,現在看起來好多了。”
聞恪接話道:“你以安哥哥的病已經好了。”
溫諾眼睛一亮:“那是不是可以唱歌給我們聽了?”
陽光灑進車廂,溫融的氣氛包裹着姜以安,心裏暖烘烘的,他垂眸對溫諾透露:“正在寫新曲。”
溫諾激動地把身體扭成了海帶。
舊小區八號樓一層,一對老夫妻站在窗前焦急地等候,奔馳緩緩駛進視野,蘭瑾一掌拍在嚴鳴肩膀:“快給孩子們開門,我去端飯。”
嚴鳴放下茶杯,步至樓道口摁開單元門,溫諾率先撲上來,青澀的嗓音響亮地喊:“叔!我想死你了!給我做咖喱牛肉了嗎?”
嚴鳴兜住溫諾的後腦勺:“好不容易考完了,當然得獎勵你。”
與嚴鳴對上視線,姜以安摘掉口罩,拘謹地蜷起手指,聞恪輕輕推一把他的腰,将禮物拿給他:“去打招呼。”
在姜以安的記憶裏,自小與母親處世較獨,逢年過節不走親不串門,母子二人只守着一間小家溫馨度日。出道後,參與的聚會大多是酒桌上的推杯換盞,談笑風生,該怎麽與長輩相處,姜以安毫無經驗,他雙手捧起自己在商場甄選的一條領帶,羞赧道:“叔叔好,我是姜以安。”
嚴鳴和藹地接過禮物,招呼他們進屋,這時蘭瑾已将飯菜擺上餐桌,與溫諾擁抱後,她用圍裙擦淨手,快步朝姜以安走來:“噢喲,咱家來了位大明星哎。”
溫諾舉起可樂應和:“超級大!”
姜以安慌忙又将包裝精美的絲巾遞上前,禮貌地叫人:“嬸嬸好。”
蘭瑾收下禮物喜笑顏開:“下次過來可不許破費了啊。”
聞恪:“才剛見面就想着‘下次’?”
姜以安腼腆地笑,蘭瑾把絲巾往懷裏一摟:“安安那麽好看的孩子,我巴不得他天天來呢。”
安安。
姜以安遲滞地反應一秒,眼廓輕微濕潤,緊抿唇瓣,兒時的記憶在腦中翻湧,聾啞的母親發不出聲音,但只要與她四目相視,便會微笑着用唇語喚自己“安安”。
五人圍坐一圈餐桌,豐盛的佳肴如同過年,溫諾剛下考場最為辛苦,蘭瑾特意把咖喱牛肉端到他面前:“吃吧,這一盤子都是你的。”
姜以安輕拍溫諾的肩,甫一落座,三雙筷子一齊戳進他碗中,聞恪的蝦,溫諾的牛肉,蘭瑾的雞柳,嚴鳴落後一步,夾着魚肚肉的筷尖停懸在半空。
太久沒有感受到“家”的氛圍,一頓飯,姜以安受盡老小們的照顧,談及的話題也很輕松,不會讓他覺得拘束。夫妻倆也不過問姜以安的家庭狀況,倒是更主動地吐露他們和聞恪的生活狀态,講一些聞恪小時候的趣事。
姜以安聽得舒心,吃的順心,餐後,他執意要幫蘭瑾洗碗,蘭瑾沒有拒絕,聞恪知曉她的用意,也沒阻攔。
兩人把餐具碼上流離臺,蘭瑾不讓姜以安沾手,一人洗一人擦,分工明确,等相處的氣氛恰到好處時,蘭瑾找準合适的時機開口:“安安是比我們小恪大兩歲嗎?”
姜以安應聲:“對。”
蘭瑾:“也可能是小恪長得人高馬大,你雖然個子不矮,但是太瘦,站他身邊一點顯不出你的年齡。”
姜以安不知該怎麽接話,只低低地笑。
蘭瑾瀝掉水,将洗淨的碗盤遞給姜以安,随意聊着話:“小恪初中愛喝牛奶,愛喝魚湯,又喜歡打籃球,個兒蹿得快,蹿得猛,其實他父母都不算高。”
姜以安用抹布沿碗邊兒擦幹水跡,認真地聽。
蘭瑾:“小恪是他媽媽帶大的,我們住他們娘兒倆對門,打小兒嚴鳴就特別寵愛他,一心想把他往自己的路上培養,所以小恪高中畢業才會選擇考警校,當警察。”
姜以安時不時點一下頭,有關聞恪的過去,他比任何人都想知道得更多。
蘭瑾陷進回憶,繼續道:“以前住筒子樓,這人一紮堆,流言就多。整棟樓就小恪家一戶是單親,猜什麽的都有,大人們茶餘飯後的議論傳到孩子們耳朵裏,就成了各種不着邊際的玩笑。”
姜以安做事的速度慢了下來。
“小恪小時候性格比較內向,不愛說話,總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有一回她媽媽在外地出差,趕不及去學校開家長會,是我替她去的。”蘭瑾感慨地說,“班級課桌上攤着小恪的語文試卷,作文題目是‘長大後我想成為——’,你猜他怎麽寫的?他寫的是,‘我想成為一張最堅固的盾牌,能夠保護媽媽,保護叔叔和嬸嬸不受任何外力的傷害’。”
蘭瑾低首關掉水龍頭:“但世事難料。”她沉重地嘆一口氣,“小恪考上警校的第一年,母親就病重去世了,他在墓前跪了兩天兩夜,恨老天爺為什麽不給他盡孝的機會。”
姜以安垂眸盯着池面,時不時眨一下眼睑。
“在那之後,我總覺得這孩子活得太随意,沒有想法,沒有欲望,沒有目的,日子怎麽都能過,每天兩點一線,輾轉單位和宿舍之間,我在他身上看不到一點鮮活氣,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麽。”
“幾天前,小恪和他叔在辦公室聊天,坦誠了自己的一些事,說實話,我們真的非常震驚。”将碗筷歸放原處,蘭瑾開始制作果盤,“我用了很長的時間來消化這件事,擔心小恪會因‘同性戀’而被人非議,尤其你們倆的職業還很特殊,不夠注重私密性,怕這條路會走得特別艱難。”
“但是,既然我們愛他,每做一件事的前提和出發點都是‘為了他好’,我想,沒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想走一條什麽樣的路,所以我們能為他做的,就是尊重他的決定。”
屋外傳來零散的笑聲,老中小三人窩進沙發其樂融融。“其實最終說服我的,還是小恪對嚴鳴說的一句話。”蘭瑾慈愛地看向姜以安,寵溺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柔聲道,“小恪說,‘只有和姜以安在一起,他才會想要認真地去感受生活’。”
作者有話說:
感謝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