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沈昭愣怔站在門口, 與床上的宋泠四目相對,整個人石化了一般。
身後門外紀明舒拎着水壺走進來,看見房門大開, 連忙驚了下沖進去, 看見站在門口的沈昭後,恍惚問道:“沈小姐——”
她剛剛出來忘記把門關上了。
宋泠懶散靠在床頭, 視線從沈昭身上移開, 慢慢看向門口的紀明舒,聲音裏聽不出喜怒, 只淡聲開口:“把茶壺放下,先出去吧。”
老板吩咐保密的事情敗露, 紀明舒有些忐忑,她抿了抿唇最後将手裏的茶壺放在考門旁的桌子上,低低說了句是,随後轉身出了病房,臨走前還不忘帶上門。
房間裏只剩下她們兩個人, 氣氛一時靜地讓人有些忐忑,連氣息都透着壓抑。
宋泠不動聲色揚起頭睨着站在床尾的人,姿态懶散, 臉上沒有什麽表情,只不過臉色看着有些虛弱。
又或許是沒有化妝的緣故, 整張臉看着有些病态的白。
宋泠瞥她一眼, 朝着揚了揚下颌,聲音淡沉, 說:“去倒些水。”
沈昭視線從宋泠臉上掃過, 瞥見她幹裂起皮的唇瓣,抿了下唇沒有說話, 擡腳朝着桌子走去。
紀明舒剛剛打的開水,很燙。
沈昭倒了一杯,又兌了些涼白開,然後端着一杯溫開水走到床前遞給宋泠。
宋泠手臂有些酸,她無力擡起來,接過水杯,咕嚕咕嚕一口氣全都喝光了。
安靜的病房裏,只剩下她吞咽的聲音,異常明顯。
宋泠喝光,把杯子遞給她,又吩咐:“再倒一杯。”
沈昭輕頓,轉身又去倒了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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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她是真的渴了還是什麽,差遣她連續倒了四五杯水。沈昭忽然想起來上次她發燒住院的時候,宋泠也這樣一直給她倒水,連着倒了好幾杯。
現在兩人對調過來,變成她給宋泠倒水。
只是現在的氛圍和之前不同,在她得知宋泠是給父親捐贈骨髓的人之後,一切似乎開始變得不一樣起來。
最後一杯水喝完,宋泠歇了口氣,依舊懶散靠在床邊。沈昭站在床邊,正好遮擋住窗外漆黑的夜。
房間裏寂靜一片,沈昭終于忍不住,可是一時之間卻忽然又不知道從哪件事開始問起,最後她溫聲問她:“你不是告訴我,說你要出差?”
宋泠輕輕揚了揚眉,覺得有些好笑。她以為她能問出什麽話來,是會質問她騙她,亦或是感激涕零自己捐贈了骨髓。
腦子笨得有些可笑。
宋泠擡眸,直直迎上她的目光,冷聲說:“是啊,那是騙你的。”
沈昭抿住唇,忽然沉默下來。
是啊,宋泠騙她的還少嗎,一次又一次,她不是早就應該習慣嗎?
沒有再和她彎繞,沈昭心平氣和下來,聲音裏透着溫軟,垂眸說:“為什麽不告訴我,給我父親捐贈骨髓的人是你?”
宋泠目光沉沉落在她臉龐上,想起剛剛紀明舒和她彙報的事情,一時有些不痛快,聲音裏不自覺帶着微微愠怒,回答她:“所以呢,你知道真相之後,是打算感激涕零愧疚地留在我身邊,還是打算毀約和芮思爾重修舊好然後遠走高飛?”
沈昭愣了愣,知道紀明舒将下午她和思爾通話的事情告訴了宋泠。她沉默,垂着眼睫,怔怔站在那裏,抿住唇不知該說些什麽。她像是個犯錯被人拆穿後,等着別人無情數落的人。
宋泠凝眉看她,忽然譏诮地開口:“沈昭,現在我們不是交易的關系,而是你欠我。”
沈昭緊緊抿住唇,盯着眼前的人,那漆黑的深眸裏帶着不明的意味。
她不明白宋泠,更不懂她的心思。
也許她有過一瞬間的念頭,父親手術成功,她欠宋泠的不過是一筆錢,那兩年的合約,不過是在趁火打劫。她大可以提前毀約,只要給宋泠簽一張欠條,那她便可以離開,和思爾複合。
這樣的念頭,只有一瞬間。
卻被紀明舒發現,然後告訴了宋泠。
可現在,宋泠成了給父親捐贈骨髓的人,她欠她的,不僅僅是那筆錢,更是人情。
一個天大的人情,是宋泠用自己的骨髓救了父親。
她要還這個人情,除了把自己送給她,沒有半點辦法。
起初只是掉進圈套裏,被威逼利誘,為了父親,為了錢,不得不和思爾分手。
可現在一切全都變了個樣,她被困住了,這樣的人情,她一輩子都還不了。
沈昭沉默,她站在那裏,和眼前的人目光對視。
她不知道這一刻該怎麽辦,深深的無力感将她裹成一個繭,除了乖乖聽話,任人宰割,沒有一丁點的辦法。
手裏的手機忽然響起鈴聲,打破了這樣無解的時刻。
沈昭無力垂眸,瞥見屏幕上的來電顯示。
沒有備注,只有一串號碼。
是下午打過來的那個電話,在這樣的時刻,在宋泠的面前。
鈴聲一直不停地聒噪,讓她覺得煩躁。
她拿着手機,轉身就要出門。
“站住。”宋泠擡頭看着她的背影,眼神裏晦暗幽深,看不出一點情緒,她冷聲開口。
沈昭腳下頓住,就站在門口,和外面,只有一扇門的距離。
手指緊緊攥住手機,捏得骨節泛白。
“接電話,開擴音。”宋泠看見沈昭的背影和側臉神情,不用猜也知道那個電話是誰打來的。
她要沈昭,徹底斷了念想。
沈昭眼眶裏紅潤,她回頭,緊緊捏緊手裏的手機,那鈴聲一聲一聲,每一聲都在她的心上顫栗敲打着。
“宋泠,我求求你,我已經答應和她分手了,能不能不要再傷害她?”沈昭聲音裏帶着些許哭腔,顫抖地求饒。
宋泠盯着她,神色裏有一刻的心軟,可下一秒依舊恢複了冷漠,她有些不耐煩,“不要叫我說第二遍,接電話。”
沈昭受不了這樣的境地,她已經傷害了思爾一次,絕對不能夠再有第二次,絕對不可以!
沈昭忽然飛快地挂斷電話,眼淚不受控制地從眼眶裏滴落,無聲落進地毯上,她擡起眼梢,目光裏透着複雜的情緒,有淩厲,也有畏懼。
“宋泠,我答應你,我再也不會癡心妄想了,我跟着你,和你在一起,永遠不會背叛你。”沈昭終于鼓起勇氣,受不了地說出她最後的籌碼。
她早該認清現實的,不該癡心妄想地還想着和思爾複合。
那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即便有兩年的合約,可物是人非的道理,她早就該明白。
她和思爾,再也無法可能。
而她要頂着這個天大的救命恩情,永遠欠着宋泠,只要宋泠沒有厭棄她,她一天都無法逃離。
宋泠不語,和她凝着淚霧的雙眸對視,片刻之後,她才淡聲開口:“過來。”
沈昭垂眸輕眨巴了下睫毛,眼淚就那樣從瞳孔裏滴落下來,她吞咽下喉頭的酸澀,邁腳走過去,聽話地蹲在床前,仰頭看着她。
宋泠凝着這張憔悴的面容,微微傾身過來,擡手捧住了她的臉,拇指在她臉頰上輕蹭,擦拭掉淚痕。
那眼睛裏帶着畏懼的溫順,叫她有片刻的恍惚,宋泠微勾了勾唇角,淡聲說:“這一回,說話算數麽?”
沈昭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雙手扶在床邊,含着眼淚點頭說:“算數,算數!”
眼前的人逐漸沒有了戾氣,渾身被磨平了棱角,和三個月前的那個沈昭,判若兩人。
宋泠垂眸淡淡看着眼前的人,這個沈昭,是她被她調.教過了的沈昭。
“哭什麽,起來。”宋泠拍了拍她的臉頰,忽然勾唇輕笑,帶着松快的語氣。
沈昭悻悻止住了眼淚,聽話地站起身,站在她的床前。
“把眼淚擦幹淨。”宋泠淡聲吩咐。
沈昭聽話地擡起手背,胡亂抹去臉頰上的眼淚。她像個傀儡,沒有靈魂,沒有生命,一個只屬于宋泠的傀儡。
話音落畢,房間裏又恢複了寂靜。
宋泠靠在床頭,視線瞥過去,聲音淡淡說:“今晚就住在醫院吧,不要回去了。”
沈昭渾身怔了下,眼睛裏微微活泛起來,随後沒有反駁地說好。
宋泠瞥見她聽話的模樣,一時之間有些不适應。若是放在平常,她也許會和她質疑,又或許會和她大吵一架。
宋泠低垂着長眸,低低解釋了一句:“我需要有人照顧。”
沈昭沒有應她的話,睫毛眼見着抖動了下,半晌才反應過來,宋泠是在和她解釋,讓她住在醫院裏的理由。
她垂眸,聲音裏帶着哭過的嗡哝鼻音,淡淡說:“好。”
宋泠在醫院裏住了整整三天,身體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這三天,除了去看望無菌倉裏的沈父,沈昭一直在照顧宋泠,晚上,也陪床在病房內。
只是,她忽然得了失眠的毛病,這三天裏,她斷斷續續地基本沒怎麽睡着過。
倒也不困,只是睡不着。
閉上眼睛,腦子裏放空,什麽也沒有想,可就是睡不着。
宋泠出院後,她也就不需要再陪同一起住在醫院裏,每天紀明舒都會來接她回別墅。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從前,變成了醫院和別墅兩點一線的生活。
沈父的手術恢複得很好,連孟雨南也說,算是個奇跡了,骨髓移植後,沈父的身體沒有一點排異的情況。
這算是沈昭唯一覺得慶幸和高興的事情,除此之外,她似乎就将日子過得渾渾噩噩了。
失眠的毛病越來越嚴重,最長有五天沒有睡着過,宋泠察覺出了她的不對勁。
睡眠出現問題,再多的精神也不夠熬。兩眼眼睛烏黑得吓人,開始白天也沒有力氣,太陽出來的時候,才能勉強靠在陽光底下眯一會。
吃得也很少,沒什麽胃口,整個人的精神狀态變得很差。
清晨照例醒來,宋泠晚起了會,拉開窗簾,冬日的陽光溫暖地照射進來。她回頭瞥見緊挨在床邊閉眼熟睡的沈昭,昨天一整晚,她似乎沒怎麽睡。
宋泠光着腳踩在地毯上,房間裏靜悄悄地,她輕聲走過去,在床邊蹲身下來,輕輕喊她:“阿昭,阿昭——”
沈昭聽見有人在喊她,只是她很累,累得連眼皮都睜不開,只能淺淺嗯了聲,除此之外,再無法做出別的回應。
宋泠擰眉,擡手摸了摸她的額頭,有些溫涼,不是那種熟睡人的熱度。她撐手将人托起來,沈昭被搖醒,她費力睜開眼睛,兩只眼眶裏像是碾了沙,酸澀地有些疼痛。
“宋泠,我有點累,想再睡一會。”沈昭有氣無力地開口說,“求求你。”
宋泠眉頭擰得更深了,自從那晚醫院過後,她像是變了個人,變得不再尖銳,變得沒有活力,變得只剩下順從和溫潤,她似乎不再掙紮了,三句話裏兩句就帶着“求求她”的字樣。
一切都變了味。
這不是她要的聽話和溫順。
宋泠奮力拉起她,替她穿好衣服,折騰了一番之後,沈昭漸漸清醒,她頂着烏黑的眼圈問:“宋泠,你要幹什麽?”
“去醫院。”宋泠開口。
沈昭已經沒有力氣再質問她的目的和想法,只能聽話順從地起床,洗漱,依舊沒什麽胃口地吃了小半個三明治。
不是休息日,宋泠沒有去公司上班。她打了個電話給紀明舒,大概是說請假的事情,然後她開着車,帶着沈昭,去了醫院。
冬日天氣寒涼,不過陽光很好,透過車窗曬進來,暖洋洋包裹着身體,讓沈昭不覺昏昏欲睡,她靠在車窗上,閉眼漸漸睡着了。
車子開到中醫院,停車後,兩人下車。
清晨的醫院裏,也有很多人。
宋泠帶着沈昭在門診處排隊挂號,排了好久,終于挂上號,然後又拉着她去了二樓,沈昭擡眼看見診室上寫着“精神內科”,才反應過來,宋泠是要帶她來看醫生。
沈昭被拉進去,醫生問了很多話。譬如幾天沒有睡着,身體哪裏不适或者疼痛,有沒有過疾病史,近期有沒有受過刺激或者遭遇什麽事情。
醫生問了好幾個問題,問題方向逐漸偏向精神疾病方向上,最後醫生就讓人帶着做了腦部CT,MRI幾個檢查。
最後醫生排除了神經系統疾病,說是有輕度抑郁的傾向,從而導致的睡眠障礙。
醫生看着片子,一邊在病歷上寫着龍飛鳳舞的記錄,一邊又說:“可以再去挂個精神科,那邊的醫師經驗豐富些,看看輕度抑郁到底要怎麽治療。”
宋泠手裏拿着繳費單和病歷卡,聽見醫生的話,整個人愣住。
沈昭坐在門外走廊上,她受不了診室內刺鼻的消毒水味道,所以沒有進去,她也不關心自己到底得了什麽病。
宋泠從診室內走出來,瞥見坐在門外的沈昭,精神有些不濟,懶散散地靠在牆上,閉眼睡着。
眼睑之下,是烏黑的眼袋。
這是心病,宋泠知道沈昭心裏在想什麽。
也知道她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宋泠邁腳走過去,站在沈昭身前,彎腰傾身靠近她,她睨着沈昭微垂着的睫毛,烏翅一樣蓋在那兒。她臉色蒼白,渾身透着疲憊,是睡眠不足帶起的生理特征。
她将沈昭逼成了抑郁症。
反抗由轟轟烈烈的争吵,變成了無聲的順從,而這種順從,其實比前者要更可怕。
宋泠忽然慢慢開口:“阿昭,我帶你去汀城,好不好?”
宋泠看着閉眼靠在牆上的沈昭,眼見着她的睫毛在聽見自己這句話後微微抖動了下,可随後又是無聲的沉默。
她可以接受沈昭的謾罵、争吵、怒意,卻唯獨害怕這樣的沉默。
她也終于明白,她想要的沈昭,是一個正常的沈昭。
一個會哭會笑,會愛她的沈昭。
而這一次,這場無聲的戰争依舊是以她妥協而結束。
宋泠睨着眼前的人,想伸手碰觸她,可卻在半空中停住,她怔怔縮回手,再次問她:“阿昭,我帶你去找芮思爾,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