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二天,天氣陰沉悶熱。
一個早上,明月街上連阿狗阿貓都不見蹤影。
卓羽燃百無聊賴地靠在店門口,覺得這樣清閑的工作時間實在對不起楚姐給的豐厚工資。
許阿姨笑呵呵地在裏面敲了敲玻璃門:“小卓,外頭天熱,快進來吧。”
卓羽燃走進去,和她面對面坐在小板凳上一起做紙活。
許阿姨的手藝很出色,手上的紙紮人剛糊好外衣。
這對紙紮人一男一女,男的穿一身大紅長袍,戴着黑色小圓帽,女的着一條綠裙子,頭戴大紅花。
兩者都用白色樹葉型紙片貼出眼睛,只有眼白沒有瞳孔,大白天看着也覺得十分詭異。
卓羽燃之前在老家也見過這類紙紮人,知道畫眼不畫睛是老一輩代代相傳的鐵律。
據說一旦打破這條鐵律給紙人畫上眼睛,那麽極有可能會觸發一些不吉利的事情,惹來災禍。
卓羽燃只和許阿姨學了一個早上,還幹不來紮紙人這樣的精細活,只能在一旁疊些元寶紙錢,打打下手。
“平時店裏也這麽冷清嗎?”
許阿姨一邊用漿糊封口,一邊回答:“我們開的是壽莊,冷清是很司空見慣的事。我們總不能和超市、小吃店比呀。”
卓羽燃鬧了個大紅臉。剛才在門外,他還冥思苦想怎麽能帶動店裏生意,如果天天這樣帶薪玩手機、帶薪發呆,他都要不好意思做下去了。
許阿姨的話點醒了他,好好的壽莊如果真的跑到大街上發傳單做宣傳,這和人家買棺材,你說買一送一開業大酬賓的行為,一樣缺心眼,一樣招人恨。
哎,看來還是聽天由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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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下午一點多,沈悠才出現。
他穿着白襯衣、牛仔褲,渾身剔透幹淨,蒼白的臉上沒有一滴汗,手上拎着兩個打包盒。
卓羽燃都快懷疑老天爺是不是公然作弊,對方和他們這些凡夫俗子沒有活在同一個夏季。
沈悠的遲到似乎再尋常不過,許阿姨仍舊笑呵呵的:“小沈還沒吃飯?”
他點點頭,把裏間的折疊桌子搬出來支好,打開包裝袋。
一個盒子裏裝着雞絲涼皮,上面蓋了層鮮嫩的黃瓜絲,澆了辣子和麻醬,酸醋的味道撲鼻而來,讓人胃口大增。
另一個盒子裏裝滿了鹵味,肉香彌漫。
沈悠又去廚房拿了兩副碗筷,分了一些涼皮給卓羽燃和許阿姨。
只怪沈悠的午飯實在太香,雖然吃過了,兩人還是在饞蟲的勾引下老實開動。
三人圍坐在桌邊,一邊聽許阿姨說些八卦,一邊分食,很快兩個包裝盒都見了底。
沈悠吃完,從冰箱裏拿了一聽可樂,坐在櫃臺後惬意地邊喝邊玩手機。
冷氣給力地呼呼吹着,卓羽燃做着紙活,覺得這樣的生活也不是過不下去。
畢竟錢多、事少、同事友愛的工作往往是打着燈籠也很難找到的。
就在三人悠閑自得的時候,玻璃門被人推開,一個二三十歲的年輕女人走了進來。
女人長發飄逸,畫着淡妝,一副職業女性的打扮,高跟鞋在地面發出清脆的聲響。她臉上沒有哀容,顯然不是來找人出外勤的。
卓羽燃看了看手機,今天是工作日,這位女士這個時間段來壽莊,有些奇怪。
他站起來迎接今天的第一單生意。
由于店裏商品的特殊性,他沒有像其他商店的營業員一樣詢問對方想要買點什麽,而只是禮貌友好地和這位女士問好後,靜靜地站在一邊,讓她可以自由地挑選。
女人挑了一刀黃表紙,又買了些現成的冥幣元寶。
結完賬,在等卓羽燃裝袋的時候,女人在店裏走了一圈,目光掃過靠牆擺放的花圈、花籃,就連櫃子裏的骨灰盒、壽衣都細細看了一遍。
卓羽燃覺得她更奇怪了。
一般人忌諱這些還來不及,家裏沒有白事的人絕不會對這些東西感興趣,逛壽莊像逛商場,真是不可思議。
他忍不住悄悄看了一眼沈悠,見他還是剛才的姿勢,抱着手機眼睛都不眨,一點多餘的眼神也沒有。
他心裏嘆了一口氣,又偷瞄那位客人。
女人正站在許阿姨面前,看她做紙紮人。
紙紮的童男童女即将完成,已經在進行最後的收尾工作。
許阿姨畫完最後一筆,把紙紮人立在一旁,用濕布擦拭手上半幹的漿糊,擡頭就見女人站在面前,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地上的紙人,就問她:“姑娘要買?”
女人如夢初醒,驚慌地四下張望,然後三兩步奔向卓羽燃,一把搶過塑料袋後奪門離開。
“這是怎麽了?”卓羽燃不放心,出去張望。
街道左右空蕩蕩的,連個人影都沒有。不過幾十秒的交錯,女人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不見蹤跡。
心頭一跳,卓羽燃暗道不會又大白天碰到那玩意兒了吧。
他趕緊搓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把門關上,恨不得加兩把大鎖才能安心。
許阿姨探頭看他:“小卓,怎麽臉都白了?”
沈悠屈尊降貴地把眼神從手機上移開,看了一眼卓羽燃。
卓羽燃似哭非哭,面部肌肉擺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自我安慰:“沒……沒什麽……外頭熱,我有點暈……”
他顧不上燙,倒了一杯熱水,胡亂吹了幾口就喝了,差點把嘴巴燙出一個窟窿來。
他挪到沈悠身邊,可憐兮兮地看着對方。
沈悠繼續低頭玩手機,過了好一會兒,才大發慈悲地說:“她是人。”
認識沈悠不過第三天,可是卓羽燃就是發自內心地信任這個男人。
既然女人是人不是鬼,他也不再管對方奇怪的舉止,馬上抛諸腦後,沒心沒肺的樣子讓沈悠大吃一驚。
不過,粗神經也有粗神經的好處,沈悠想,敏感纖細在他們的世界終歸不是什麽好品質。
就在卓羽燃已經快要忘記這個女人的時候,幾天後,她再次光顧了壽莊。
與那天不同,店裏只有他一個人在。
雖然知道對方是活人,可那天的情景再次浮上腦海,加上不過幾天時間,竟然又來光顧他們生意,卓羽燃就覺得渾身上下毛毛的,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
他勉強挂上職業微笑:“您好,随便看看。”
女人仍舊買了黃表紙、冥幣元寶,只是今天買的數量是那天的兩三倍。
之前買的都用完了?卓羽燃心裏嘀咕,手上不停地給她裝袋包好。
她又像上次一樣在店裏轉悠,把各種商品看了一遍。
今天在牆角擺着一對新的紙紮人,是兩個童女。
它們穿着黃色和綠色的交領褂子,配紅色繡花鞋,慘白的臉蛋上兩抹醒目的紅暈,磕碜地微笑。
女人饒有興趣地盯着看了好久,視線火熱。
卓羽燃咳嗽一聲,提醒道:“客人,您的東西。”
女人才如夢初醒,精神恍惚地接過四只巨大的塑料袋拎好。
卓羽燃無意中看到她投在地上的影子就像一個身材肥大的胖子,有些奇怪滑稽。
她買這麽多東西做什麽用呢?卓羽燃很不理解,今年的七月半鬼節已經過去了,這兩天生意一直很冷淡,憑空來了這麽個“大戶”,很難不讓人好奇。
女人慢慢走到門口,因為東西太多,讓她開門的動作都變得很笨拙,試了幾次都沒能成功推開玻璃門。
卓羽燃立馬從櫃臺後跑出來,為她推開門。
女人向他點點頭,笨拙地跨過門檻,由于店門太小,她整個人連帶四包東西都被卡住了。
“您先把塑料袋放一邊,或者給我也行呀。”卓羽燃向她伸手。
沒想到,女人緊張地搖搖頭,如臨大敵。她戒備地盯着卓羽燃,好像手上拿的是什麽稀世珍寶,絕不允許任何人染指。
卓羽燃被她看得頭皮發麻,連忙退後兩步,勸她:“別誤會,我沒有別的意思,您請,您請。”
女人眼珠子僵硬地轉了轉,十幾秒後才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她發了狠地用力擠出去,塑料袋在門框上發出一陣稀裏嘩啦的摩擦聲。
裏頭疊好的紙元寶都被擠得變了形。
直到女人好不容易才走出店面,卓羽燃不禁吐出一口氣,希望這位奇怪的女士不要再來考驗他脆弱的心髒。
然而,老天爺并沒有聽到他的祈求。
就在他想要關門,卻在無意中瞥了一眼走到拐角處的女人背影時,他忽然呆愣當場,白毛汗從背脊上成片地冒出來。
他心下大駭,渾身發冷,恐懼在一瞬間籠罩住頭頂。
那究竟是什麽東西?
只見女人腳下那坨肥胖的影子十分詭異,仔細分辨才會發現,這根本不是一個身材苗條的女人拎着大物件後形成的影子。
先前,卓羽燃并沒有細看,現在無意中發覺這影子竟然留着男式的板寸,才驚覺事情的嚴重性。
這道影子亦步亦趨地黏在女人腳下,它似乎有所察覺,竟然做出一個回頭的動作。
卓羽燃吓得躲在門後的陰影裏不敢亂動。一道陰冷的視線如有實質地穿過很長的距離,投射在他身上。
他張了張嘴巴,想要跑出去叫住女人。
可他突然成了啞巴,連啊啊地發出聲音也做不到。
有什麽神秘的力量阻止了他。
直到沈悠高挑的身軀站在他面前,他才發覺女人和那只怪物早已離開。
一只流浪狗蹲在街對面的垃圾桶旁覓食,忽然它擡起頭看了一眼他們兩人。
卓羽燃總覺得那雙狗眼裏露出鄙視的嘲諷。
看吧,你這個膽小鬼,怕得成了只軟腳蝦,恨不得像小姑娘一樣撲到別人懷裏尋求安慰,切——
“我才沒有!”卓羽燃大聲辯駁。
沈悠奇怪地看他:“什麽沒有?你在和誰說話?”
卓羽燃一愣,再看街對面,哪有什麽狗眼看人低?
天哪!自己到底是怎麽了?都快要神經衰弱了。
他匆匆回到櫃臺,翻看剛才的支付記錄。
轉賬記錄是真的,女人是真的,那麽影子呢?
一個活生生的女人怎麽會有一個男人的影子?
沈悠走進來,四處看了看,濃豔的眉目突然皺起:“剛才誰來過?”
卓羽燃一副無精打算的衰樣,活像被鬼糾纏,吸走了好幾天的精氣:“她又來了。”
“她是誰?”
“前兩天來買過東西的女人,留着長發,很精明幹練的那個。”
沈悠想了想,才勉強從記憶裏挖掘出一張女人面孔,“她啊——怎麽?這次她家裏總算要辦白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