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看得見任何人,就是看不見他。◎
要從金蛇鎮去無音寺, 走水路比陸路更快速便捷。
恰好金蛇鎮上有一條河,這河不大,但也有個小碼頭, 可以先從鎮上坐小船轉去附近的大城, 再乘往來商隊的客船去南方。
離開這天,安玖去了一趟金蛇山莊,見了金燕婉一面。
“燕婉,你開始習武了嗎?”一看到金燕婉,安玖便問。
金燕婉一詫:“你怎麽知曉?”
安玖指一指她掌心:“你看你的手。”
金燕婉将手伸出來,原本白皙嬌嫩的手上,此刻竟都是一片血肉模糊的傷痕, 那是磨出來的血泡被刺破後留下的痕跡。
金燕婉低頭看一眼,又笑着縮回手:“只是練劍磨出的繭子罷了, 我習劍晚, 若再不刻苦努力,如何追得上別人十幾年打下的基礎?”
見她神色間不見抱怨,只有一片坦然, 往日裏那股子清愁也消散無蹤,安玖便也不說什麽了。
她知道, 金燕婉追求的便是這個。
金燕婉又再三叮囑安玖:“我那日跟你說的話, 你千萬銘記于心, 一定不要告訴別人, 我連父親也沒告訴。”
安玖心虛地點頭:“好, 我絕對誰也不說。”
兩人簡單說了一番話,安玖告知自己即将去無音寺的事, 金燕婉送了她一些盤纏, 約定好下次再見, 便分開了。
其實真要說起來,她們認識也才幾天,卻是一見如故,也算有緣。
金蛇鎮外的船塢上,安玖背着包裹小心翼翼踩着木板,走上那不大的小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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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蛇鎮只有小船,船艙裏最多能容納四五個人的那種,甲板上站着一身披蓑衣的老船夫,手中撐着一支竹竿,負責送他們去附近的城裏。
安玖不想擠空間狹小的船艙,上船後便站在甲板上,轉頭看身後還在岸上的裴寂。
“你們怎麽上來呀?”她揚聲問。
阿七嘿嘿一笑,道:“這還不簡單?”
說罷,他便兩手端着那輪椅,身形一躍,輕飄飄從岸上飛到了船上。
沉重的輪椅落上甲板,卻連一點聲也沒發出,只有小船輕微晃了晃,蕩起一圈細小的漣漪。
另一頭的船夫喝彩道:“少俠真是好身手。”
阿七供一拱手:“過獎過獎。船家,我家公子這輪椅放在船頭,可有什麽不妥?”
船夫擺一擺手道:“放心,老夫撐船撐了三十年了,随便他在哪,即便是在船頂,也絕不叫他落水了去。”
“如此便好。”阿七說完,便格外自覺地鑽進船艙,只留下安玖和裴寂兩人在船頭。
船夫吆喝道:“各位坐穩了,船要走了。”
安玖連忙挨着裴寂的輪椅在甲板上坐下來,順手扶住他的輪椅車把。
“你這是做什麽?”裴寂問。
安玖眨了眨眼,小小聲說:“我怕等會船要是晃起來,你會滑進水裏去。”
然而即使她壓低了聲,不遠處的船夫還是聽見了。
“小姑娘,老夫蓑衣翁的名號可不是吹出來的,你可瞧好了。”
話畢,安玖只覺身下小舟一蕩,瞬間就如一片樹葉似的,飛速往前滑去。
那老船夫顯然也是個身懷武功的江湖人,長杆一撐,小船便如臂指使,靈活地躲過河流中的暗礁和彎曲路段,輕快地一路向前。
這船的确穩得出奇,別說晃悠了,簡直如履平地。
安玖默默放開抓着輪椅的手,若無其事地轉過頭,裝模作樣去看周圍的湖光山色。
看了一陣,又轉回來,問身旁的白衣公子:“裴寂,你有沒有練那個啊?”
“哪個?”裴寂目露疑惑。
“就是那個呀!”見他似乎沒懂,安玖傾身湊到他耳邊,怕再被人聽見,這裏的武林人耳朵都靈敏地出奇,她幾乎貼在他耳朵上,細聲說道,“就是那個能治你腿的秘籍呀!”
少女靠的太近,說話時呼出氣流全都鑽進耳廓裏,耳朵像是被一只暖烘烘的小手揉了一把,癢意直入心底。
裴寂身形微微向後靠,拉開兩人距離,輕咳一聲道:“還沒有。”
少女小臉頓時浮現恨鐵不成鋼的神色:“唉,你怎麽還不煉呢!”
裴寂指尖摩擦着微涼的扇骨,面上不動聲色,緩聲道:“不急,也不是一時半刻的事。”
見他一副慢悠悠的樣子,少女似乎頗為急切,狠狠瞪他一眼,氣悶地轉過頭去。
她背對着他坐着,用常人都能聽見的聲音指桑罵槐道:“哼,皇帝不急太監急,啊呸本小姐才不是太監……死裴寂,本小姐好心寫下來給你你還不領情……”
少女在那邊嘀嘀咕咕,裴寂面色頓了頓,卻還是兀自沉默着,沒去哄她。
他已下定決心,不會再如往常那般縱容她,自不可能就此破功。
詩句中說的“輕舟已過萬重山”果真不假,才半上午,他們便已抵達附近一座城,搭上了一艘大客船。
客船上有房間,一行人選房間的時候,安玖選了林清妍隔壁。
大概是報複裴寂上午不理她之仇,大小姐一路上看都沒看他一眼,每次裴寂看向她時,她都拿一個後腦勺對着他,生氣得相當明顯。
就連林清妍與賀子擎都看出來了,幾次暗示裴寂去哄一哄那負氣的大小姐。
裴寂只是微笑,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以他對大小姐的了解,最多氣一個晚上,她便會忘了這事了。
傍晚,客船在沿途一城鎮停下。
這條水路多淺灘渦流,所以為了安全,夜間一般不會行船。
安玖氣的晚上沒出門吃飯,躺在床上等着,等了半天,門被敲響了。
她揚起一抹笑,步伐輕快地走到門邊開門,結果映入眼簾的竟然是阿七那張臉。
安玖笑容一下子拉下來,“怎麽是你?”
阿七:“我家公子讓我來的,安小姐,這個給你。”
他往她手裏塞了一包東西,用紙包着,摸起來有些燙。
安玖冷臉道:“他自己怎麽不來?”
阿七撓撓頭,小心翼翼地說:“公子、公子他有事……”
安玖呵呵兩聲,拿着東西,砰的一聲關上門。
門一關上,她神情一變,忙将手中的紙包打開,裏面正是熱騰騰白胖胖的兩個大包子,聞起來香噴噴,狠狠咬一口,還是她喜歡的酸菜肉包!
看這熱氣,不出意料,應該是剛買回來的,船上可沒這麽新鮮的吃食。
安玖一口氣炫完兩個包子,空蕩蕩的肚子總算不再唱空城計。
今天為了裝生氣,她連飯都沒吃,真是拿生命在演戲。
填飽肚子後,安玖心滿意足地上床睡覺,卻不知此刻另一個房間內,還有一人正為她輾轉難眠。
“公子,安小姐把東西接過去了。”
“她吃了嗎?”
“我也不知啊,她把門關上了。”阿七偷觑着自家公子的神色,提議道,“公子,不然您還是去看一看安小姐吧?她方才可是問,為何您不親自去給她送呢?”
裴寂沉默半晌,緩緩搖頭。
阿七有些納悶:“公子,你們上午不是還好好的嗎?怎的突然就鬧別扭了?您以前也是好聲好氣哄她,如今怎的跟她置起氣來?您從前不是還教導我,不要與人家嬌小姐一般計較?”
裴寂看他一眼,淡淡道:“你若無事,自去休息。”
阿七悄悄撇一撇嘴,公子這是回答不了這個問題,所以故意把他支開。
沒辦法,他只好無奈地離開。
唉,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老婆不哄可是很容易跑的。特別是安玖那樣的,家境好又長得漂亮,實話講,能看上他家公子都是燒了高香。
一般的大家閨秀,哪個瞧得起他們武林人?
盡管阿七是個公子吹,認為自家公子舉世無雙,也不得不承認,這樁姻緣,的确是他家公子高攀了。
裴寂獨自坐在房間內,其實他也不是很明白,安玖這一氣怎麽氣這麽久?
甚至他都有點不懂,她為何生氣?
氣他不知好歹?還是氣他好心當作驢肝肺?或是氣他沒有及時去哄她?
他的腿好不好,于她而言很重要嗎?
為何她看起來,似乎很希望他的腿盡快好起來?
裴寂不懂,她以前經常喊他瘸子,生氣起來就罵他死瘸子。
語氣鄙夷,極其不屑一顧。
裴寂怎麽也想不通安玖的思路。
平日裏對他不假辭色,怎麽如今又反倒關心起他來了?
安玖這個人,像是一個謎團。
每當他覺得開始了解她之後,她又會顯露出一點不一樣的東西,讓他再一次陷入迷茫的境地。
裴寂思索許久,到底還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便幹脆放下了。
她生不生氣,其實跟他沒多大關系。
他也沒必要去在意。
給她買吃的,也只不過是怕她半夜餓了,又爬起來折騰他。
以前就發生過這樣的事,裴寂只是在提前預防罷了。
無論她夜裏是哭還是鬧,這次他都不會再慣着她。
可讓裴寂意外的是,這一夜風平浪靜,什麽都沒發生。
甚至他一夜淺眠,都做好了她會來找他的準備,卻什麽也沒等來。
翌日清晨,他來到甲板,看見少女正趴在欄杆上,望着遠處江面上的朝陽東升,少女紅裙烈烈,在金紅的晨光下飛舞着,像要随風而去。
看到他出現,少女面上彌漫的惬意頓時一收,随即毫不猶豫轉身,頭也不回鑽進了船艙。
裴寂終于發現,這一次安玖的生氣變了副模樣。
她不再像以往那樣大吵大鬧,折騰得他不得不妥協。而是不理他,跟所有人說話都不跟他說話,仿佛根本看不見他。
那雙漂亮的眼眸,看得見任何人,就是看不見他。
裴寂指尖不自覺掐進掌心,第一次意識到。
忽視雖無聲無息,卻好似比直白的惱怒,來的更叫人難以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