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俞嫣懵了一下, 抱着衣物的手下意識地縮了縮。從未有人用這樣訓斥的語氣與她說話,就連皇帝舅舅都沒有過。雖然意識到姜峥可能不知道是她,俞嫣還是不高興地擰了眉。
她立在原地杵了一會兒, 望着屏風上映出的人影, 抿着唇沒說話。她什麽也沒說, 将懷裏抱着的衣物重重放在桌子上。
門口的人被訓斥也沒有立刻離開,姜峥意識到不對勁。他轉過頭,透過山水屏望向另一側模糊的人影,語氣盡量平和一些:“釀釀?”
“哼!”
俞嫣生氣地瞪了一眼屏風上的人影, 氣呼呼地轉身往外走。
姜峥往前邁了半步,又停下。亦沒有再開口挽留解釋,讓俞嫣走了。
俞嫣不高興地出了浴室, 用力關了門,并沒有立刻回寝屋,而是後背抵在門上,生着氣。
姜峥沒有出來哄她, 這讓她更生氣了。
她低着頭,擰巴着眉頭盯着自己的鞋尖, 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聽見侍女從外面進來的腳步聲,俞嫣不想下人看見她和姜峥不愉快。她遲疑了一下, 轉身推開浴室的門, 重新走進去。
浴室裏靜悄悄的, 連水聲都沒有。
俞嫣詫異地望過去, 隔着山水屏,隐約看見姜峥靠坐在高足椅上的身影。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 總覺得姜峥映在屏風上的身影不似往日的挺拔優雅,透着一股頹然的疲憊。
她往前走, 将要走到屏風處時,另一側傳來姜峥的聲音。是俞嫣熟悉的聲線——溫和輕淺又動聽,帶着如沐春風的暖意。
“酒氣重,釀釀回去躺着吧。我收拾好,很快回去陪你。”
聽着姜峥溫潤的聲線,俞嫣眼前不由浮現他往日總是溫柔望過來的眼眸。她腳步停頓了一下,卻又執意繼續往前走。
她看見了姜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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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嫣的眼睛微微睜大了些,浮着驚訝。她像第一次認識姜峥一樣,定定望着他。
姜峥微偏着臉,面頰上浮着冷汗,他半垂的眼被長長的眼睫遮着。長眼睫上亦沾了些汗浸,黏連輕垂。
像一塊浸了水的璞玉,随時都能滑落,摔個粉碎。
俞嫣忽然有一種錯覺,好像不小心闖到了禁地。
姜峥手中握着一方擦拭汗漬的雪色帕子,帕子已經快濕透。他将視線從手中這方帕子移開,徐徐擡起一雙沾着微醺的眼睛,望向俞嫣。
“出去。”他再一次說。語氣平和,甚至眉眼間帶着一抹淺笑,是一慣的溫潤風度,不是命令也不是斥責,用溫柔的語氣說着堅決的話。
俞嫣快步轉身出去,不過她很快又折回來。回來時,她手裏捧着一杯溫水。她将這杯溫水放在姜峥身邊,才又離開浴室,獨自先回了寝屋。
回去之後,俞嫣沒有上榻。房間裏空空蕩蕩,她立在屋子中央有一點茫然。站了一會兒,她去了窗下的軟塌上抱膝而坐,下巴輕搭在膝上。已經是下半夜了,夜色為寧靜再添一抹沉寂。
過分安靜讓俞嫣覺得時間仿佛凝固,她支開窗扇,讓夜風吹進來,也讓懸在窗棱上的風鈴偶爾發出些響聲陪伴她。
不知過去了多久,姜峥回來了。
推門聲讓俞嫣立刻擡起眼睛,望向回來的姜峥。他已經拾弄妥帖,換上柔和的夕岚色寝衣。溫柔暮霭的色澤暈在他身上,也暈在他眉眼間。風鈴聲讓姜峥望見俞嫣坐在窗下。他緩步朝俞嫣走過來,溫潤的眉目俊隽濯濯,軒然霞舉。
俞嫣緩慢地眨了下眼睛,她望着姜峥逐漸走近,眼前卻浮現他輕耷雙肩的頹然模樣。
“這麽晚還沒睡?”姜峥走到俞嫣面前,他俯下身來,手搭在俞嫣身側,無形中将人圈在懷裏。他與俞嫣平視,溫笑望着她的眼睛,徐徐解釋:“以為是侍女才沒克制着語氣,釀釀不要生氣。”
說着,他唇畔漾出一抹淺笑來,将一個極淺極輕的吻落在俞嫣微蹙的眉心。
俞嫣的眉心慢慢舒展開。她微微偏着頭,也不言,帶着幾分思索地細細瞧着姜峥。
姜峥垂眼望着她。她穿着柔紅的單薄寝衣,抱膝縮坐在窗下,從窗扇下漏進來的風時不時吹起幾許她披在肩上的柔軟發絲。
嬌小,柔美,幹淨。
姜峥望着俞嫣皙白的面頰和澄淨的眸子,今日金露臺的厭戾情緒竟慢慢得到了某種緩解。
與中原人相比,那些夷人實在粗鄙,為了盡地主之誼,今日設宴膳食大多是夷部食物。後來酒水喝得越來越多,歌舞也越來越菲靡。那醉了酒的蠻夷人竟是當衆壓了舞姬行茍且之事。
姜峥向來忍耐力很強,面帶微笑熟視無睹,實則惡心得夠嗆。一直到回了家,甚至連侍女都不見,自己去了浴室才将今日感受到的種種惡心顯露出來。
“還在生氣嗎?”姜峥溫聲問。
俞嫣沉默了片刻,才緩緩搖頭。
姜峥擡手關了窗,讓風鈴蕩出最後的悅耳脆音。然後他手臂穿過俞嫣屈着的膝下,将人打橫抱起,往床榻去。
正紅的床幔攏合,将兩個人關進柔暗的床榻裏。
“睡吧。”
耳畔傳來姜峥溫柔的聲線,俞嫣偏過臉望向他。姜峥知道她在看着他,可是實在是太晚了,他不僅确實有些累,也确實兩個人都該睡了。他知道俞嫣在審視着他,可是他合着眼,沒有望過去。
身側一陣細小的摩挲聲,姜峥還沒猜出俞嫣在幹什麽,她的手已經探了來,搭在他的胃腹,輕輕地揉着。
姜峥微怔,睜開眼睛望向她。
俞嫣終于小聲抱怨起來:“不是都說了要讓自己自在些嗎?”
她極輕極輕地哼了一聲,再嘟囔:“大不了不當這個少卿就是了。”
姜峥微笑着,沒有說話。他出生就帶着爵位,天生享有幾輩子的榮華富貴。可是這些還不夠。他既有對權勢的追求,亦有少年便存的一腔抱負。權勢這東西,祖上傳來的和自己掙來的終究不一樣。
他沒有解釋,而是扯松了寝衣,握着俞嫣的手,将她的手送進衣襟,緊貼着他的肌膚。
不由想起姜峥赤着胸膛的模樣,俞嫣的手僵了一下,頓時有點不自在。
感受到放在胃腹上的手僵着不動了,姜峥唇角微揚,溫聲:“還是有些不舒服,釀釀再幫我揉揉吧。”
俞嫣輕哼了一聲,然後才繼續幫他揉着。
姜峥将手搭在俞嫣的細肩,輕聲問:“為何這麽晚沒睡?在等我回家嗎?”
“才不是。”俞嫣急急反駁。她頓了頓才說:“我是因為朋友的事情睡不着。”
“說說吧。”姜峥道。他毫無睡意,倒也有些享受這一刻——她偎在他懷裏幫他撫慰不舒服的胃腹,兩個人閑談幾句。
“我一個閨中姐妹婚後過得不太好。我不知道能為她做什麽。她總是沉默,不願多說。我又不知道該不該過問……”俞嫣皺起眉,又想起沈芝英當街蹲下來給她婆母擦裙的情景。
姜峥沉默了很久,才道:“有的人沉默不語,實則已經站在懸崖邊,連他都不知道自己在等人救。”
“是這樣嗎……”俞嫣喃聲,陷入了沉思。
姜峥忽然道:“釀釀,讓我抱抱你吧。”
俞嫣慢吞吞地幫他揉着肚子,說:“你現在不是抱着我嗎?”
她偏過頭,視線往後瞟,落在姜峥握在她肩頭上的手。
“不是這樣。”姜峥道,“可以把上衣褪下嗎?”
“不可以!”俞嫣脫口而出。
可是姜峥在說完那一刻,已經轉過身來,去解俞嫣的衣服。寝衣的衣帶解開衣襟散開之後,再繼續去解她裏面貼身的小衣。俞嫣下意識地擡手抓住了姜峥的手腕。姜峥對她微笑着,拿開她的手。俞嫣望着他,眼睫顫了顫,最後沒有再拒絕,悄悄攥了攥身側的被子。
姜峥沉靜地凝視着揭開的酥山皚雪。
明明是溫柔的目光,可俞嫣卻覺得他的視線如火焰,燒得她臉頰火辣辣。她慌張地去扯被子,聲音也有一點抖:“你別看了!”
外面遍地淤泥髒臭不堪,唯有聖潔皚雪可撫慰。
姜峥靠過去,在俞嫣的僵燒中,埋雪細嗅。
俞嫣忽地睜大了眼睛,眸光浮動地望着虛無之處。怪異的不安襲來,讓她攥着錦被的手越發用力,想要抓住些什麽憑靠似的。
姜峥的手掌覆上來,握住了她骨節突起的手骨,将她的手整個握在掌中。俞嫣有一點想縮手,手指卻被姜峥掰開,他修長的指見縫插針般穿進她的指縫,十指交握地将她的手牢牢握住。
“釀釀……”
酥酥的癢感氣息拂在心口,俞嫣心口快速地跳動着,緊張地打斷他的話:“你不要說話!”
姜峥果真不再說話,他只是輕輕地笑了一聲,然後臉頰輕移,駝峰走過溝壑。
床幔無風自動,繡上去的比翼鳥輕輕展翼,連理枝輕搖。
夜色深深,沈芝英蜷縮在床榻上,背對着身後熟睡了的俆思博。往事雲卷雲舒,無聲在眼前浮現又流走。
那些爛漫的無憂香閨年歲,似乎早已葬送在了她穿上嫁衣那一日。
徐思博在睡夢中翻了個身,習慣性地伸手找了找,然後将手搭過來,抱着她。
他的手臂沉甸甸,像她心裏的巨石。沈芝英的眼淚忽然就掉下來,再次打濕濕過無數次的枕頭。
那些信誓旦旦義無反顧的真情還在嗎?沈芝英忽然就不确定了。
因為沈家欠了徐家,所以她要一直還債嗎?這樣的日子是不是永遠沒有盡頭。餘生不再是沈芝英,只是徐沈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