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身世(上)◎

“媽, 你怎麽了。”歲榮搖了搖母親的肩膀。歲媽媽扶額,恍惚地應了一聲。腦海中大片的記憶碎片朝她奔湧而來。

她好像回到了八十年代初,狹窄的老巷, 根根叉出窗外的晾衣架, 飄揚的白色床單,還有,自己的姐姐。

她和姐姐出身在一個良好優渥的家庭, 父母皆是江裏有頭有臉的人物, 她們的性格不同,姐姐思雪從小膽大張揚, 她,就像所有好家庭出身的小孩一般, 文靜乖巧。

長大後, 姐姐果不其然奔赴了一場荒唐的感情。

她還記得第一次見許佳明的情景,一個飄着酸臭氣味的小巷,垃圾桶邊一個高瘦的男人,耳骨上別了一根煙, 嘴裏又叼了一根,男人一頭蓬勃的亂發,脖子上還挂着粗大的金項鏈。

姐姐拉着自己,挽着男人, “思冰, 這是我對象, 佳明。”

那時, 她覺得姐姐瘋了。後來想起, 像姐姐這樣勇敢的女人, 愛上的男人怎麽會是尋常人。

許佳明确實不是尋常男人, 那時候社會還不像現在這樣安穩。許佳明幹的就是做高利貸,整天拖着鋼棍到處追人,她很少見過許佳明臉上幹淨的時候。

她不理解姐姐的選擇,父母更不能理解。那時候和諧的家一下亂了套,每日都充斥的争吵,姐姐撕心裂肺的吼叫,父親怒不可遏的罵聲。

父親始終不支持姐姐和這個街頭混混在一起,可在姐姐出嫁的時候,嫁妝還是一樣不少,滿滿裝了一大箱子。

父母沒去參加那場婚禮,她一個人帶着一大包紙鈔,坐了三個小時公交去了。村上很熱鬧,流水席擺了一桌又一桌,姐姐穿着大紅襖子,笑靥如花。

她看的鼻尖一酸,也是,本該身着名貴白紗,走在酒店紅毯的姐姐,竟踩着廉價的棉鞋,頭上戴着幾十塊的簪子。

她将錢往姐姐手裏一塞,“阿雪,往後好好過日子。”

姐姐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她便扭頭走了。回來的路上,她恍然體會到了父母沒來的原因,大概是看不得自己金貴養起的女兒,為了什麽愛情,跌到泥裏生活。

後來,家裏再沒人提過姐姐,她仿佛成了這個家裏唯一的女兒。按部就班的考上江大,校園裏結識了歲錦,畢業嫁為人婦。

歲錦是個很好的丈夫,十年如一日的愛護她,每每如此,她都會想念自己在鄉下的阿姐,不知道這些年她過得如何。

歲榮出生在一個極冷的冬天,月子裏,姐姐來看自己。這是那日一別後,她見姐姐的第一面。

糖水裏泡大的姐姐,幹癟的脫了相。她從懷裏小心拿出一袋雞蛋糕,擺在桌上,手摸了摸衣角,站在歲家偌大的客廳裏,不自然極了。

“小冰,你小時候最喜歡吃的。”她挪了挪唇,一臉怯意。那一刻,自己才明白當年父親為什麽寧願斷絕關系,也不願接受許佳明。

姐姐将鞋脫下,生怕踩髒了幹淨的地板。“小冰,你身上還有錢不?”她咧起嘴,擠出笑來。

她這才見到,姐姐彈鋼琴的手上結滿了凍瘡和裂口。她拉過姐姐的手,哈了一口氣,“姐,不然回來跟我們住吧。”

姐姐點點頭,又搖搖頭。

後來,她懷了老二。那個年代,只能躲到鄉下去生。還好,思雪全程照顧她。歲錦因為不可抗拒因素又去了國外支援,據說是個充滿戰亂的地方。她那時每日忍受着老二的哭鬧聲,姐姐家的争吵聲,還有,電視上對戰地的報道以及歲錦永遠不回的消息。

那時,她看到窗戶就想往下跳,甚至懷裏的孩子,只要一哭,她心裏就有不好的念頭。她的精神越來越恍惚,每日睜眼而後閉眼,等着天亮天黑。

再後來,姐姐告訴她,老二得病死了。

那個時候,她精神已經臨近崩潰,聽到老二生病的消息,竟好像得到解脫。某個寂靜的夜,她坐在思雪家後院的井邊,突然就有了往下跳的念頭。

是從工廠下班的姐姐拽住了她的手,用盡全部力氣從生死邊緣拖她回來。她跌在思雪懷裏,見到的,是思雪凹陷下去,盈滿淚的雙眸。

“小冰別怕。”她拍拍自己後背,“姐姐在。”

她迷蒙的眼裏,見着姐姐枯柴的手腕吊着出嫁父親給她的翡翠玉镯。她擡手,摸了摸玉镯,上面還殘留着姐姐的餘溫。

如今,在玉器店裏,她又一次見到了那個玉镯。淚,不可遏止地湧了出來。歲榮脫住飄飄然的自己,一遍遍問,“媽,媽你怎麽了?”

可是思雪,不是生不了孩子麽。

她對思雪後繼的事了解太少,只知道她每每寄出的錢都會被原封不動地退回來。連她回思雪家,都只聞思雪早早搬家。

“許露,在哪?”她竭盡全力,才氣若游絲說出這麽一句。

許露接到歲榮電話的時候,剛從劇組下戲。拍了幾個月的戲接近尾聲,自己的時間愈發的多了。

“許露,能不能來醫院一趟?”歲榮聲音有些疲憊。

許露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趕過去時,歲家幾口人都在。歲錦和兒子并排站着,不知道說些什麽,歲安摟着歲媽媽坐在長椅上,手揉搓着歲母的肩。

看見許露來了,他們幾人都頓了一下。接着,是長久又無言的凝視。這場對峙,直到季恺來才結束。

季恺來的也是匆匆忙忙,他剛從歲榮嘴裏知道了這個了不得的事。他出現在許露的身後,在許露不知所措的時候,攬住了許露的肩。帶着她,走到了歲家人面前。

“怎麽了?”許露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歲媽媽從拿出那個玉镯,展現在許露眼前,顫顫巍巍道:“這是你媽的镯子?”

許露怔了怔,“是的。”

接着,她見到這個溫潤的女人在自己面前洶湧地哭着。

“你媽呢?”

“死了。”

“怎麽死的?”“得病?”“勞累過度……”

都不是,許露搖了搖頭,咬着唇,“吸.毒了。”

女人的瞳孔不再流淚,而是一點點放大,五指揪着衣領,張着嘴,一聲也發不出來。

許露不好評價自己的媽,記憶裏,她是個刻薄又尖酸的女人,開了一家小店,每日為了幾毛錢對來店的客人破口大罵。甚至,她很讨厭自己。

家裏本來就窮,那時候,全班人都吃過肯德基,唯獨自己沒吃過。她想吃,和她媽說了,得來的也是她媽難聽的辱罵,“一個破雞翅十幾塊錢,你真當自己是小姐了?”

後來班級有男生請她吃,她忍不住誘惑去了,哪知道那男生油嘴直往自己唇上貼。她又羞又憤,回來同自己這個媽講了,得來的又是一頓打,“死丫頭,做什麽不好做這個事。”

她恨死自己這個媽了。可沒過多久,這個媽用幾張皺巴的票子換了一份兒童套餐摔在自己面前,“吃,有什麽好吃的,媽買不起還是什麽,讓你作踐自己。”

小孩是不記仇的,那刻,吃着炸雞的她覺得有媽也挺好。

她媽就是這麽一個搞不清情緒反反複複的女人,一會好一會壞,腦子似乎也不太聰明,為了證明毒可以戒掉,還和自己那個混賬爹一起吸了毒。

直到此刻,歲榮告訴自己,她媽居然曾經是個千金小姐,是歲媽媽的親姐姐。許露一時,天旋地轉,往日那些她無法理解她媽的行為,一瞬間都對上了號。

為什麽她那個媽總喜歡看櫥窗裏的鋼琴,為什麽看起來毫無文化的她,會說一口流利的英語。為什麽家裏塵封的櫃子裏,裝着好多珠寶,為什麽直到最後家徒四壁,她那個媽都死死護住那個破箱子。

她被抽走了最後一口氣,順從着和場上唯一冷靜的歲榮去做了親子鑒定。而後,坐在江裏醫院門口,久久無法回神。

她媽在她高中的時候被發現猝死,江若塵捂着鼻子從破爛的商店裏拖出那具屍體。那是一個昏沉的午後,陽光濃烈的可以灼傷皮膚。

“王思雪女士,請問你看到自己女兒被選中當大明星有什麽想法?”她摟着自己那個媽的脖子,“驕傲不?”

“神經病。”自己那個媽一點都不開心。

“哎。”她被叫住,那個媽拍了一疊厚厚的信封在自己手上,她展開一看,裏面一摞鈔票,還是皺巴巴的,有一元,有五元,一張紅的都沒有。

“去那邊,可別叫人欺負了。”

“那後來呢?”歲媽媽一句話,拉自己從回憶裏出來。

後來,她親愛的王思雪女士死在了一個寧靜的夏天,死在了她的一腔奮勇的愛情裏,她本可以逃脫的,可又為了自己回到了這個家。

她嫁來的時候,周圍空無一人,她死的時候,亦是如此。

王思雪女士,她這個媽,這輩子圖什麽呢?

許露從兜裏摸出一根煙,點上,不知不覺,眼角有了淚。她把愛給了妹妹,給了丈夫,給了她,可她一點愛也沒留給自己,她親愛的王思雪女士,真是個一點也不聰明的女人咧。

大概是今天的晚風有點熏人吧,熏的她睜不開眼睛。不知何時,自己身上披上了一件外套。江裏的冬,一點情分也不講,說冷便冷的可以凍死個人。

季恺靠着自己身邊坐下,攢住自己的手,“想什麽呢,還哭了。”

她枕在季恺的肩上,手指打顫。耳邊,又響起一個尖銳的嗓音,

“哭什麽,不好好讀書,就知道哭。”

“你不也沒讀過書,憑什麽說我。”

那個女人的面容逐漸清晰,表情僵住。

“我讀過。”良久,女人嗫嚅道。

歲媽媽告訴她,你不該因為你媽感到羞愧。你知道,你媽是江大音樂系的驕傲,第一個登上國際舞臺的鋼琴家,她這輩子唯一的錯,就是愛上了一個不對的男人,當然這也沒有什麽不對的。

我們不應該指責一個愛錯人的女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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