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媽媽

西橋礦的大禮堂就在進出工作區的二道大門外。這邊早期只在座椅前方搭了舞臺，每年會組織文藝演出。後來又安了幕布放電影，在電視機還很稀罕的時候，每次播放影片都爆滿，如《地雷戰》、《地道戰》這樣的經典老片，更是反複播放。

因為電影《媽媽再我一次》六七月份在內地上映後引起了轟動，礦上相關領導也後知後覺地準備引進來放映，豐富工人們的精神文化生活。

魏校長得到消息，就聯系了領導，先從咱學生開始看起，照顧孩子嘛。

于是周六早晨，全校師生排隊等在電影院門口，準備按班級順序進入。初一自然是排在小學的後面，徐寧玉就背着小書包站在他們班的第一位。

不過今天他的書包裏沒裝書，裝了水和零食。很多同學都和他一樣，把這個不用上學的早晨當成了一個節日，要好好地玩。

徐寧玉正仰頭看着小學部的孩子紛紛穿過大門，就見魏校長朝自己走了過來。魏校長一見他就笑道：“徐寧玉，你個子不高，也跟小學部的學生一起坐到前面去吧。”

徐寧玉鼓了鼓臉，搖頭：“謝謝魏校長，我眼睛挺好的，我想和我們班同學坐一起。”

小大人一樣，魏校長好笑地點頭，繼續問他：“你大姨在縣城開得書店生意怎麽樣？她暑假突然說要辭職，吓了我一跳。”要是正式老師，魏校長肯定要好好勸一番，怎麽能輕易丢了鐵飯碗。陳秀英只是代課老師，所以他并沒有太挽留。

旁邊立刻有老師好奇地湊過來，都想知道開店賺不賺錢。陳秀英辭職做生意可是學校最近的熱門事件，不管是辦公室，還是回家的飯桌上，很多人都在讨論。

徐寧玉看看老師們亮閃閃的眼神，想到大姨愛面子的性子，覺得不能太低調，會讓大姨丢臉的。他就笑得露出一口小白牙：“謝謝魏校長關心，生意還不錯吧，大姨說比工資高一點兒，反正我看她幹得挺有勁的。”

“那就好，讓她好好幹。”魏校長笑着點頭。一旁的老師們忍不住小聲議論起來，都猜測肯定比徐寧玉說得更賺錢，不少同樣代課的老師心思就有些活動。只是下海沒那麽容易，大家習慣了安穩的日子，輕易沒法下決定。

李磊原本在隊伍最後，一見有人找徐寧玉說話，就悄悄地往前鑽，終于鑽到了徐寧玉身後。他戳了戳徐寧玉，低頭悄悄地問：“店裏生意很好啊，好賺錢的，幹嘛不跟校長和老師說，他們肯定會羨慕大姨的。”他要是有好多好多錢，肯定告訴所有人，尤其是他二叔二嬸，羨慕死他們。

這家夥什麽時候來的？徐寧玉看他一眼。沒想到他還想着炫富呢，徐寧玉好笑：“回頭讓大

姨自己來說吧。”他實在說不出那些話，就不搶大姨的風頭了。

隊伍很快輪到了他們初一，徐寧玉跟在老師的後面進了大禮堂。李磊搶到了徐寧玉身邊的位置，一屁股坐在他旁邊，老舊的座椅發出“咯吱”的聲響。

禮堂裏的座椅黃色木板可以自動折疊，人坐在上面就會把木板壓下來。很多孩子覺得好稀奇，故意猛地站起來，木板就會彈回去，發出“咣”的一聲巨響，很快禮堂裏到處都是“咣當咣當”地聲音，老師趕緊呵斥他們保持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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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磊也興致勃勃地玩了幾下，徐寧玉覺得好吵，忍不住斜眼看他。

李磊就嘿嘿笑着坐好，還歪頭跟徐寧玉說：“這片子看名字就知道，肯定是那種哭哭啼啼的，就跟那個《籬笆牆的女人》似的，沒意思，還不如看打鬼子的。”

最近李磊二嬸和奶奶又在看重播的《籬笆牆的女人》，裏面那女主角整天苦着臉，婆家一家子都不是什麽好人，李磊一看就覺得心情不好。他最煩看這種磨磨唧唧的電視了。

徐寧玉沒吭聲。今天這部電影非常有名，他自然也看過，但已經記不清劇情了，就記得電影裏的母子親情非常催淚。

他轉頭看了李磊一眼，希望這家夥等會兒別哭。

老師來回強調了幾遍紀律，讓同學們安靜，禮堂裏燈光很快暗下來。前方的大幕布上開始出現不太清晰的畫面，裏面人物講話也是很濃重的港臺腔，讓徐寧玉覺得有些別扭。

電影原來是用倒敘的方式，一個男青年哦在精神病院遇到一個精神失常的婦人，發現那是自己失散多年的親生母親。然後畫面一閃，開始回憶過去。

女主角如何被男友的刁蠻母親當面辱罵，男友毫無擔當，根本不敢反抗母親，轉頭遵從母親的安排和別人結婚了。

女主角被迫獨自生下兒子并撫養長大，母子之間相處非常感人。懂事的兒子給母親唱《世上只有媽媽好》，給辛苦的母親捏肩膀；女主角為了給生病的兒子祈福，去廟裏求神，磕頭磕得頭破血流，孩子的病果然就好了。

雖然徐寧玉覺得這個劇情太不科學，但不可否認他确實很感人，這時候電影院裏果然已經開始傳出陣陣的哭聲。

等到前男友的刁蠻母親開始來搶奪孩子，母子被迫分離，電影院裏更是哭聲一片，連徐寧玉都覺得鼻子酸酸的。倒是他身邊的李磊一直無比安靜，讓他忍不住刮目相看：這家夥還真是鐵血真漢子！

随着畫面又回到最初的精神病院，電影接近尾聲，禮堂裏重新亮起了燈光，徐寧玉一轉頭，就對上了某人哭得通紅的雙眼。

嗯？說好的真漢子呢？

李磊正咬着嘴唇，努力憋着哭呢，可是眼淚水怎麽也止不住。沒想到燈突然亮了，對上小玉烏

溜溜的大眼睛，他趕緊把頭扭到一邊，用手背胡亂在臉上抹着。

徐寧玉猜到他會哭，但沒料到他能哭得這樣厲害，無語地從書包裏掏出自己擦汗的手帕遞過去。

李磊接了手帕，有些不好意思的擦了眼淚又擤了鼻涕，然後把弄髒的手帕揣到自己兜裏：“回頭我給你洗幹淨。”

“不要了。”徐寧玉擺手。

看完電影就差不多到了放學的時間，老師就讓同學們自己回家。同學們很多還在抹眼淚，仍然沉浸在電影劇情裏，一邊議論着往外走。

電影院裏都是哭過的人，連老師都不例外，所以李磊的樣子并不顯眼，但他還是扭着頭走在人群最後頭，不想讓徐寧玉看見自己這麽丢臉的樣子。他一向自诩為大人，竟然比小玉哭得還厲害，讓他這個做大哥的臉面往哪放呀。

幸好小玉并沒有笑話他，李磊慢騰騰地磨蹭到禮堂門口，人差不多都走完了。他看到旁邊有幾棵樹，樹下放着些石塊，就小聲問徐寧玉：“這會兒回去也不到吃飯的時候，我們去那邊坐一會兒吧。”

他不想自己這副模樣被家裏人看到，不然他要被李陽笑話死了。徐寧玉每次碰到拿家夥都會給他塞點吃的，導致李陽這個饞嘴貓在家裏真得幫他說話，但他倆的關系也沒有好到哪去。

“行。”徐寧玉正奇怪呢，李磊情緒好像有點太低落了，就陪着他去那邊樹下坐了會兒。

李磊幫小玉把石頭擦幹淨才讓他坐下，自己也坐在另一塊石頭上，然後忍不住用手掌捂住了臉。徐寧玉歪頭看了會兒，走過去把他的手拉下來：“怎麽還難受呢，想到你媽媽了嗎？”

李磊一僵，把手放了下來，表情有些別扭：“也不是了。”他心虛地移開視線，被徐寧玉的大眼睛盯得實在受不住了，才終于放棄地坦白，“其實我真沒想我媽。我媽跟我爸以前在家的時候也不怎麽管我，他們都愛打麻将，我媽還喜歡去跳舞，我都是我爺奶帶的。不過怎麽說都是親生的，還是比我二叔二嬸好多了。”

他拿手掌搓了搓臉，人生第一次覺得這樣難為情：“我真很少想他們，我天天晚上躺床上就想着白天和你一起玩兒得多開心，還會想着明天怎麽玩。剛剛也不知怎麽了，聽着那歌就是想流眼淚，我挺不孝順吧？”

這家夥。徐寧玉拍拍他毛茸茸的腦袋：“不想就不想，想點開心的。”那樣不負責任的父母，忘了也沒什麽。

“不能摸頭！”李磊覺得自己大哥的尊嚴又受到了冒犯，把徐寧玉的小手抓下來。他很少把這些心事往外說，那樣會讓他覺得自己很不像個男子漢。不過話開了頭，再往下說就很容易了。

他想想剛才的電影，再想想自己，忍不住嘆氣：“我媽也是，走的時候都沒

跟我說，連我姥去世她都沒回來。她還問我舅舅借了錢，到現在也不還。我舅人特別老實，對我也挺好的，因為這我舅媽不高興我，我也不怪她，就是沒臉去我舅家了。那時候我挺恨她的。”

怪不得李磊從來沒有提過他母親那邊的親戚。徐寧玉想了想，問他：“你媽借了你舅多少錢？”

“好像是三四百塊錢。”李磊順口說完，忽然驚疑不定地看着徐寧玉，“小玉，你的意思是？”

徐寧玉笑着點頭：“你不是總說自己有錢了嗎？不然母債子還，你替你媽把錢還給你舅吧”

李磊張大了嘴巴。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想法，他覺得自己的年紀還不足以承擔這樣沉重的債務：“那個，我才有兩百塊錢，不夠還的……”

李磊欲言又止，徐寧玉一看他這小氣巴拉的樣就忍不住想笑：“想不想和你舅重新搞好關系？錢沒有了還可以再掙，你也說你舅人不錯的。”

明明是他媽借得錢，為什麽要他還呀，李磊好想哭。不過想想他舅，李磊還是咬咬牙：“好吧，我來還錢。不過我要慢慢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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