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還未化盡,四周花壇的萬年青郁郁蔥蔥的,頂着一團團毛茸茸的新雪。他從雪深處走來,一身藏青色制服,端正的帽子愈加拉長了他的身高,顯得挺拔而颀長,肩章上銀色的星星襯得他的五官硬朗如刻。
就這麽走過來,舉手投足,竟是比周遭的雪松更具風骨。
她挪開眼,硬着嗓音,也是比這天氣更冷淡,“你不是說受不了冷暴力嗎?那就熱暴力吧!今天就當是決戰,所有恩怨過往,一戰了結!”
看着她我就是這麽暴力的表情,他一點兒奉陪的心思都沒有,老鼠抓貓的游戲,如果她喜歡,他可以陪她玩一輩子,可是,卻不是他們之間了結的終點。
“我贏了怎麽樣?”他的聲音有些疲倦,他也會疲倦。
“我贏了,你永遠不要再跟我說話!你贏了……你贏了……”她躊躇着,卻不知該付出怎樣的賭資。
“怎樣?我贏了怎樣呢?我們回到從前?”他逼上一步,已經被那句“你永遠不要跟我說話”給氣到想狠狠揍她一頓。
“不!”她忙道,“你贏了,我幫你做一件事,算是……算是謝謝你這些年對我的好!”
他氣得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果然一個人老被寵着是會寵壞的!
“來吧!”她擺出了搏擊的架勢。
他從前無法理解有什麽事情可以用“肺快氣炸”來形容,這五個字一定是文學誇張,可他現在深切感受到了,這肺葉子在冒火,馬上就要爆掉了!
既然要打,那就打吧!
不給她點顏色看看,她大概真的以為她全局第一了!
這回他甚至沒有等她先出拳,一腳就朝她飛了出去,淩厲的腳風,卷起地上融雪的污漬,縱然她側身躲過,泥漿還是沾上了她的臉。
她用手背一抹,一個後旋腿,和他鬥到了一起。
和他打打鬧鬧這麽多年,她知道他一直讓着她,可是,從來沒想到,他的拳風如此強勁,不說他的拳頭真的砸到臉上會如何痛,單單他拳風過處,都能感到皮膚被刮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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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兇猛的對手,大概越能激起鬥志。
她拼盡了全力,一如在她對面的是熬抓捕的嫌犯,也有拳腳落在他背上、腰上,砰砰的響聲,響得她自己都心驚,而她自己身上,也遭到數下重擊,甚至,被他一腳踢翻,在地上打了幾個滾,衣服滾了一身泥水,爬起來又繼續打。
她不知道他們在幹什麽,也不知道為什麽要這樣,兩個人竟然像拼了命一樣在搏鬥。
最後,他一腳飛來,她站在那裏不動,生生接了這一腳,正中她左臉,她甚至聽見颌骨“咔嚓”一聲響。
巨大的力道掀翻了她,飛出去好幾米,又在地上滾了幾圈,才停下來。
她趴在地上,痛,襲遍全身。
“為什麽不躲!?”遠處,傳來他憤怒的質問。
她心裏酸酸地疼,為什麽都這樣了,他還要關心她?
他三步并作兩步跑近,“有沒有傷到?”他蹲在她身邊,卻不敢動她,唯恐她已經傷了骨頭,頓時懊悔不已。
她趴在雪水裏,低低地哭了起來。
他慌了,又是擔心又是焦躁,掏出手機準備叫救護車,“等等,去醫院!”
她掙紮着從地上爬起來,半邊臉都是麻木的,一把拍掉了他的手機,眼淚啪嗒啪嗒掉,嗚咽,“現在你滿意了嗎?是不是滿意了?我不欠你什麽了!你不要再跟着我了!再見!”
她掉頭就走,因為用力過猛,扯着身上不知哪裏痛,走路一拐一拐的。
看着她狼狽地走遠,寧時謙眼前是她剛才站起時面目全非的模樣,臉上身上都是泥水,一邊臉腫着,還劃破了皮,哭得像個孩子。
可是,他卻不能也不敢再像從前那樣把哭泣的她抱進懷裏。
她這二十多年的生命裏,還從來沒有一天像今天這麽狼狽。
她說,她再也不欠他了……
他用力一腳踢在花壇上,腳趾痛得扭曲了,卻遠遠不如此刻的心痛,他真是瘋了才會這麽欺負她……
蕭伊然上了車,趴在方向盤上流淚。
她不知道這副模樣回去該怎麽跟家裏人交代,若是從前,她早委屈地跟奶奶告狀了,寧小四敢欺負她,奶奶要幫忙教訓寧小四!
可是,從前他們也不會這樣啊……
她嚎啕大哭起來,卻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為什麽哭了。內心裏卻又升起一個朦胧的想法,這樣也好,他這樣把自己揍一頓挺好,身體上痛的滋味大概有一部分可以償還心上的痛了……
她想好了,回去就說是執行任務受的傷,至于回大隊,他們愛怎麽說就怎麽說吧……
她不知道的是,沒有跟來的寧時謙,已經打電話向蕭城顯請罪了,下了班後,還去了蕭城顯公司當面認錯,被蕭城顯罵了個狗血淋頭,竟然敢打他女兒,寧小四半輩子努力營建的起來的形象,作為最佳女婿候選人,立馬就被拉進了黑名單。
蕭伊然回家的時候,臉上腫得更厲害了,饒是蕭城顯有心理準備也被驚吓不小,再一次痛罵寧小四。
蕭伊然一邊任由媽媽給她擦藥,一邊低聲解釋,“爸,不怪他,是我主動找上他的。”
“真是女生外向!”蕭城顯心痛之餘發牢***,“你不是都跟他勢成水火了嗎?現在又幫着他?”
第二卷 泉 04.只有她了~
第二卷 泉 04.只有她了
“我沒有幫他,實事求是。爸,您也不要去罵他了,說好的決鬥,輸贏認命,也算是了結了往事。”
白一岚聽了,感受到了蕭奶奶每天說的腦仁兒疼,沒準讓她當警察真是個錯誤的決定,哪個女孩子解決問題的方法是動不動決鬥?這個閨女,看來真的需要人好好管一管,教她怎麽做女人了!
想到這裏,又覺得女兒之所以走上從警這條路,完全是丈夫的縱容和溺愛!有求必應嘛!心疼着女兒,當下狠狠瞪了蕭城顯一眼。
蕭城顯接受到妻子的目光,委屈得不行,想不明白在女兒挨寧小四打這件事上自己有什麽錯,何以遭受到妻子這種目光的荼毒?等會兒背着女兒還不定要怎麽收拾他!想想這苦處,立馬遷怒到寧時謙身上去了,這小子,明天得再拎過來繼續教訓!
蕭伊然的臉養了快一個月才完全消除痕跡。
這個月,寧時謙真的從她的生活裏消失了,再沒有來蕭家蹭飯,偶爾單位遇上,也是淡淡的表情。
她覺得,這件事兒算是真的了結了吧。她感覺心頭輕松了不少,有一個聲音在她內心深處說,秦洛,我這樣,才對得起你,是嗎?
秦洛,我想來看你了,該去哪裏找你?
一年了,她始終不敢面對這個事實,不敢想,更何況親赴他所在之地?
傍晚的分局門口,停着一輛車,她坐在車裏,靜靜看着進出的車輛,直到一個熟悉的車牌進入眼簾。
兩車的距離漸漸近了,他的車卻不像要減速。
她按了按喇叭,車裏的人才恍然注意到她的樣子,車緩緩停下來,和她的車平行。
車窗落下,露出他熟悉的面容,眸色裏卻是陌生的冷淡。
“蕭警官,今天這麽空閑?”他說話的樣子,淡淡的疏離。
她轉過臉,看着前方,擋風玻璃外的警,模糊成一片虛影,開口說話,卻喉間緊澀,“我想問你些事兒。”
他笑了,不似從前溫暖,反有些陌生的譏諷,“蕭警官不是說我們兩清了嗎?不是再不相見?”
“……”她默然。
“沒事的話,那我先走了。”他那邊車窗緩緩上升。
“等等!”她忙道,“我就想問問關于秦洛的事。”
上升的車窗停住,車內傳來他的聲音,“問吧。”隔着玻璃,聲音有些遙遠。
“你去過那邊嗎?他的……墓在哪?”說到“墓”字的時候,她輕顫的嗓音模糊而輕細,到現在,她仍然害怕說出這個字眼。
那邊短暫的沉默,“去過,在最初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
她握着方向盤的手微微一抖,等着他說後面的話。
“沒有墓,也……沒有遺體。”說起秦洛,他語氣裏最初的冷漠終是消散,沉重的喉音在顫抖,那也是他的兄弟,秦洛的犧牲,也是他心裏的痛。他倒是真的希望,秦洛能鮮活地回來赴約,兌現他的諾言,把這個姑娘娶回家。
蕭伊然捂住臉,淚水從指縫中溢出來。
她知道,知道邊界一線的緝毒同志有多麽危險,知道光榮犧牲的兄弟們許多都沒有墓碑,也知道他們中有的人連遺體都找不回來,可終究還是抱了一線希望,可以再對着他的名字說說話……
“你想去看他?”他在車裏問。
“嗯……”她想去,早該去了的,只是沒有勇氣。
“秦洛有一個接頭人,你到了以後可以找他,姓張,你叫他張隊長,他知道秦洛所有的事,我把號碼發給你。”
手機震動,是他發給她的信息。
她抹去淚水,通紅的一雙眼,“謝謝。”
“不客氣。”
謝謝。不客氣。
這算不算最熟悉的陌生人?
兩車之間忽然多了一個人,敲着他的車窗,“哎,怎麽這麽快?也不等我!我今天沒開車!”
她轉頭一看,是徐素……
徐素也看見了她,沖她笑了笑,“蕭警官,你好。”末了,回頭看看寧時謙,遲疑地問,“你們……有事嗎?”
“沒事,上車吧!”寧時謙探過身來,打開車門。
徐素上了車,半開的車窗裏傳來她的聲音,“今晚吃什麽?”
後來的對話就聽不見了,他的車窗完全關閉,車也漸漸滑遠。
她眼角還有淚痕,用手背擦了擦,查看手機信息,他發來的,果然是張隊長的號碼。
她坐在車裏,很久都沒有動,連窗都忘了關。
從分局出來的車輛漸漸稀少,最後到無,夜幕也緩緩籠罩下來,街燈一盞一盞點亮,在漸深的冬夜裏,并不能給這世界帶來多少溫暖。
良久,分局裏又開出一輛車,在她旁邊停下。
車裏的人是老金,看見她的車停在這裏不走很驚訝,下來跟她打招呼,“蕭警官?你在這幹嘛?”
她臉上僵硬冰冷,用手搓了搓,血液仿佛才重新循環,“老金,我……沒幹嘛……”
“寧隊早都走了啊!”老金的意識裏,蕭警官除了來找寧隊還能找誰?
“哦,我……我不是來找他的……”她倒是有些慌亂的語氣。
“那你找誰?我幫你看看去!除了值班的,人都走完了,就你一人在這!”
是啊,就剩她一人了……
她僵直地坐着,前方是街燈盞盞的黑暗,枯枝在風的肆虐裏嘩嘩作響。
風這麽大啊,難怪這麽冷。
第二卷 泉 05. 歸宿~
第二卷 泉 05. 歸宿
雲南。
蕭伊然順利找到了張隊長,一個四十來歲的男警,此刻,她正坐在張隊長辦公室裏,面對着張隊長的諸多無可奉告。
“我也很難過,在一次行動中,他身份暴露,我們看着他從車裏被扔出來,被亂槍打成了……”張隊長不忍再說下去,面色沉重,“遺體沒能帶回國,就地安葬了,沒有立碑。”
她點點頭,“謝謝。”
她也是警察,她理解這份工作的特殊性和保密性,張隊能說這麽多她已經很感激了。
張隊按了按太陽穴,嘆息,“他是我一手帶着的,我很痛心。”
兩人陷入沉痛的靜默。
“對了。”張隊打開抽屜,“他這兒有一封信,是行動前他寫給你的,放在我這很久了,一直沒有機會交給你,既然你來了,他最後的囑托我也算完成了。”
張隊将信推到她面前,信封上熟悉的筆跡寫着:蕭伊然親啓。
行動前的遺書嗎?
信封上的字刺得她眼睛發痛,她在QQ空間裏給他寫了那麽多封信,他從來沒有回信,可她寧可他不回,也不要看到他的遺書。
街角的咖啡廳,就在他家小區對面,她一年前來看過三角梅的地方。
南國沒有冬天,三角梅依然開得蓬蓬勃勃,可他的家中,早已空無一人。
點了一杯黑咖。
她從來不喜歡喝苦的東西。跟秦洛在一起時她點卡布奇諾,他點黑咖相陪。
點了,卻不喝。
然然。
他在信的開頭這樣稱呼她,她還能想起四年前在警校校園裏他每每這麽喚她時的溫暖笑容,只是,真的猶如上一世了……
然然:
真希望你永遠沒有機會看到這封信,可是,你看到了,那麽,我只能說,很抱歉,然然,我失約了。
不要難過,你也是警察,你該為我驕傲的,對嗎?
然然,還記得我們誓詞嗎?
恪盡職守,不怕犧牲,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我願獻身于崇高的人民公安事業,為實現自己的誓言而努力奮鬥。
青山埋忠骨。這是一名人民警察最好的歸宿。
所以,不要為我哭泣。
記得嗎?我說過的,夜太黑,我看不清方向,可我看得見你,在我瞳孔裏恒久的影像,所以,我始終堅持信仰。
然然,我的信仰裏有你。
我們用屬于我們警察的方式相愛,走到這裏,我的生命和我們之間的愛都畫上圓滿句號。
我走了,走得無怨無悔,我要一起帶走的,還有你給我的愛,就在這一刻,無論還剩下多少,全部給我,不許再藏私,然後,你刷機,把我清理幹淨,用你餘下的生命繼續去愛,愛這個美好的世界,愛這世界上可愛的人。
這,才是我的然然,值得我以信仰來愛的然然。你還會在陽光下笑,在雨中奔跑,或許,偶爾也還會傻傻地流淚,不過,那不再是為我,只是為你自己更鮮活的人生。
然然,再見。
然然,再見。反反複複默念着這四個字,他不許她哭,可她怎麽做得到?她本來就是那麽愛哭的一個人啊……
秦洛,讓我哭一次吧,就這一次。哭完我就答應你,從此以後好好去愛這個世界,愛這世界上可愛的人……
于是,那個午後,咖啡廳裏所有人都注意到了這個奇怪的女人,對着一杯黑咖啡,傻瓜似的哭了一個下午。
咖啡廳服務員戰戰兢兢好幾個小時,天色将暮,終怕她一個單身女子出事,到她身邊來,輕聲問她,“女士,請問有什麽可以幫您嗎?”
她頂着一張淚痕斑斑的臉,恍恍惚惚地,“你們店,開了多久了?”
“……”服務員一臉茫然,邏輯沒跟上,她哭,跟他們店開幾年有關系,“五……五六年了吧……或者六七年,我也記不清了……”
“五六七年啊……”她喃喃念着,注意到店外窗臺上的盆栽三角梅,“拜托您等等。”
她疾步跑到店外,搬了一盆三角梅進來,擱在她就座的桌子上。
“這……”服務員完全懵了,“女士,您這是幹嘛呢?”
她擦了擦臉上的殘淚,手忙腳亂地從錢包裏掏卡,“我不知道該給你們多少錢,一萬塊夠不夠?一萬塊……”
她把銀行卡送到服務員面前。
“這……這……太多了啊……”服務員完全傻掉了,一杯咖啡只要幾十塊啊!
“我想拜托你們,這個座位一個星期不要招待其他顧客,這盆花放在這裏,一個星期不要動它,我付錢,可以嗎?”
遺體沒有回國,沒有墓碑,秦洛真的把他自己從這個世界刷機刷走了,就連她這裏,除了那封遺書,都不再有他的痕跡,她的小羊玉牌也丢了……
這個咖啡廳,無論存在了五年還是七年,那會兒都還有他呢,也許,可能,他也曾在這裏坐過呢?她坐的這個位置,剛好可以看見小區裏他家那棟樓,他會喜歡坐這裏嗎?
從來沒有這樣的顧客,店家不知道她到底是什麽意思,而且一萬塊也太多了,遲疑着不答應,她苦苦哀求,還哭得一塌糊塗,才終于答應了她。
她謝過服務員,端起那杯冷掉的黑咖啡,一口氣喝幹,嗆得她連連咳嗽,嘴裏滿滿的都是苦味。
秦洛,黑咖啡還真苦啊!
第二卷 泉 06. 探病~
第二卷 泉 06. 探病
蕭伊然也不知道自己突發奇想的行為是幹什麽,大約是想最後留住跟秦洛相關那絲若有若無的氣息吧……
燕北市初雪化盡,空氣仿佛都清透了不少,仿佛這一場初雪洗去的不僅是這座城市的塵埃,連空氣裏的霾粒子都化去了。
蕭伊然回到家裏的時候,蕭城顯和白一岚正好收拾了東西要出去。
“爸,媽,你們這是去哪兒?”蕭伊然看着自己爸爸手裏提着的大包小包的營養品。
“你回來了!”細心的白一岚看見女兒衣服上沾了幾根頭發,伸手,溫柔地給她撿掉了,“你寧四伯生病住院了,我們居然一直都不知道,也沒能去看看他,這都出院了,不管怎樣,還是要去探望的。”
說完,微皺了眉,“怎麽近來掉頭發嚴重嗎?從明天開始得每天吃一杯芝麻糊。”
“好。”她答應着,心裏卻在琢磨,寧四伯病了,那她要不要一起去探望?畢竟寧四伯是長輩,而且這麽多年一直很疼她。
“然然也一起去吧,到底是長輩!”蕭奶奶在屋裏也發了話。
“那寧四伯現在在哪兒啊?”她琢磨着,如果在杏林北路的房子裏,那她去還是不去?
“去吧。”蕭城顯牽住了她的手,“在老房子呢!”
蕭伊然松了口氣。
距上一次來寧守義的家已經過去一年多了,那個電未充滿的舊手機……
蕭伊然兩手插在棉服的口袋裏,搖搖頭,把關于那只手機的記憶甩了出去。
老房子隔音不好,走到門口就聽見裏面電視機的聲音了,倒也顯得熱鬧。
蕭城顯敲了敲門,裏面傳來應答,“來了!”
蕭伊然一僵,第一反應是想跑——這個聲音是他的!
還愣在那裏,門開了……
寧時謙出現在他們面前,還穿着警襯,袖子挽到了肘關節,兩手濕漉漉的。
“蕭叔叔,白姨,你們也來了!”他笑起來和平常一樣,把他們讓了進去,只不過,沒有像從前那樣揉她的頭發,親昵地叫她小十三了。
進去就看見寧守義躺在沙發上,電視機播着新聞,小餐桌上擺着一道菜。
寧時謙給倒了三杯水過來,也沒茶幾可放,就直接放在餐桌上了,“蕭叔叔,白姨,你們先坐坐,一會兒就吃飯了。”
“喲,小四能做飯?”白一岚挺驚訝的,笑着有幾分打趣的意味。
蕭伊然也覺得奇怪,他們倆都是家務白癡。
“他哪能做啊!”寧守義嫌棄地看了眼自己兒子,“別把廚房燒了就不錯了!這不是一直有小徐幫忙嗎?”
小徐?徐素?蕭伊然想起前兩天發生在公安分局的事。
寧時謙也笑了笑,“我爸這一病,一切都亂了套,我不也得學着點嗎?反正啊,我小時候我爸怎麽把我喂大的,我現在也怎麽伺候我爸了!”
白一岚聽了笑出聲,這兩父子的生活,出了名的亂七八糟,寧小四小時候不止一次穿不同顏色的襪子去上學!這一天三餐的,實在是敷衍了事!
“知道你這個月辛苦了!別顯擺!”寧守義也笑了。
“爸,兒子伺候老子,天經地義,我也不辛苦,不過啊,您不能再這麽犟了,搬我那去住吧!有個三病兩痛的,我也第一時間知道!蕭叔叔,您勸勸我爸,不然他一人在這裏,真讓人不放心!”從前還有保姆,後來他搬出去,這房子幾天都沒人,老頭子索性把保姆也給辭退了。
“你小孩管大人的事?趕緊幫忙去!”寧守義橫着眉毛沖兒子兇。
“行,那我做菜去了!”寧時謙進了廚房。
廚房裏一直都有炒菜的聲音,滋滋的油響,流水嘩嘩。
“我來吧。”寧時謙的聲音從廚房傳出來。
随即響起女人的聲音,“你能做什麽呀?去去去,幫我取個盤子吧!”
而後,便響起盤子清脆的碰撞聲。
客廳裏,寧守義卻看着蕭伊然笑了,“然丫頭今天怎麽了?一聲不吭的?不高興?”這丫頭,自進門叫了聲寧伯伯後就再沒開過口。
“沒有啊,寧伯伯,我只是……有點累了。”她拿起一只蘋果,“寧伯伯,我給您削蘋果吧。”
寧守義大笑,“然丫頭現在是真心給寧伯伯削,還是自己想吃呀?”
蕭伊然紅了臉,“寧伯伯,您怎麽還提小時候的事啊!您給我留點臉面呗!”
小時候她是只小饞貓,到寧伯伯家裏看見好吃的糖,貪吃得不行,可又惦記着媽媽說的話,不許在別人家亂吃東西,她便軟軟地跟寧伯伯撒嬌:寧伯伯,這個糖可好吃了,我給您剝好不好?
提起這事兒,蕭城顯也笑了,白一岚還擰了擰自己寶貝女兒的臉。
“老寧,你這回是怎麽回事啊?”蕭城顯問起寧守義的病情。
“嗨,人年紀大了可不就毛病多了嗎?”寧守義擺擺手,“沒啥大事!”
蕭伊然削着蘋果,插嘴道,“寧伯伯,您一點兒也不老!您這走出去,不認識的還以為您四十不到呢!看起來比我爸年輕!”
她說的雖然有點誇張,但也不是憑空亂說。寧守義雖然沒有妻子照顧,但一直堅持運動,精神面貌很好,也不顯老,走出去說跟寧時謙是兄弟,沒人不信。
她的話自然逗得寧守義大笑,“然丫頭這張嘴,就是讨人喜歡。可惜不是我的女兒,不然,有這麽個寶貝陪着,病都好得快些!”
第二卷 泉 07. 我還記得呢~
第二卷 泉 07. 我還記得呢
白一岚卻瞟了眼廚房的門,面上笑着,心裏犯嘀咕了,本來是打算送給你家的,可惜啊,你兒子打架不讓着她也就算了,也太心急了,這就等不得了……
女人的心思總是小些,心尖尖上住的都是自己家的人,自己的寶貝女兒怎麽看怎麽好,今天寧小四這情況算是讓白一岚徹底涼了心。
蕭城顯卻在為寧守義着想,當真勸他,“老寧啊,時謙說的不是沒道理,你一個人住這兒的确不是回事,現在兒子大了,懂得孝敬你了,你就順他的意思,搬去和他一起住呗。”
寧守義幾十年也沒和誰說過心裏話,如今病了,也多了些柔腸,低頭嘆道,“不怕你笑話我,老蕭,幾十年了,我這家裏一點兒都沒變過,看見沒,時謙一歲那會兒第一次評上健美兒童的獎狀還是他媽媽親手貼上去的,那天可把她給樂的,笑得跟朵花兒似的,我現在還記得呢!這人雖然走了這些年了,可我住在這家裏,就覺得她還在,晚上回來開着燈,坐這兒看會電視,我就能感覺她還坐在邊上給我和兒子織毛衣,邊織邊跟我說兒子今天又幹了什麽壞事……”
寧守義說着,眼眶有些些濕潤,又覺得自己十分失态了,一開口就沒剎住,說得多了些,這還有弟媳和侄女兒在呢,實在不像話,立馬把話岔開了,“丫頭,你蘋果削好沒?”
“哦,好了,就好了。”蕭伊然其實早紅了眼眶,原來寧伯伯不肯搬家竟然是因為這套舊房子裏有他這一生的愛情回憶,這些家具想來都是當年結婚時置辦的吧?上回她還在寧伯伯面前嫌棄他家裏東西舊呢,她記得還說他家像歷史博物館,真不應該。
蕭城顯便不好再勸了,“不然,叫時謙住回來也行啊!”
寧守義搖搖頭,“他年輕人有他年輕人的世界,沒得在我眼前還招我煩!放心吧,老兄弟,我自己心裏有數,死不了!”
蕭伊然最聽不得這些,不管怎樣,她也是半個在寧家長大的小孩,寧伯伯真心疼她,她對寧伯伯的感情也跟親人似的,聽着這些話,難受得想哭。茶幾上有水果碟,她在碟子裏把蘋果切成塊兒,用牙簽串給他吃,“寧伯伯,吃蘋果,不能吃多,就吃一小塊,待會兒吃不了飯了!”
說話的語氣,完全像哄小孩兒。
寧守義樂了,“這閨女真貼心!老蕭,弟妹,你們有福氣!”可惜,瞧這個月兒子和徐素天天一起往醫院跑的情形,只怕這閨女以後是別人家的了,哎,和徐素比起來,他還是更喜歡然丫頭一些,這可是他老早就看中的兒媳婦呢,可是,這種事不能勉強,只能說緣分使然啊!
“咱們還分什麽彼此啊!不早說了我閨女就是你閨女嗎?時謙就是我兒子!我可告訴你,時謙那小子,我可是該罵的時候就罵,從不把他當外人啊!”蕭城顯雖然文質彬彬一派儒雅,但為人豪氣,不假思索就脫口而出了!
白一岚聽了可不高興,在底下用力掐了一下他,給了他一個眼殺,這麽明顯的,寧時謙都成別人家女婿了,還兒子兒子的,能是你兒子嗎?
蕭城顯不明白老婆為什麽掐他,寧守義卻看見了白一岚的小動作,笑了笑,假裝沒看見,沒辦法啊,年輕人的事兒誰能管得着呢?
四個人說着話,廚房菜也炒得差不多了,
寧時謙一盤一盤端出來,都是十分清淡的菜,很适合病後初愈的寧守義,菜的顏色和擺盤,也看得出,這掌廚的廚藝十分不錯。
“蕭叔,嬸兒,坐下一塊吃吧!”寧時謙擺好凳子,多拿了三副碗筷。
“不不不,我們已經吃過了!吃了來的!”蕭城顯忙道,“就是純粹來陪你爸爸說說話,你們吃吧,我們就先回去了!”
其實蕭伊然還沒吃呢!不過,她也沒有留下來吃的打算,站起來準備和爸媽一起走了,“寧伯伯,我們走了,您啊,這回可要乖乖兒聽話,好好養病,養好了才準去上班!您是長輩,又是領導,可要起帶頭作用的!”
她太了解寧伯伯了,工作起來不要命的一個人!她記得小時候,有一回寧伯伯受了傷,還打着石膏呢,從醫院逃跑了……
“好好好!”然丫頭這孩子,每說一句話怎麽都這麽可樂呢?寧守義是真的高興,當下便答應了,“好好好!都聽然丫頭的!你是領導!”
蕭城顯也笑了,笑容裏有為父的驕傲,女兒小時候雖然任性調皮,可現如今卻可人又乖巧,當真是小棉襖。
“那老寧,我們就先走了,下回咱兄弟倆再好好唠!”他這是要告辭了,卻發現自己老婆還站那不動,于是催了聲,“一岚,走了啊!”
白一岚正關注着廚房裏呢,想看看寧小四選的女朋友是個什麽樣兒,可孩他爹今晚怎麽這麽不長眼?盡壞她的事!不由再次狠狠瞪他一眼。
蕭城顯無辜得很,也很茫然。
正好,這時候徐素端着最後一碗湯來了,白一岚仔仔細細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心裏打了分兒,不如然然!
寧時謙一見徐素端着碗熱湯,立刻迎了上去,“我來我來,別燙着!”
白一岚心裏更堵了,見不得寧小四對別的女人這殷勤勁兒,于是蕭城顯又遭了殃,被白一岚在胳膊上用力一掐。
“不是說走了的嗎?”白一岚說話還是溫溫柔柔的,可手上的勁兒卻不小。
蕭城顯哭笑不得,剛才不是她自己一直不動嗎?
第二卷 泉 08.我一點兒也不好~
第二卷 泉 08.我一點兒也不好
“時謙,去送送你叔叔嬸子。”寧守義擡手催了催兒子。
“好!”寧時謙擦幹了手,拿上外套。
“不用不用!又不是別人!外面冷,你就別出來了!”蕭城顯把寧時謙往回趕。
“走吧,這樓道燈也不太亮,我給你們照照亮。”寧時謙穿上外套,還順手拿了手電筒。
下樓的時候,寧時謙打着電筒走在最後面,這樣前面的人就都能看着亮了,“嬸兒,您小心。”他還伸手在白一岚身後虛扶着,防止白一岚萬一踩空他可以及時扶住。
蕭伊然走在最前面。
她其實是不需要扶的。作為一個警察,她早已不是嬌弱的小花朵,她莖韌葉挺,這點兒靈活度和敏銳度還是有,但,對于寧時謙來說,她永遠都是一只軟乎乎的小貓咪,走到哪兒都要護着順着毛的,這樣的樓梯,他自然是要将她護得穩穩妥妥,當然,那是從前。
寧時謙一只把他們送上車,蕭伊然一頭鑽進車裏就縮在了黑暗中,再不冒頭了,任爸爸媽媽和他告別。
“蕭叔,您開車慢着點兒啊!”他在外面跟車裏的人揮手,“嬸兒,再見。”
“哎!行!你回去吧!”蕭城顯把窗戶關上,車開動起來了。
直到駛出宿舍區,白一岚才忍不住了,“這男人啊,忘性真是大!”
蕭城顯預感自己又快變成那條總是被殃及的池魚,馬上讨好地說,“一岚,你得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不能以偏概全,以個體代替全部。你得說誰!具體到哪個男人忘性大!不能一竹竿打翻一船人是不是?比如說我,我就不是一個忘性大的人!”
“瞧瞧你那樣兒!我說一句你辯解了十句!可見你心虛!”白一岚沒好氣地對丈夫說,不過,心裏有更氣的事,所以沒繼續跟他較真兒,“我說寧小四!有了女朋友,可不得了!一句話也沒跟我們然然說!劃楚河漢界呢?撇得這麽清,跟誰巴着他似的!”
“媽!他談他的戀愛,您幹嘛把我給拉進來!”蕭伊然搖着媽媽的肩膀抗議。
白一岚被她搖得一晃一晃的,索性伸手攬了她,“別晃,晃得我頭暈!”想了想,又道,“也是,跟你有什麽關系!那也是你們同事嗎?”
“誰啊?”蕭伊然靠在媽媽肩上有些困了,這幾天幾乎沒法成眠,這會兒旅途歸來,累極了,想來今晚能睡個好覺了。
“就那個啊!”白一岚不滿地戳了戳她,覺得她裝傻,“寧小四女朋友啊!”
“哦,徐姐啊!是,跟我不同科室,也不在一塊,她跟寧……四哥是一棟樓的!”她閉上眼睛,真的想睡了。
“你叫徐姐?她看起來的确不年輕了,多大了?”說是不關心,但女人,大概總是口是心非吧……
“具體多大我也不清楚,但我往常聽四哥也叫徐姐的。應該比四哥大點兒吧!媽,您別在背後說人年齡好嗎?這多不禮貌啊!”
“然然說得挺有道理,我看這姑娘挺不錯,有禮貌,會照顧人,廚藝也不錯,寧家需要這樣一個女人,他爺倆也該過過有人關心有人疼的日子了!”蕭城顯适時地發表了自己的意見。
蕭伊然在白一岚肩上也小雞啄米似的點頭,“對,我也覺得挺好,四哥他從小就沒有媽媽,雖然親戚朋友家的女人都對他不錯,但到底不是親親的,還是不一樣,有徐姐這樣的人照顧他,大概也能彌補他從小缺失的溫暖,徐姐是個好人,也漂亮,從前也是警花來着。”
“我……我也沒說她不好啊!這不……好歹我也是看着寧小四長大的,出于長輩的關心,對他的終身大事多加打聽也沒錯吧?說得好像我成了惡人似的!再說了,什麽叫他爺倆沒有人關心沒有人疼,我們家然……我們家對寧小四還不好啊?但凡有一顆糖,還能摳半顆給他留着!”
其實白一岚想說的是,我們家然然對他還不好嗎?從小随便得了什麽,都要留給四哥留給四哥,在外面得了糖,揣手心裏揣化了都要拿回來給四哥吃!不過,她臨時改了口,這麽說着,好像還真是自家然然巴着他了!
末了,又想通了,也罷,這倆孩子一起長大,這麽多年都沒發生不該發生的事,閨女最後還愛上了別人,現在又落得這樣的結局,也是他倆沒緣分吧!
“算了算了。”她輕聲嘀咕,“我/操心別人幹嘛,我自己家閨女天下無雙,我還不如多操心自己閨女。”
“媽,瞧你說的,我沒有那麽好……”蕭伊然喃喃地道。
“怎麽不好了?在我眼裏,天底下就沒女孩比得上我閨女!”
蕭伊然笑了,“媽,那您不是王婆賣瓜啊?我真沒那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