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從橫須賀市到東京都只需要短短的三十分鐘,津島右衛郎在臨近到站時起身整理了儀容,而後生平頭一次牽起了津島修治和津島憐央的手。

在從車站走出去的那一刻,他們就被記者包圍了。

攝像機和帶着新聞社名牌的話筒拼了命地往前湊,閃光燈快速閃爍着,光影交替之中,有人高聲呼喊着——

“津島準議員,請問您在得知自己聘請的保姆是殺人犯時有何感受?”

“津島準議員,請問您平時忙于工作,還有時間與自己子女相處嗎?是不是對家庭有所疏忽?”

“請問津島準議員,您這次突然增加行程,是不是為了回橫須賀市處理保姆事件?”

……

還有眼尖的記者瞧見了被津島右衛郎身形遮擋住的兩個小孩,連忙調轉話鋒,将話題引到兩個小孩身上,“這是您的三子和四子嗎?我們得知,您的三子的名字是修治,跟他的兩個兄長一樣用了修字,但四子卻名叫憐央,請問這是為什麽?”

“是因為雙胞胎的傳聞嗎?您是出身華族的氏族公子,是不是也還抱有舊時的迷信思想?”

“您有沒有因此區別對待兩個孩子?”

津島右衛郎維持着他不動如山的貴族氣派,面上的神情沒有絲毫動搖,一開口便是排練過千百遍滴水不漏的說辭,“諸位記者,請稍安勿躁,你們提出的問題我會一一解答。”

他溫文爾雅的坦然态度顯然讓記者感到了詫異,原本因為以為得不到正面回應而有些躁動的氛圍也漸漸平靜了下來,雖然還是嘈雜,但卻沒有了剛剛的擁擠。

“首先是關于我此次行程的問題,想必大家最關心的也是這個吧。”津島右衛郎從容一笑,“我這次前往橫須賀市的目的确實是為了處理內山加奈子——也就是我為幼子聘請的保姆的事件,其實我得知這件事情的時間并不比諸位早多少,但在知道這件事情之後我就立刻選擇了動身返回家中,我剛剛聽到很多記者都在問,想知道我當時的感受是什麽。”

津島右衛郎頓了頓,說道,“其實我的感受應當與任何一位父母都沒有任何差別,除了擔憂,就還是擔憂。”

“害怕內山加奈子會傷害我的孩子,害怕我的孩子會因此留下終身都難以抹去的陰影——尤其在回到橫須賀市,拜訪了負責此事的警官之後,我得知內山加奈子竟然選擇了在津島宅對被害者的屍體進行二次傷害——那一刻我的感受是無法用言語表達出來的。”

他侃侃而談,“我立刻回家去看孩子們,心痛地發現憐央遭到了那位殺人犯內山加奈子的虐待,脖子上被制造了許多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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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島右衛郎扯着津島憐央的手臂,把他推到記者的攝像機之前,把他穿着的和服領口往下拉,露出包裹了脖頸一圈的雪白繃帶。

閃光燈霎時噼裏啪啦地閃爍了起來。

津島修治的身體無法動彈,他臉上是一如既往毫無瑕疵的禮貌笑容,背脊挺直,儀态端正,面對如潮水般洶湧的閃光燈時也沒有露出絲毫怯弱,是與他的父親一模一樣完美的貴公子形象。

但他的腦子裏總是在回蕩着津島右衛郎剛剛聲淚俱下的虛僞表演。

如同針紮般密密麻麻的陰冷憤怒從身體的每一個角落中攀爬了出來,他死死盯着津島憐央被津島右衛郎握着的那一圈細瘦伶仃的手腕,舌根僵的發麻。

[他不是你用來作秀的工具。]

有那麽一個瞬間,津島修治覺得自己想要不管不顧地在這麽多記者面前,惡狠狠撕開津島右衛郎僞善的表皮,露出他發爛發臭的惡心內裏。

但是不行。

沒有人會把小孩子的話當回事,也沒有人會認真聆聽他們的言語。

正如他們也絕不會懷疑是津島修治和津島憐央殺死了內山孝太和內山加奈子一樣。

大人都是既傲慢又不講理的生物。

津島右衛郎還在繼續他的表演,“我本來是想要在家好好陪伴受到了驚吓的憐央幾天的,但又實在無法抛下我身上背負着的責任,我要為支持着我信任着我的國民們負責,也要為還在不停奔跑着的這個國家負責,不能只在乎自己個人的幸福,而枉顧更廣大的國民的幸福。”

“因此,在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我決定将修治和憐央都帶回東京都,從此以後讓他們跟我共同生活,我想要彌補自己過去的疏忽,也想要成為一個可以成為國民表率的好父親!”

像是看完了一出精彩的戲劇一般,漸漸地被這邊的熱鬧吸引過來的路人中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

有人在叫好,有人在贊揚,有人在拍照錄像。

有人在歡呼,有人在雀躍,有人在奮筆疾書。

還有人在一邊盲目跟随着大衆一起鼓掌一邊困惑不解地四處發問着,“發生了什麽?”

一切都是這樣恰到好處,欣欣向榮。

津島右衛郎的臉上還挂着沉痛的神情,他再一次開口,又是虛情假意,“我非常感激各位記者朋友對憐央的關心,所以有什麽問題大家現在可以盡情提問。”

人群蜂擁而至,如同逐臭而來的蒼蠅一般嗡嗡作響。

被津島右衛郎推到了最前方的津島憐央來不及躲閃,被推擠着踉踉跄跄地朝後退着,他身上穿着的華麗羽織的衣擺拖到了地上,被不知道是誰的鞋子踩了一腳,本就站不穩的孩子失去了平衡,身體向後倒去,摔倒了地上。

津島憐央茫然地看着四周擁擠的人潮,試圖在西裝與西裝的縫隙找到津島修治的身影。

“哥哥。”他用小小的細弱的聲音呼喚着。

而津島修治拼命推開了身邊圍繞着的人群,奮力朝津島憐央的方向擠去,他拉起了身形比同齡孩子小得多的幼弟,将他牢牢地護在懷中,從悶熱而興奮的人群之中,借着孩子幼小的身形靈活地鑽了出來。

“沒事吧?”津島修治替津島憐央理了理被扯亂的衣襟和羽織,在喧鬧的雜聲之中貼近了津島憐央的耳側,關心地問詢道。

津島憐央搖了搖頭,伸出手緊緊抱住哥哥的身體,把自己柔軟的臉埋進了哥哥的頸窩裏,他帶着些微的畏懼輕輕開口問道,“哥哥,這裏就是東京都了嗎?”

“是啊。”津島修治伸手順了順幼弟有些淩亂的柔順黑發,将憐央柔軟的幼小的身體往自己的懷抱中塞了塞,輕聲回答着他的問題,“這就是東京都哦。”

他們站在熱鬧擁擠的人群的另一邊,默默擁抱着彼此溫熱的身體,冷眼看着眼前這荒謬的景象。

津島右衛郎滿意地打了一場翻身仗,帶着他們坐上了前往東京市中心的加長版豪車,他閉目養神地獨占了一排皮質座椅,難得用溫和的語氣對津島憐央說道,“以後你就跟修治一起上課好了,今天是僥幸沒有人注意到你的模樣,而且有了內山加奈子做借口,即使你表現的再差勁也有借口可以找,但是過一段時間,他們淡忘掉了內山加奈子的事件之後,如果你以後還在外人面前表現出這麽粗野的樣子,就不要怨恨我懲罰你了。”

他又帶上了那句口頭禪,“犯了錯就要被懲罰,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好的,父親大人。”津島憐央乖乖地應道。

他沒有在意津島右衛郎所說的懲罰,而是把重點放在了可以跟哥哥一起上課這件事情上,嘴角揚起了開心的笑容,一雙貓咪般大而圓潤的眼睛亮晶晶的。

但津島修治不一樣。

[懲罰……?]

從津島右衛郎口中說出的每一句話都要讓他惡心反胃,厭惡一層層疊加,沉甸甸地壓在內髒上,只讓他感到酸液上泛的嘔吐感。

[犯了錯就要被懲罰。]

在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這回事。

強者制定規則,規定[正确]與[錯誤],弱者服從規則,接受[不公]與[懲罰]。

這個世界的本質就是恃強淩弱,适者生存。

津島右衛郎只是在不停地強迫他們接受[自己是錯誤的]這件事情而已。

這樣做的話,難道可以改變他那殘虐又變态的內心嗎?難道可以讓他假裝成正常人嗎?

津島修治轉頭看向窗外,面上的神情并沒有多大的變化,平和而輕淡,一如往常,但津島憐央還是敏銳地察覺到了哥哥那像是厭惡什麽而低落下來的情緒。

津島憐央并不說話,但藏在寬大衣袖中的手悄悄伸了過去,捏了捏哥哥的掌心,算是安慰。

津島修治因為掌心處突然出現的溫燙觸感怔愣了一下,但他很快意識到這是憐央察覺到了他的情緒,在試圖安慰他。

他心中因為憐央可愛的小動作有些失笑,先前壓在心中的陰雲不知不覺散了些許,津島修治于是同樣面不改色,反手一把握住了幼弟亂動的手,把那只比他小了一圈的手整個攏在掌心之中,讓他動彈不得。

津島憐央試着想要抽出自己的手,但在哥哥的緊握之中紋絲不動,最後只好讨饒般地用食指撓了撓哥哥的掌心,仿佛在無聲地撒嬌——

‘放過我吧。’

津島修治的嘴角揚起了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微小弧度,是帶着些得意的狡黠笑容,他大方地放開了津島憐央的手,反過來捏了捏幼弟軟軟的掌心,用指尖在他的手掌中寫道——

‘放過你了。’

在華貴和服寬大的衣袖遮掩之下,那悶熱、汗濕又擁擠的小小空間中,他們之間的親密無人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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