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殊途同歸
楚明遠七、八歲的樣子, 黑發黑眸,很瘦。斯裏蘭王都的秋季來得早,小皇帝應該是正在開會,臨時趕過來的, 身上穿的宮廷禮服有些厚, 披着披風, 在卡普洛星溫暖的氣候下也沒有出汗。
他看起來有些羸弱, 這個年紀談不上不怒自威的帝王之相,稚嫩的臉上散發出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漠然,像一朵沒接受過風吹雨打的薔薇花。
南若瑜見過的小孩不多, 同樣有一雙黑曜石般明亮的眼睛,洛安除了吃就是睡, 要不然就是到處亂竄,永遠像一個無憂無慮的小暖爐。
可他到底是一條不愛管閑事的魚,只掃了一眼就不再關心,比起突然到場的少年, 他更關心的是剛才時寒的舉動。
鲛人一族只有示愛時才會親吻。
鲛人的領地意識非常強烈,浩瀚的海洋過于廣闊,每一只鲛人都守在自己的海域裏, 只有求偶時才會短暫地離開。
他們通過改變顏色,變幻出漂亮的魚尾, 會唱歌吸引伴侶,交尾的時候還會互相親吻。
時寒剛才親了他,雖然那只是額頭, 但……那是因為他沒把臉擡起來啊!
于是南若瑜悄悄地把臉擡起來了。
可時寒卻直勾勾地盯着那名小少年出神。
南若瑜嘴角緩緩耷下, 下一秒, 時寒環住他肩膀的手臂收得更緊了。
時寒不确定幕後是誰在指使這件事, 假如是小皇帝的話……他也絕不會把南若瑜讓出去!
南若瑜偏過臉,想再看一眼把時寒的注意力都吸引走的人。
這回楚明遠終于注意到他。
銀白的頭發,金色的眼睛,眉眼已經能充分看出精致漂亮,下半張臉卻被翅膀遮住了,可南若瑜偏偏擡了一下臉,于是那張與諾蘭侯爵有幾分相似容貌就整個暴露在小皇帝的視線中。
楚明遠的視線一瞬間變得冰冷,旋即落在時寒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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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國王要孤接納成為斯裏蘭子民的獸人?”他緩緩開口,聲音充滿着稚氣和不爽。
身後的龍騎恭敬回答:“是的殿下,是這位龍族。”
雖然不知道是什麽情況——殿下正在召開內閣會議,突然接到諾亞帝國一區來自國王陛下的敕令,要求斯裏蘭接受最近從寒武星逃難進入帝國星域內的獸人。
楚明遠當即怒到拍案而起。
B-9628航母挾持事件他們不是不知道,斯裏蘭王國在之前的全星際會議上明确拒絕獸人入境——一來他們跟蟲族不共戴天,恨烏及烏對其他種族也沒好感;二來,諾蘭侯爵死後,多方勢力蠢蠢欲動,楚明遠離成年又還早着,無暇再分心來處理這些事。
可國王還是下敕令了,全然不顧小星系的實際情況。
因為其他更強勢的星系不肯接納,所以直接命令楚明遠統治的斯裏蘭必須遵從國王的旨意。
小皇帝向來在星際事務中态度強硬不起來,這一次卻是真的動怒,直接接駁卡普洛的空間躍進設備,出現在了收容城。
楚明遠是來攪場子的,結果艦隊尚未着陸,遠遠就看見地面上跟喪屍趕場子似的湧向一個方向,還有軍車和無人機在各種喊話和攔截。
空間躍進時是沒法看直播的,出來後江乘舟告訴他,表彰會直播間被關閉了,于是楚明遠才決定直接趕往“喪屍們”的目的地。
作為大貴族和第十四區星系領主,楚明遠及龍騎親兵出入任何地方都不需要報備和交涉。
卡普洛醫院場面相當混亂,但在聖騎士軍團第五師和斯裏蘭王的龍騎兵的同時鎮壓下,很快就恢複了秩序。
小皇帝面若冰霜。
侍衛長江乘舟掃了一眼時寒,正準備說什麽時,就聽見小皇帝道:“孤改主意了。”
江乘舟一怔。
“江侍衛,你知道該怎麽做。”
當着衆多侍衛龍騎還有雇傭兵的面,他當即說:“明白,屬下這就去辦!”
時寒微微挑眉。
在諾蘭侯爵死後半年時間,男主剛剛脫離黑戶身份,成為小皇帝的近衛,同時也是一所軍校的教習軍官,實現階層的巨大跨越。
有了這一層身份,江乘舟才有機會在上流社會的宴席上見到沈念,聽見那一番天打雷劈下的傾訴,以及才有後來追求和迎娶的事。
沈念跟在時寒身邊的這幾年眼界拓寬了不少,他要是太弱,沈念估摸着也看不上他。
方容賊溜溜的眼睛,一直盯着那位深居簡出的小皇帝:網傳楚明遠親自為諾蘭侯爵守孝,看起來可信度一點也不高,小皇帝一身華貴宮裝,臉上半點看不出死了親人的頹色。
斯裏蘭國禁娛半年倒是真的,但做樣子麽,誰都會。
人家都說諾蘭侯爵是一個“國性戀”,這些年為了斯裏蘭什麽都能做、什麽都敢做,然而看小皇帝這樣子,怕是不見得領情——誰願意自己頭上始終架着一個攝政王呢?
七八歲,該懂的東西也都差不多懂了,比如權力最終還是握在自己手裏最放心。
醫院六樓的走廊一片狼藉,玻璃碎片散得一地都是,退化液和血——時寒的傷口雖然多,但割得不算深,大部分傷口已經自行止血了。
時寒抱着南若瑜站了起來,龍騎們“唰”地一下彈出了盔甲上的聚能槍,齊齊地瞄準他。
南若瑜在他起身時怕自己掉下去,順手就摟住了他的脖子。
時寒沒有動。楚明遠淡漠地看了他們一眼,在親兵的護送下,轉身離開了這條漫長的走廊。
室外燦爛的陽光照射進來,把小皇帝單薄的影子拖得長長的。
南若瑜望着楚明遠離開的方向,又看了眼怔神的時寒,最終張了張嘴,什麽話都沒問。
有些事情,時寒不一定會如實跟他講,但有些“東西”一定會老實。
比如系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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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情緒持續低迷的NO.213,見到男主的一剎那,淚眼汪汪地仿佛被壓榨的窮苦百姓見到了紅軍。
它甚至在時寒腦域裏放起了煙花。
振奮人心的BGM響起時,時寒不忘分心吐槽它:“不是說你沒有播放器功能嗎?”
NO.213才不管那麽多,BGM中還伴随着“劇情推動值”到賬的聲音——其實從航母到表彰會期間,他時不時就能聽見這種“叮咚”聲。
不過近來心思都在和這幫人玩政治游戲,沒有太管這個獎勵,此時一看腦域中的面板,時寒不滿道:“怎麽還差250。”你是不是故意的。
系統叫冤:「這東西都叫‘劇情推動值’了,你懂什麽叫推動嗎?回到男主身邊以後為他打江山,而不是讓他在人群中多看你一眼!」
「怎麽樣,男主是不是很帥?」NO.213又恢複了洗腦狀态,興致勃勃地說:「智力、勇氣、武力、外形、性格、功能,屬性雷達圖上沒有任何一項短板,完完全全的‘六邊形戰士’!」
“道理我都懂,‘功能’是什麽鬼?”
系統突然「嘤」地一聲,羞澀道:“哎呀,就是……流星錘啦讨厭!你又不是不知道!就是你們龍族特色啦!」
它神秘兮兮地說:「一個廣開後宮的龍傲天男主,那個必須很強,嘿嘿嘿你懂的,不然怎麽能服衆!」
時寒:“……可以了,打住。”
他對男主的興趣不大,還不如關心一下這件事要怎麽收場。
出乎意料的是,江乘舟辦事能力很強。
他不僅搞定了帶兵駐守的駱子規,也搞定了帝國高層,甚至連一發不可收拾的輿論,他都提出了解決方法——
斯裏蘭王親自抵達卡普洛星球迎接異族新成員,顯然能夠充分表現出帝國對他們的重視。
醫院的事情純粹是反對派攪局搞出來的,因為與獸人溝通上出現了一些問題,導致這一場誤會,帝國高層本身絕不願意看到這種場面,畢竟花了那麽多精力召開了一場星際表彰會。
此舉既合理解釋了斯裏蘭王的沖動行事,又給了諾亞帝國國王陛下一個臺階下。
在處罰了一衆負責收容城事務的官員後,網上也就沒人再繼續關心這個問題了。
醫院現場的視頻和照片都被以“有損人類與獸人和平”的理由删除,盡管大家都好奇,可又能怎麽辦呢?于是媒體記者們施展了新聞撰寫人的傳統藝能,在網上找了一張鲛人的圖片,就充當此次收容的難民獸人,開始進行報道。
帶有薔薇圖騰的軍艦內,小少年站在一堆獸人資料前,面帶冰霜,道:“孤信任你,這就是你的處理方式?!”
楚明遠沒有明說,他只對那只鲛人有點興趣,江乘舟把事情一辦完後再向小皇帝一彙報,鲛人、劍齒虎、維多利亞鳳冠鸠、雪貂以及那個龍族的少年,全都變成了斯裏蘭籍!
“你是要孤在都城開獸人園嗎!”
他聲音不高,僅僅一個微上揚的尾音,已經讓随行官員們惶惶低下了頭顱。
年輕的侍衛長不卑不亢道:“只帶走鲛人實在過于明顯,他是主星系的重要目标,不幫他們把這件事了結,他們不會這麽輕易松口——帝國只要在這件事中得到一個體面的結果,您帶走您想要的人也會順利許多。”
“孤不喜歡那個龍族,”楚明遠冷冷道:“別讓他出現在孤眼前!”
江乘舟心下一凜,抿了抿唇,道:“小殿下息怒,據屬下所知,南若瑜正處在求偶期,這幾只獸人是和他一起上船的,屬下查過不少資料,鲛人的情緒剛烈暴躁,最好能保持在穩定的環境當中,有利于身心健康……”
“誰說要他身心健康了!”
江乘舟心想專程調來一艘大型飛艇,裏面配置了超豪華的恒溫泳池和一系列設施,船上甚至有獸人醫生——這可不好請,帝國的獸人醫生都是貴族私養的,年薪比他們這些皇家侍衛都高。
這還不能說明你希望好好地把他帶回斯裏蘭?
但他不能戳穿這位心高氣傲的小主子,相處一段時間後,江乘舟很快摸清小皇帝的脾氣,否則不會青雲直上一路晉升成為侍衛長。
果然,最終小皇帝沒再發表其他意見,只是好幾天冷着臉,不召見自己的這位心腹。
江乘舟暗自松了一口氣。
小皇帝生氣歸生氣,似乎沒發現他的私心。
他是人族與龍族混血的事,小皇帝一直知情,也從一開始就說明了:在孤身邊只有人類,沒有龍族,你自己決定要做什麽。
江乘舟出身于帝國邊陲的一顆荒星,那裏曾經是帝國星際坐标東南方向最大的礦脈星球,也曾經是流放犯人的地方。
他是犯人之子,在母親死亡前,江乘舟一直以為自己只是一個普通人類。
直到母親因為過度勞作,猝然倒地的那一瞬間,悲憤交加的十四歲少年突然之間血脈覺醒,他殺死黑心的監工,大鬧了米勒礦場,趕在駐守軍隊發現前逃離了那顆星球。
十四歲,對于大部分男孩子來說,還是讀書的年紀,江乘舟卻在宇宙中四處漂泊。他做過黑工、打過|黑拳、當過雇傭兵,也加入過星盜,這些經歷培養了他絕佳的生存能力。
到了十九歲,他終于想找一個地方安頓,好好地謀劃未來,卻苦于在境內沒有合法的身份。
于是,當這樣一個機會擺在他的面前時,江乘舟毫不猶豫地選擇做一個“人”,從那之後再也沒提起過異族血統的事。
然而就在今天,全星際網民的見證下,一名龍族少年親口放棄了帝國恩準他進入社會做一個“人”的機會。
江乘舟的第一反應是詫異,第二反應就覺得惋惜。
太意氣用事了。
諾亞帝國成立三千多年,社會和福利體系都發展得相對完善。從學業到就業,從知識到科研,人類能帶給他的比龍族部落能帶來的要多得多。
可一個被捕獵進入帝國星域的少年,對此了解得太少,他并不知道這是一次寶貴的機會,就這麽輕易地放棄了。
江乘舟覺得,他或許可以做一點什麽來改變這個結局。
至少比起當年先眼睜睜看着竹馬被帶走,又經歷母親猝死的犯人之子來說,現在江侍衛長所掌握的話語權已然不可同日而語。
但還是有一定的代價的。
外界都說斯裏蘭的小皇帝年紀小、好控制,只有身邊的才知道全然不是這麽一回事。這個早慧的孩子是在諾蘭侯爵的錘煉下成長起來的,冷酷得驚人。
侯爵戰死時,江乘舟還沒有來到斯裏蘭星系,他是後來入職侍衛隊才聽人說起——前線的消息傳到皇宮時正是半夜,小皇帝聽完毫無反應,第二天依舊按時上朝。
甚至在朝堂上吵成亂哄哄的一團時,他還能叫這些官員冷靜:那可都是一群四五十歲的老臣了,比不得龍椅上坐着的那個七歲孩子。
據說,楚明遠一滴眼淚都沒落。
之後便有傳言從宮中傳出,說小皇帝忌憚年輕的攝政王手握重權,未雨綢缪,趁着蟲族進犯時将自己的小皇叔永遠留在了戰場。
世人感慨伴君如伴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