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氣真冷,維爾根特太太。我說,天氣可實在是太冷了。”
肖姆·貝爾西緊了緊圍巾,恨不得把被酒糟透了的大紅鼻子也縮進泛黃的硬領子裏,過于肥碩的下巴卡在可憐的假領子上,硬生生勒出三道肥油圈兒:“快要下雪了,日子真是越來越難過,您覺得呢?”
走在他前面,被喊做“維爾根特太太”的幹瘦老婦人轉動眼睛向後看看,把深紫色嘴唇抿成一條線。
戰敗國的公民還能活着就不錯了,連首都都被勝利者人為分裂成兩部分,他們沒被關進集中營、還能留在故園繼續經營産業,能有什麽可挑剔?
比起死在戰争中那些不計其數的受害者,至少活着的人還有未來和機會。
“唔……呼呼!”
沒有得到回應,肖姆·貝爾西聳聳肩膀毫不意外。他又緊了緊外套前襟,視線掃過維爾根特太太枯草似的白頭發,以及她佝偻的背。
維爾根特家是他的老熟人,老裁縫維爾根特病死前他的女兒愛麗絲·維爾根特就一直在他的歌舞劇院打工。直到裁縫病死,後來又發生了許多事……那真是個天使般的姑娘,她有着朝陽一樣金燦燦的長發,水汪汪會說話似的藍色大眼睛,身形挺拔骨架纖細,皮膚白皙眉清目秀。
愛麗絲·維爾根特性格溫柔手腳幹淨,不像其他在街上讨生活的女人,嘴裏罵人的詞兒可以從周一到周日不重樣,連路過的虱子都能拽條腿下來。
這麽漂亮的純血金發女郎,居然看上了個遠東島國來的猴子。
劇院老板用舌頭舔了舔被寒風刮得幹燥的嘴唇,想起金發舞姬就讓他心底氣悶。
可惡的留學生,壞了他的好事不說,還留下個礙手礙腳的讨厭小鬼。
“維爾根特太太,家裏的糧食和炭火還夠嗎?可憐的小愛麗絲……”
貝爾西故意提起那個和勃蘭登堡格格不入的小姑娘,果然,老婦人皺起眉頭:“我不想聊那個小野種。”
如果不是這孩子的父親引誘,她的女兒斷斷不至于被人始亂終棄。就憑她那金燦燦的美貌、窈窕的身姿、優美的歌喉,少說也能攀上個土財主帶着全家脫離苦海。而不是備受屈辱、理智崩潰就此瘋癫。
實在厭惡女兒生下的污點,孩子落地時她甚至連名字也不想給她起,最後還是對門破舊老教堂的神父出于同情上門施洗,順便把母親的名字給了女兒方便社區登記。
也就是說,維爾根特家生活着兩個愛麗絲。
一大一小,母女兩人共用同一個名字。
頭頂上那塊烏沉沉的黑雲越壓越低,風也越來越烈,很快紛紛揚揚的灰白雪片從天而降,氣溫也跟着降到一個讓人難以忍受的程度。
“來吧,貝爾西先生,咱們得坐在火爐邊喝上一杯再去讨論那件事。”維爾根特太太也有點受不了了,加快步伐前傾着身子走向黑色老房子——這是丈夫生前做裁縫掙來的房産,那個時候他們生活無憂,還有能力讓女兒受點教育。
比如說讀寫、音樂、舞蹈和繪畫。
一聽有酒,貝爾西頓時來了精神。
如今戰争結束,舉國上下人人都欠了一屁股戰争賠款,連糧食都要靠救濟,提也別提“酒”這個字。
“那可真是太棒了!上帝保佑,維爾根特太太,您真是位難得的好老人家。”
說完他推着老婦人用力快速向前走,一直走到克洛斯特街教堂正對面的維爾根特宅前。
老婦人從圍裙下摸出把鑰匙,天氣實在是太冷了,她手抖得厲害,瞄了幾次也沒瞄準鎖孔,泛着綠鏽的黃銅鎖孔被劃得發出讓人頭皮發麻的聲音。花了幾分鐘,維爾根特太太好不容易才推開門。
“愛麗絲?愛麗絲你在嗎?快點!去給我把壁爐燒起來,烤幾個土豆切幾片肉幹,再把地窖裏的葡萄酒拿一瓶上來!”
她喊得并不是自己的女兒,金發的愛麗絲在孩子降生前就瘋瘋癫癫的,只會整天整天坐在房間裏抱着那個人留下的書活在臆想的世界裏。要是有誰強行上前和她交談,得到的只會是尖叫與哭泣。
樓梯隔間裏很快傳來應答聲,一道纖細影子風一般跑掉:“知道了,外祖母。這就去。”
“別喊我外祖母!”喘着粗氣,老婦人臉上蕩起不自然的紅色,小姑娘清脆的聲音甜度依舊不改:“好的外祖母,是的外祖母,沒問題,外祖母。”
“你這個不要臉的小狼崽子!”
維爾根特太太隔着樓梯和外孫女拌嘴,回應她的是地窖門被人大力關閉的響動。
貝爾西看了場維爾根特家的熱鬧,大笑着拍打堆滿脂肪的肚皮:“哈哈哈哈哈,小愛麗絲真是個活潑狹促的孩子。”
要是她別在外面給自己起些難聽的外號,也別在他想上樓和大愛麗絲說幾句悄悄話時突然出現就好了。
“和她那個寡廉鮮恥的父親一個模子裏刻出來似的,盡在人前裝出副可憐柔弱的模樣,就像條躲在沼澤裏的毒蛇!”
老婦人故意把最後一句話大聲吼出來,地窖門再次被人大力推開,小姑娘風風火火沖進客廳:“葡萄酒來了!馬上就生火烤土豆。”
這孩子也是有趣,五官輪廓就像母親的拓本卻沒有日耳曼人寬闊粗壯的下颌骨,皮膚細膩有光澤又避開父親那邊過于扁平的臉型,竟然是挑着父母的優點集合在一起長。她留着烏黑的長頭發,編成條長辮子垂在腦後,碎發順着額頭和臉頰軟軟搭着,眉毛下露出雙璀璨的紫色大眼睛。維爾根特太太和附近的鄰居們尤其不喜歡她的發色和瞳色,因為這些都來自她那不知所蹤的父親。
在這一點上,對門教堂裏的老神父有些獨到的看法:或許街坊鄰裏們讨厭得并不是小愛麗絲的發色與瞳色,也許是受了從未謀面的父親的影響,即便她尚且天真稚嫩,眉宇間依舊有股不讨喜的氣質——仿佛蘊藏着無盡的野心與執拗的意志。
不過眼下,她還只是個每天都要為了全家下一頓口糧奔忙的孩子。
小愛麗絲蹲在壁爐前撥弄炭火,木柴是秋天時早早準備好的,已經幹透。很快壁爐裏就燒得哔哔啵啵,土豆和幹肉的香味勾得人垂涎欲滴。
糟爛的木質樓梯上傳來細碎腳步聲,那是大愛麗絲嗅到食物味道弄出來的動靜。
“把這些端上樓送去給我可憐的女兒,等她吃完剩下那些,才是你的。”
“明白啦。”
維爾根特太太塞給女孩一只波西米亞風格的鮮豔盤子,裏面擺有黑面包、土豆、以及半截香腸,可以說是無比豐盛的一餐。小愛麗絲接過盤子,照例把樓梯跺得直掉渣,“咚咚咚”跑上樓去安撫逐漸焦躁起來的母親。
其實根本不必外祖母刻意交代,她當然知道如今食物緊缺,能吃到一點點肉沫就十分滿足了,并不會和母親搶這難得的奢侈。老婦人也清楚女兒一定會把食物再分給她的女兒,盤子裏裝的土豆和香腸都是最大那份兒。
當事人離開,客廳裏圍着壁爐取暖的人才好讨論那件“大事”。
“咖啡夫人上周在埃森的古堡裏舉辦了一場舞會,簡直就像幾年前那樣奢華富足。數不清的富豪專門搭乘專機飛來欣賞黑森林的第一場雪,據說光烹調用的檸檬就拉了一卡車。”貝爾西老板懷抱着萬分向往抽抽鼻子:“數不清的食物,甘甜的美酒,溫暖的房子,高貴的夫人們身着絲綢和寶石消閑,就連幫忙遞盤子的小女仆都吃得飽飽的。”
維爾根特太太跟着眯起眼睛回憶:“是啊,在那之前,家裏的日子比現在要好得多。”
那個不負責任的男人一走了之,後來還是使領館的工作人員輾轉聯系上他告知孩子的事兒,維爾根特家這才每個月得了幾張紙鈔。但是又有什麽用?愛麗絲瘋了,不能繼續在歌舞劇院工作,也沒法照顧孩子,如果不是教堂裏好心的老神父幫忙,小愛麗絲根本活不過降生後的第一個冬天。
“哦,對了,看看我這腦子。”冷風從開裂的門縫灌進屋子,把貝爾西老板從無盡遐想中喚醒。他又抽了下鼻子,把手伸進肚子上的口袋裏,扣扣摸摸抓出一把紙幣:“小愛麗絲這個月的工錢。這孩子站在舞臺上就像個沙皇,哈哈哈哈哈哈。”
小愛麗絲完美繼承了母親的天賦,年紀雖小卻也已經是個頗有經驗的歌舞劇演員,至少在勃蘭登堡地區、乃至河流下游的首都柏林也小有名氣。
“夠得了什麽,食物價格一天能有十二變。就這麽幾張廢紙,燒火取暖都嫌灰大。”
老夫人說得沒錯,戰争帶走了全國三分之二青壯年的生命,重要的能源與礦石産地全部割讓給鄰國。一方面是物資短缺引發物價瘋長,另一方面國家又沒法子提供足夠且能讓老弱婦孺謀生的工作,普通民衆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艱難。
沒有工作就沒有薪水,沒有薪水就更買不起越來越貴的生活必需品,連生活必需品都買不起……即便從前生活無憂的歌舞劇場老板,也不得不想點偏門生意撈錢讨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