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淩晨兩點, 橫濱。
驅車到達指定地點,蘭堂還沒來得及等到不耐煩,前來接應的人就到了。他走下駕駛位繞到後座,拎起不斷撲騰着朝母親方向掙紮的小姑娘下車朝本部方向進發。
大愛麗絲因着椎名的鎮定劑還在熟睡當中, 對女兒的掙紮全無半點回應。
眼見另有幾個衣着樸素低調的護衛将轎車開走, 森由紀逐漸收回動作, 挂在“坐騎”胳膊上悶不出聲。蘭堂還以為多少要花點功夫才能“說服”這位突然冒出來的大小姐, 沒想到她的掙紮與反抗結束得和開始時一樣突兀。
“抱歉,小姐, 森先生只要求我把你帶回Port Mafia。”雖然對方不過是個幹巴巴的平板小姑娘,他還是非常在意的輕輕放下她,順手把那些碎發理進發辮:“他說你會懂。”
“嗯。”
森由紀轉頭看着轎車開走的方向:“我懂。”
如果這個時候還非要和母親待在一起,會害死她。內務省是僞君子沒錯, 然而不至切膚之痛時他們多少會在乎下輿論與臉皮。一旦重歸黑手黨的世界,背信棄義才是常态。
森由紀和森鷗外一樣,都不會允許弱點被人大喇喇擺出來展示。
女孩深吸一口氣,朝身邊高大的男人露出微笑:“先生,感謝您這一夜的辛苦。”她說得是法語,蘭堂頓了頓, 态度比剛才溫和了不止一倍:“您真可愛, 小姐。”
試探到此為止, 森由紀收回觀察此人的目光, 走在他手邊一路來到血跡未幹的Port Mafia本部前。雖然是深夜,這裏仍舊繁忙如同白日, 或者說……比白天還要更忙些。
敞開的大門不斷有身穿黑色西裝的“工作人員”進出, 幾個類似小頭目的人佩戴着非常時新的微型耳麥。
仿佛一窩白蟻, 哪怕屍體留下的骨頭也不會被它們放過。
“走這邊, 跟我來。三個小時後天就要亮了,森先生今天會很忙……”
蘭堂提醒了一句,進入不引人注意的側門。
森由紀跟着他,幾經輾轉來到一處僻靜走廊外,穿着醫師外套的男人正站在廊下等待。似乎是聽到了腳步聲逐漸靠近,他轉過身,露出古怪的笑意。
“我的……小甜心。”
女孩走向男人,在距離他一米的地方停下,擡頭。那雙晦澀的紫色眼睛裏沒有屬于人類的溫情,瞳孔微擴,充斥着野心與自信。
他身上還帶着些許尚未消散的血腥味。
看來勝敗已定。
森由紀低頭:“……父親。”
——他不愛我。
別說“不愛”,她甚至能從他的表情中解讀出一絲隐藏得極好的抵觸與忌憚。
對于父親,即便知道他是個人渣,女孩子也不可能沒有過半分幻想,然而事實是他還不如前面那個思女成瘋的外守一。
果然,只要不去期待,就沒有什麽好難過的。
兩雙相似的紫色眼睛再次接觸,森鷗外驚訝的挑眉,進而了然——她在示弱?不,不是,這個狡猾的孩子企圖用這幅姿态向他讨要承諾。
關于她母親的承諾。
意識到自己得到了什麽,男人露出完美無瑕的慈愛笑容:“我可憐的小愛麗絲,你一定吃了不少苦。”
“我能理解您,親愛的爸爸。”女孩回以騙死人不償命的甜蜜微笑:“我很想念您,母親也是。”
“這裏有點太急切了,孩子,你把底牌遞到我手裏了。”他眯了眯眼睛:“不過我是個會替女兒考慮的好父親,可以給你一個滿意答複——”
“愛麗絲是我深愛的妻子,永遠都是。”
除此以外,現在的他再也給不了那個可憐女人任何東西。
小愛麗絲原地搖晃了一下,勉強自己挺直脊背站好:“謝謝您的慷慨,先生。”
這就夠了,還奢望什麽呢?面前這個與她構成生理上父女關系的男人會給予愛麗絲·維爾根特生活所需要的一切,除了他自己。
他必須保證她的安全,讓她衣食無憂,借以控制、或是交換她的馴服。
——至此,“父親”這個形象在小愛麗絲心目中徹底碎成一地殘渣。
“嘛……等會兒爸爸會很忙,今天是非常重要的日子呢,你有什麽安排,小由紀?”
他換了稱呼。也就是說,至少承認了她具有作為部下的能力,進而可以用看待“女兒”的态度對待“森由紀”。
“交易達成”的意思麽?
兩雙相似的紫色眼睛裏閃過相似的光。
有大愛麗絲在手,既是對森鷗外的束縛也是好處。平白多了個能拿來就用的勞動力有什麽不好?這孩子将帶給他遠大于付出的收獲。對于森由紀來說,這筆買賣同樣利大于弊——不用再擔心母親的安危,同時還能擁有真正适合她發揮的舞臺。
混在一群小學生中間插科打诨固然活得輕松,但也實在是太過平淡無聊了。即便森先生不出手,過不上許久她自己也會想法子帶着大愛麗絲擺脫內務省控制。
現階段遠低于正常水準的年齡,始終是她無法回避的短板。好在這塊短板的彌補只需要時間……
森鷗外等了一會兒,給出他的提示:“蘭堂君你已經見過了,還有一位值得尊敬的紅葉君,這兩個人,你想跟着誰?”
最近這段時間裏他不會把這孩子放在身邊礙手礙腳,倒不如随便先給她找點事做做,也方便拉開距離仔細觀察。
——觀察內務省的“教育”到底為她帶來些什麽。
森由紀忽得燦然一笑:“爸爸,我可以自己去不礙事的地方玩兒嗎?”
“哦?不礙事的地方……可以倒是可以,去那裏的話,爸爸可就照顧不到你咯。”森鷗外意味深長的擡手輕輕在女孩頭頂摩挲:“你是個聰明孩子,知道這兒是什麽地方,即便如此,也要堅持這個主意麽。”
“我确定,爸爸。既然幫不上什麽忙,我也不想給您的合作夥伴添亂。”
被提及的兩人無疑是森鷗外的親信,跟在他們身後穩妥歸穩妥,卻也相當于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待在這個男人眼皮底下。徹底淪為他的附庸,被他捆綁在戰車上不得超脫。
去一個存在着陰影、可以躲藏的地方,她才能獲得與之慢慢周旋的空間。
——即便達成了“可以在範圍內合作”的一致,森由紀也不樂意把自由拿出來做代價。
不要急,蛛網成型前蜘蛛不可以露出毒牙。
“好吧,誰叫我是個對女兒沒有任何抵抗力的好爸爸呢?”森鷗外攤掌:“只能讓小由紀随心意跑出去找新朋友玩了。”
這孩子……意外的敏銳,而且大膽。
主動要求前往他目前無法顧及的區域,短時間內還給出了他無法拒絕的理由——把親生女兒放在合作夥伴旁邊固然是種信任的表現,反過來卻也跑不脫“監視”的嫌疑。
她倒是會給上司找臺階下。
在她露出獠牙和利爪前,倒也不是不能容忍這種小小的出格與任性。
森由紀立刻把大眼睛眯成兩條縫:“謝謝爸爸!”
“不客氣,親愛的。”
談妥了“生意”,森先生這才将做了親爹的“感動”從垃圾堆裏撿出來拍拍灰:“爸爸為小由紀準備了禮物呦~在你的專屬房間裏。”
生了個女兒的好處就是可以趁她還小玩各種更換小裙子的游戲,比臭小子性價比要高多啦!尤其當女兒只有十一歲時……雖然她的身高已經快趕上自己,臉上仍舊一團稚氣。
蘿莉賽高!十一歲賽高!
——至于說那份狡猾與危險,難道不是更好麽?
還帶着嬰兒肥的包子臉白皙裏透着健康的紅潤,嘴角上翹,左邊臉頰上隐約有顆小酒窩。如果閉上眼睛,她看上去幾乎和大愛麗絲一模一樣。要不是天亮後還有一堆事急等着森鷗外去做,他說不定會願意和女兒多待一會兒培養感情……
額,也許會有的感情?
目送森鷗外離去,早已離開的蘭波神出鬼沒般再次出現:“我帶您去您的房間,天亮前請不要出來。”
森由紀接受了他的好意,很快就被送到一間充斥着粉色裝飾品的屋子裏。入目滿眼皆為嬌嫩粉紅,甚至連家具和地板都是這個調調,看得人眼睛痛。
這間屋子原本是森先生那個異能生命體的所有物,由Port Mafia一小時前剛“病故”的老首領賜予,專門用來羞辱這個疑似蘿莉1控的單身男人。森鷗外一點也不在乎它的影射含義,直接拿來搪塞便宜女兒。
站在這種畫風的房間門口,蘭堂忍不住向後退了一步:“請您好好休息,有什麽需要可以随時來找我。”
孩子是好孩子,可惜爹有點大病。
“……謝謝,我可以把它弄得,額,更加宜居些嗎?”
正常人都不會放任這種視覺折磨,粉色是很可愛啦但連窗戶框都噴了粉漆究竟是怎麽回事!
蘭堂又退了一步,他的審美已經快要到達忍耐極限:“随便您,只要不拆房子,或者有錢重新修繕,随便您對它做什麽。”
說完這位超越者轉身就跑,好像身後被什麽猛獸追着似的。
“哈……”
吐出一口濁氣,森由紀走進房間,反手關門,從裙子內襯裏抖出一地“手工藝品”。
拿內務省公款買的那些工具,都有很好地派上用場。
這一夜,Port Mafia換了個首領,天上掉下來的大小姐通宵搞“裝修”。确定房間內以及門廊上的所有監控設備失去控制,她開始把帶來的小玩意兒安裝到“正确”的位置上。
只不過添加了億點點具有安防效果的裝飾品而已,總比那些看得人血糖驟升的滿屋子粉紅要順眼得多。
天亮之後森由紀看着熬夜的成果心滿意足,抱着枕頭倒頭就睡。扮演良民時多少要表現得更加“遵紀守法”些,但是到了Port Mafia這種法外之地……先撩者賤,死了活該,可別怪她不客氣。
異能特務科。
“有誰能告訴我,Port Mafia突然更換首領的情報為什麽拖到那麽晚才遞上來?”種田山頭火環視一周,他的部下,有一個算一個,通通把頭一低生怕被點到名字。
想起上午高層會議中被內務大臣指着鼻子痛罵的經歷,光頭心底火氣難抑。
異能特務科呈遞這份情報的時間,也就比內務省從外面高價購買來的晚了一個小時,平白被情報販子敲去筆不菲的傭金。錢其實不算問題,問題在于丢臉,且肉疼。就像花大價錢打了疫苗後聽說從下一位開始所有人享受免費……頗有一種讓人臉皮熱辣的酸爽感。
沒人應答。
這種場合,誰出頭誰是傻子。
種田山頭火等不到主動獻身的勇士,只能暫且跳過這個話題:“另一件事,從今天起,異能特務科實行內部自查自律。我奉勸那些在外面別有兼職的同仁們,盡早回頭是岸。你們最好趕在軍警上門前把首尾收拾幹淨,好好珍惜手裏這份公務員的工作。”
誅心之語仿佛烹入熱油的冷水,瞬間激發無數議論。
自律自查?
內部出了叛徒麽?
種田山頭火表情沉重:內務省的情報……外流了。
不是國內社會團體間頻繁易手的那些花邊新聞小道消息,而是年底的政策草拟稿被人直接販賣給其他國家。作為美國的附庸,很多島國政府作出的政策調整都可以用來佐證或逆推宗主國的觀點,這種事本也可大可小,奈何最讓人難為情的是大臣們的态度。
跪得臉疼。
有一說一,這個販賣情報的家夥對內務省了若指掌,甚至預測出了官方察覺到情報洩露後可能會做出的應對。屬于那種既敬業又良心的賣家,不但保證情報真實可靠且有效,還替買家考慮如何回避風險。
如果被賣的不是內務省就更好了。
經過會議讨論,各科室長官一致認為此人必然藏身于內務省內部,否則根本沒辦法解釋那些情報的精準程度——就像一雙無形的眼睛,連內務大臣今天穿了什麽顏色的底褲都能看到。
那些被賣掉的情報讓島國政府在世界範圍內顏面盡失,雖然鞠個躬再說句“思米馬賽”已經是傳統藝能了,到底還是沒人願意去做這個衆矢之的。至于針對這位情報“人才”的決定……掘地三尺也必須挖出來。要麽收編要麽處死,少說也得扔進第七監獄判個終身□□。
“或者有誰從今年九月起就行蹤異常的,發現的人可以私下向我報告。”種田山頭火再次仔細看過每一個人的表情,看得所有人重新低下頭沉默不語。
事實上種田山頭火并不認為疏漏發生在異能特務科。
——倒不是說他自信于管理有多謹慎,實在是,異能特務科還有能夠拿去“洩秘”的情報嗎?Port Mafia得知從東京發來的消息往往比自己助手把報告送到桌上還要早,問題的源頭根本不在橫濱。
全都是些酒囊飯袋!
他在心底狠狠罵了一句,情報看不住,人也看不住。
數日前一直都處于掌控下的維爾根特母女突然被劫走,聯想到Port Mafia更換首領的消息,并不難猜出下達這一命令的人究竟是誰。精神失常的愛麗絲·維爾根特問題不大,但是她的女兒森由紀,怎麽說也是個培養了小半年的“特殊人才”。
早就向上級警示過森鷗外有失控風險,奈何最後唯一被施行的動作只是向那母女倆的飲料裏投1毒。
唉……都不知道該怎樣評價才好。
事後內務省派遣工作人員反複盤查了整片社區,除過緊鄰着她們的鄰居,完全沒有任何用得上的線索——被關聯到的第三方是個未滿八歲的男童。作為小愛麗絲·維爾根特的同學兼同桌,他說當天放學時兩人曾遭遇過襲擊。
然而襲擊者的體貌特征與手段這孩子一概不知,打從開始他就被敲昏了!
這麽點的小孩不可能對警察說謊,那麽森由紀的立場就比較可疑了。顯然她并未将異常情況及時上報,被擄走後也沒有試圖與負責對接的工作人員聯系。但是派遣至維爾根特母女身邊監1視的椎名又信誓旦旦表示她确定自己給被監1視者下了足量鎮定劑,無論如何她們也無法憑借自身力量離開那棟房子。
至于警校那邊和森由紀相熟的教官與學員,同樣問不出有效線索的情況下,惱羞成怒的內務省直接以“宣告死亡”作為結論。
如果結合出了內鬼這件事去理解……難道說森由紀并非主動叛逃?
怎麽想都很奇怪。
撇開維爾根特母女失蹤的謎案,森鷗外成為Port Mafia新任首領這件事讓所有人更加難以接受。
特別是軍方,生理心理各種意義上的難以接受。
誰想和一個上過戰場的瘋狂軍醫成為對手啊,尤其這家夥的瘋狂絲毫不顯于外,屬于那種悶悶的說不來什麽時候就會暴起一口咬死獵物的類型……你都不知道該如何揣摩推測。
隊友一個比一個會拖後腿,全都是些八嘎!
“以上!”種田山頭火宣布散會,部下們三三兩兩垂頭喪氣走出會議室。
同樣的議題在宗教管理科也被着重強調了幾遍。雖然“洩秘”這種事和養老科室畫風不太搭,但為了和其他部門保持一致,主管長官還是将所有人都叫到一起開了個說明會。
“……總之情況就是這樣的情況,大家多注意一些,不要做瓜田李下引人疑窦的事。相澤,你怎麽了?”注意到空降來的副長一臉憔悴,宗教管理科長官為表體恤的多問了一句。相澤謙吉急忙彎腰:“抱歉,最近睡眠不太好。”
“這樣啊,身體欠佳?”說着無心,聽者有意,霎時間相澤謙吉只覺自己成了為衆人所猜忌的頭號嫌疑犯:“不不不。”
他甚至顧不上掩飾:“就是……總做噩夢,持續幾個月了。看過醫生也用過藥,一直沒有起色。”
“這樣啊……”
他的長官遲疑片刻,猶豫道:“下午要和咒術師總監處的人會見,到時候你和我一起去。也許是有這方面的困擾也不一定哦?”
在國外待了十幾年的相澤謙吉并不相信鬼神之說,調入宗教管理科後他每天做得最多的不是閱覽記錄查漏補缺,而是積極尋找新的升遷機會。所以長官也不曾帶他去接觸宗教團體及相關人士——無論咒術師們自己如何圈地自萌,在政府眼裏他們就是和神道教、佛教、基督教、飛天意面神教等等等等差不多的存在。
咒靈?
呵呵,咒靈能抵幾個師?兩顆核彈下來什麽咒靈都是扯淡。當然了,需要“宗教顧問”亮相的時候也并非沒有,問題在于另一方的不可視性讓戰鬥少了許多觀賞價值。簡而言之就是打得不夠花俏好看,甚至不如橫濱那些異能力者效果絢爛。
至于說“詛咒”和“咒靈”……反正天皇一家看不見那玩意兒,首相和內閣議員也沒人能看見,只能容忍咒術師們自成一派開張做生意。就當花錢維護“傳統民俗”,順便買個樂子聽聲響。
沒錯,确實有那麽幾個累世以此為生的家族,據說綿延千年尚未斷絕。但是他們對國家有什麽貢獻?是繳納了巨額稅金啊,還是能解決大量就業崗位?或者從事實業踏踏實實制造些産品出來?
全都沒有,宗教行當稅率低得稅務局都想哭,普通人想進去求職也不可能。
說什麽每年全國高達上千起的失蹤案件都與詛咒有關,一億多人口裏面少那麽一兩千有必要大驚小怪嗎?流感死亡人數都比這個多!
隔壁超自然現象研究所還說這些都是惡魔人造成的後果呢。
眼下正好副長相澤謙吉有這個需求,宗教管理科長官也不吝啬,決定把他帶去給咒術師們刷刷業績。
閑着也是閑着,看一群老年人滿臉嚴肅的和空氣鬥智鬥勇也挺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