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深淵

◎他的心,好像掉進了深淵裏。◎

沈青玄的聲音很輕,又很卑微。

若不是時然的聽覺極其敏銳,幾乎要以為是她出現了幻覺。

他的聲音如同踩在雲霧中,搖曳生風,是一句幾不可聞的別看。

這句話自然是掩耳盜鈴。

因為他方才才問過那一句是否失明,現在他又将手輕柔的覆蓋在了時然的眼睛上面。

他知道他看不到,但也不清楚自己這樣的行為到底是為了什麽。

少女聲音頓了頓,微微開口道:“道君,我看不到,你不必。”

沈青玄指腹微涼,覆在她的眼睛上。

像一團柔軟的雲霧,也像夏日裏喝青檸冰可樂覆蓋着的那一層薄冰。

時然将他的手拿了下去。

她輕聲道:“道君,我看不見,并且,你的傷痕我并不挂在心上,而且,我名喚沈容,道君莫要再叫錯我的名字了。”

沈青玄身體猛然一顫。

他沒想到時然會這麽說,他眉睫輕斂,思索半晌,又接着道:“我知道了。”

但随即一種名為慶幸的情緒又在他的心裏炸開了花。

他現在身上很醜,幸虧她目前看不見。

布滿了鞭痕的身體,一道又一道,新舊交錯,他怕她知道了便不會再對他有任何昔日的親近。

人人都喜歡姿色殊絕的人,他怕因着他身上的這些傷痕,她便不再會看他多一眼。

她從前,說過他生得極好,或許她是會因着他的容色,而多垂憐他一點的,所以他不想讓自己現在的樣子被她看到。

沈青玄一向高傲且自負,從不将這三道六界的什麽放在眼裏。

可他現如今卻怕了。

他曾記得他教導姜玥學習時,姜玥向來聰慧又令人放心,但卻總喜歡纏在他身邊,給他講一些說是她從書上看來的故事。

不過這些故事,沈青玄都從未接觸過,他曾在姜玥熟睡時,潛入過她的識海,得到的結論是,那些故事并不是姜玥編撰出來的,而是确有其事,至于他并不知道的原因,是因為他的這個小徒兒本就不是和他同一世界的人。

他向來記憶極好,講過的故事就沒有他記不住的。

陳阿嬌因失去寵愛,去找司馬相如千金求《長門賦》的故事他還記得,他想,他現在許是能理解陳阿嬌千金求賦時候的想法,因為他現在也在無望的,孤注一擲的,等待着那個人的回頭。

姜玥和他講過的故事還有漢武帝的李夫人,因為害怕自己在君王心中留下最後的是病容,因此對漢武帝避而不見。

他還記得當時姜玥抱着個小被子,說什麽也不肯睡覺,硬要窩在他的懷中才肯睡。

沈青玄向來不在乎什麽男女授受不親的問題,在他眼中,男人與女人沒什麽不同,畢竟他都是一樣的不放在眼裏,他的眼中,除了大道之外,幾乎再無其他,些許對姜玥的縱容也算不上什麽,況且他也并不覺得姜玥會因為這些喜歡上他。

那天平靜無風,夜晚的星星很多,他穿着一襲白衣,而後姜玥窩在他的懷裏。

少女的眸色清亮,擡起頭來,在他懷裏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握着,把頭貼在他的胸膛上,她道:“師父,我如果一輩子都無法修成大道的話,該怎麽辦啊?”

“不會,你是我的徒弟。”他聲音淡淡,從中聽不出任何情緒。

“我——”少女咬着唇瓣,眸色裏隐隐約約還看得出水光,眼睛水潤得如同一頭初生的小鹿,她聲音嗫嚅,躊躇半晌才開口道:“我其實,我很怕我像師父那樣會花好久,我怕我變老變難看了,師父便不要我了。”

他那時只覺得不理解,哪怕她拿了李夫人的故事同他說明她為什麽會這麽想,他卻也只覺得她是小女兒情态,修道之人并不應該拘泥于這些凡人的情情愛愛,卻并未去察覺其中的深意。

可他現在竟也因為自己身上的疤痕,唯恐這個人不會再多看他一眼。

他一個修無情道,本應該無情無愛的仙君,卻也會學起人間那些後宮嫔妃,有了那些小女兒的情态在其中。

清隽淡漠的仙君将手中的劍收入袖中,又擡眸再去打量面前的人。

沈青玄雖然不清楚為什麽姜玥會變成面前的沈容,但他卻可以肯定一點,便是姜玥不願承認與他認識。

他手指微微一顫,緊接着聲音難得的出現了一絲波動,接着道:“沈姑娘。”

沈青玄聲音素來淡漠沉靜,甚少會出現這樣的時刻。

他指尖微微顫抖,恍然意識到自己的失神落魄,心頭像被什麽東西紮過一般。

姜玥不願意同他回去,也不肯承認自己就是姜玥的這件事情,于他而言,代表的就只能是一個。

她厭惡他,不願意向從前般那樣親近他。

說來也巧,從前她在他身邊的時候,他總覺得是理所應當。

可是現如今沈青玄才幡然醒悟一個道理,原是沒有人會始終停留在原地,等待另一個人的。

他摸了摸心口的位置,心髒跳動的聲音清楚地從胸腔中傳來,可是緩慢而有沉重的心跳聲卻變得不複從前,開始有些急促不安,此番他像個喪家之犬一樣眼巴巴的守在她面前,竭盡所能的想要讨她歡喜,可是她卻不在乎了。

那一聲沈姑娘喚出後,他心中酸意更甚,比那未曾熟透的草莓入口更讓他覺得酸澀難忍,可他卻也曾将那熟透了的莓果碾碎成汁液,吞噬在他的唇齒之中。

沈青玄說不出自己的心中到底是不是占有欲在作祟,但他的的确确不願意放開她,自從時然離開之後,他的心就仿佛空了一塊,即便能夠感覺到心跳和血液的流動,他卻也不能夠感受到自己是真實的活着。

嘗過了熟透了的莓果的滋味,便沒有其他東西可以代替。

他眉睫輕顫,又想起吞噬奶糕的口感,鮮嫩而又美味,他現在無比渴望自己能夠再次吞噬鮮嫩又可口的奶糕。

沈青玄薄唇的血色又淡了淡,他手指輕輕把玩在劍柄上,潺潺的流水從他指尖溜出,金魚從他指縫之中驚慌錯愕的流走,但金魚在他指縫中掙紮過,只是稍縱即逝。

時然的手指微微頓了頓,她不知此時此刻沈青玄心中到底在想什麽,虐心值猝不及防的加了十。

她覺得現在是趁熱打鐵的好時機,少女朱唇輕啓,輕輕開口道:“若是道君執意要在此,我也沒道理阻攔你,只是,我現在是謝缥缈的未婚妻,我們這樣,委實不太好,更何況,道君已有心儀之人,我也有想要嫁給的人,這樣彼此糾纏,對雙方都不好。”

沈青玄擡了頭,眸色裏看得出顯而易見的渙散,他挺拔如青松的身子,緩緩顫了顫,已經站不穩身形,卻強行将手中的劍插入地上,穩定自己的身形,力圖不發出聲響,讓面前的人察覺。

他知道自己失态了,但他無法克制自己此時此刻的心。

如墜深淵。

——

謝缥缈覺得自己的心很亂。

他腦子裏很亂,本來是想着将沈菁的事情處理完畢,他再去同沈容解釋。

那日沈容說要同他成婚,事實上他心裏不知道有多歡喜,可是最後,卻選擇了推辭。

那個夢太真實了。

真實的讓他恐懼。

從情緒上,他應該厭惡沈容,即便她和他在一起那麽久,說了很多次她心悅他,可其實,他并不相信。

他從出生開始,便知道,許多事情要牢牢地把握在自己手中,這世間的情情愛愛,他并非不能看破,他有時候只覺得這些男女之間的糾纏太過可笑,很多人為了所謂的情愛送命。

若說他有多喜歡沈菁,其實也并不盡然。

沈菁于他只不過是他覺得他人生在最黑暗的那段時間難得的出現的一道亮光,而他想将最好的都捧到他面前。

謝缥缈知道自己這種病态的心理就像地溝裏的老鼠,永遠見不得光。

他素來內心都不算都麽光正,即便身在名門正派的日子,他也知道除了自己,這世間并沒有人可以相信。

于他而言,他對沈容,其實一早或許就有隐隐約約的心動。

可是他卻恐懼那種一切偏離軌道的感覺,這會讓他不安。

那個夢,讓他不得不正視起自己對她的感覺。

他看了看仍舊在沉睡中的沈菁,覺得她好像還是和以前一樣,但在他心中的感覺卻變得截然不同。

謝缥缈忽然想逃離她。

在這一刻。

他很想沈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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