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幹幹淨淨的大理石茶幾在一頓飯後面目全非,幾人吃完就撂筷子,只有林溫筷子還拿手上。

她一邊把她碗邊的垃圾夾進碗裏,一邊聽大家聊天。

袁雪覺得時間還早,飯後消化玩劇本殺正合适,但三個男人都不配合,誰都沒她這閑情逸致。

袁雪指望林溫:“你呢,你都多久沒陪我了?”

林溫這次理由充分:“我明天還要上班。”玩劇本殺沒幾個小時結束不了。

袁雪心情全挂臉上,她已經不太開心。

汪臣潇見她大小姐脾氣又要上來,正想着怎麽哄,林溫先他一步開口。

“你是不是忘了你現在是孕婦,不能熬夜。”林溫提醒袁雪。

袁雪這才想起來:“啊,是啊,好險!”

衆人:“……”

袁雪又想起什麽,問周禮:“對了,我都差點忘了,聽說你要辭職,怎麽回事?”

周禮在回手機信息,頭也不擡地反問:“誰說我要辭職?”

“肖邦說的。”

“那你問他去。”周禮踢皮球。

“啧,不得不說你跟肖邦真是絕配!”袁雪抨擊。

林溫想起周禮沒來之前,汪臣潇問肖邦辭職的事情,肖邦當時也是這麽踢皮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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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溫其實也好奇。

他們幾人現在的工作,真正專業對口的只有汪臣潇。

任再斌碩士畢業後進入體制內,不過他在一個月前就已經辭職。

肖邦轉行寫劇本,他是因為熱愛。

至于周禮當年進電視臺做起財經節目主持人這事,形成的沖擊波太過巨大,經久不衰,至今他們還會偶爾感嘆。

除了林溫。

因為她認識周禮的時候,周禮已經是新聞工作者的身份,常年西裝挺闊,給人感覺穩重幹練,她沒覺得任何違和。

突然說周禮要辭職,在這之前毫無預兆。

“你到底說不說,辭個職還成機密了?”袁雪逼問。

周禮說:“還沒辭呢,你問早了。”

袁雪見他終于接茬,猜測道:“你是不是被挖了?有什麽好去處吧?”

“你猜。”

袁雪聽出他在敷衍,沒好氣道:“該不是被穿小鞋才不想幹了吧,或者英年早禿覺得頭發更重要?”

林溫順勢看向周禮的頭發。

今天他要工作,依舊吹了那款經典老派的發型。

挺濃密的。

周禮注意到林溫的視線,好笑地從沙發上起身,給袁雪一句:“你多保重身體吧。”又跟衆人說,“走了,還有事。”

汪臣潇問:“你還去哪兒啊?”

“約了人。”

汪臣潇八卦:“女人?”

周禮手機拍在掌心,沒正面回答:“你要不一起?”

汪臣潇立刻撇清:“你滾吧。”

周禮走了,剩下林溫幾人也準備撤,林溫順手把茶幾上的餐盒都收拾裝袋,讓肖邦擦一下桌子。

肖邦點頭,恭送幾尊大佛離開。

汪臣潇去開車,林溫找到室外的垃圾箱把一堆餐盒分類扔了,袁雪嫌棄地站遠了點,說她:“你随便扔一下就得了。”

林溫說:“你好歹也接受過九年義務教育。”

“我接受義務教育的時候國家還沒搞垃圾分類。”

“可你是祖國的未來。”

“祖國的未來還在我肚子裏呢。”

“那你別帶壞孩子,小孩會有樣學樣。”

“那太好了,我孩子天生就智高膽肥,勇猛無敵!”

林溫扔完垃圾,拿紙巾擦手,說道:“你這麽勇猛,剛才怎麽沒敢看周禮的手機?”

她不至于看不出袁雪火速松手的真實原因。

袁雪在林溫面前倒不怕承認自己也有慫的時候,“猛男還有怕蟑螂的呢。”她說。

林溫奇怪:“我今天才知道原來你怕周禮啊?”

袁雪皺眉:“不能說怕……你不是說你跟他沒我熟麽,是你沒見過他以前。”

“他以前?”

“你看他現在跟大家出來吃吃喝喝都挺和氣的,是不是挺好相處的樣子,脾氣好像很好,人特別和善?”

這林溫倒沒覺得。

他們聚會基本都是吃喝唱歌,但因為時間沒那麽自由,這兩三年林溫參與的聚會次數并不是太多。

有限的幾次相處中,林溫從沒覺得周禮是個真和善的人,和善的人氣息是圓潤的,而周禮的氣息卻讓她感覺棱角犀利,她在看人性情方面有一種自小養成的敏銳感。

比如她一看袁雪,就知道她是典型的霸道卻善良,嘴硬卻心軟。

人人都穿幾層殼,袁雪只穿一層殼,一扒就能将她看透。

“還好吧。”林溫這麽回答袁雪。

袁雪一副料事如神的表情:“我就知道。”她一言難盡,“那是你們不清楚他以前的樣子,惡劣嚣張心機叵測。”

“……你在形容你仇人?”林溫驚訝。

“我是說得誇張了點,但也沒差多少。”袁雪道,“你聽我講啊,聽完你就知道了。”

林溫點頭,洗耳恭聽。

他們這幾人相識于八年半前,那年九月,大一開學。

開學要軍訓,班裏有個人沒來,是汪臣潇他們寝室的,正是周禮。

那時周禮的家長沒出過面,同寝的肖邦跟周禮是發小,肖邦幫忙請假,說周禮是生病。

女生們對周禮的第一印象是羨慕,羨慕他成功躲過了軍訓。

軍訓結束,正式開學的第一周,周禮仍然沒出現,衆人基本都忘了班裏還有這麽一個同學。

直到第二周的周一。

袁雪至今還記得第一次見周禮的場景。

老師沒到,大家在等上課,階梯教室喧鬧嘈雜的像菜場。

突然一個男生出現在教室門口。

他身穿簡單的T恤短褲,一手拎着書包提帶,一手插兜,因為個子高又清瘦,背微有些彎,站姿顯得松垮不羁。

臉上濃眉上揚,雙眼皮略狹長,鼻高唇薄,下颌角延伸出的弧度流暢完美,整張臉的輪廓像用刀雕琢出,缺乏少年人膠原蛋白的彈性,全是鋒利線條。清晨的光打在他身上,竟然有種絕佳的鏡頭感。

他的出場萬衆矚目。

尤其當他漫不經心的目光梭巡過來時,靜止的畫面變成動态,他的那種拒人千裏的神态更像把鈎子,勾住所有人的目光。

最後他視線定格在她這方,下巴一撇,叫人出去。

她心跳都快半拍,直到聽見她後座動靜。

她後面坐的是肖邦。

兩個人消失在門口,她和一群女生交頭接耳,難掩興奮。

周禮高大的身形和立體的五官格外招眼,舉手投足又帶着幾分生人勿近的低氣壓和漫不經心,哪個女生能抗拒這種腔調。

袁雪回憶到這裏,眼眯起,啧啧搖頭:“周禮這長相身材真是絕了,那時候我哪看得見汪臣潇啊,汪臣潇就是個矮矬,我那時候眼裏全是周禮……”

林溫目瞪口呆打斷她:“等等,你這說出來沒問題?老汪知道嗎?”

“知道啊,”袁雪瞥她,大大方方道,“這有什麽,不就是見色起意嘛,看個帥哥而已,我又沒愛上他。”

“……你繼續。”

袁雪第一次刷新對周禮的認知,來源于一次鬥毆。

其實還處于意氣用事階段的少年人,打架實屬稀松平常,但周禮和其他人多少有些不同。

那天籃球場裏起了争執,争執的二人互不相讓,旁人在勸,周禮事不關己就算了,反正原本與他就不相幹。

但他拍着籃球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煩,籃球彈回他手中,他突然朝其中一人砸了過去。

文鬥瞬間升級成武鬥,對方先出手,周禮按着人後腦勺,把人家臉往圍欄上怼。

事後袁雪聽肖邦說,周禮那一下只是手滑砸到了人,是對方蠻不講理先動手。

他們統一口徑,周禮這方自然沒受任何處分。

袁雪此刻回想,還是忍不住撇嘴:“我又不是瞎子,那天我全程都在圍觀好不好。”原本只是想看帥哥,誰知看了一場全武行。

後來周禮大概從暴力中找到了什麽樂趣,整個人就像個行走的火藥桶,每次“火拼”完還總能全身而退。

袁雪說:“我當時真好奇他是不是發現了什麽暴力美學,想改走藝術路線了!”

“什麽暴力美學?”汪臣潇開車過來,正好聽見袁雪說話。

袁雪道:“我在說周禮呢。”

兩人上車,袁雪跟汪臣潇吐槽周禮的過去。

汪臣潇說:“哎,你提這幹嘛,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肖邦那會兒不是也說了嘛,那段時間周禮心情不好,還讓我們一個寝室的多擔待,過了那一陣之後,周禮不是就恢複正常了嘛。”

肖邦的原話是,周禮憋不住火,需要途徑發洩,男人的發洩方式就這麽幾種,不是找女人就是找打,周禮不找女人而是找打,勉勉強強當是個優點吧。

什麽優點?也就只能是這回沒欺負女人吧。

袁雪陪林溫坐在車後座,同她說:“後來我們女生圈裏就傳出個流言,說周禮那個時候是因為他養了十年的狗死了,他得了PTSD才突然崇尚起了暴力美學。”

汪臣潇嗤笑:“我們男生圈裏聽說的是他失戀,愛的要死要活的初戀跟他分了,他接受不了現實,所以連開學都推遲了,差點放棄學業。後來我們還去跟肖邦證實,肖邦那貨太雞賊了。”

汪臣潇仔細回想:“打個比方,我問你飯吃了嗎,你跟我說糖醋排骨味道不錯。那我不就以為你已經吃飯了?肖邦就是這麽賊,其實他屁都沒說,偏偏讓我們都信以為真。”

“你知道的,女生對貓貓狗狗最心軟,所以在女生圈裏,周禮就是個有愛心又善良又脆弱的大帥逼。”袁雪化身福爾摩斯,“而男生那邊嘛,男的聚一塊兒話題一定離不開女人,大家兄弟長兄弟短的互道情場故事,幫周禮走出失戀陰霾,一來一回,好家夥,全班男生都成了周禮的兄弟,他這交際手段簡直了,就一朵交際花!”

“然後呢?”林溫聽得入神。

她覺得故事前半段平平無奇,後半段才有些傳奇。

“然後啊,”袁雪拍拍前面車椅,“老汪,你來說!”

“然後就那樣呗,時間長了大家關系也鐵了,再提起這茬,這倆貨都不認,我們就好奇謠言是哪傳出來的,這倆貨就裝起無辜了。”汪臣潇搖頭感嘆,“那時候我們才知道這是被忽悠了。”

袁雪道:“周禮一開始那鬼樣子幾個人受得了啊,大概他自己也覺得這樣過四年他會被全校孤立變成公敵,所以就想了這麽個主意。碰幾下嘴皮子就把自己口碑全盤扭轉,你說誰有他這本事!”

林溫還在消化中,說:“那聽起來,肖邦也不得了。”

“啧,單純了吧你。後來肖邦跟我們老實了,也沒太明說,反正意思就是他只是個執行者!”袁雪捏了把林溫的臉,軟軟嫩嫩手感極佳,“這回你知道我為什麽說周禮嚣張惡劣心機叵測了吧。”

也就因為這,年少無知的袁雪才從花癡中清醒過來。

期待值過高,落差就格外大。

她最初以為對方是個雖滿身傷痕但心向光明的正派人士,結果對方居然是陰晴不定白切黑。

她覺得她已經看出了周禮的真面目。

周禮做事随性,不會壓抑欲望,比如想打就打了,固執己見不聽好話。

“事後可能會難以收場”,這種假設在他那裏并不成立。他喜歡讓他痛快的過程,并且不達目的不罷休。

而最可怕的是,他還不是個酒囊飯袋。

袁雪感覺自己對社會的認知都被刷新了一遍。

林溫也有點被震撼到。

她一無法想象西裝革履的周禮打架的樣子,二驚訝于少年時期的周禮游刃有餘的手段。

消化了一會,林溫發出致命一問:“那你怎麽還能跟他成朋友?”男人的友誼自有他們的一套标準,但袁雪這人相對簡單,喜好也純粹。

袁雪啞巴了幾秒,然後帶着三分不屑兩分施舍地“嘁”一聲:“那他除了這點毛病,其他還是挺夠意思的。”

……都這麽“十惡不赦”了還能挺夠意思,看來這意思是十分足的。

“诶不過說到這個——”袁雪問汪臣潇,“你說周禮那個時候這麽變态到底是因為狗死了還是因為白月光啊?”

“不說了這兩個都不是麽,不然他倆跟我們交代幹嘛?”

“為了掩飾真相呗,不想被你們逼問太多,肯定還有其他內情。”袁雪猜測,“但我覺得這當中肯定有白月光的原因。”

“我猜不是,真相不能被這麽輕易說出來。”

“要不要打個賭?”

“賭什麽啊,他能說?”

“他總不能帶進棺材裏啊,死之前總會松口的。”袁雪道。

林溫在旁聽得無語,這像在詛咒人。

汪臣潇也抽了抽嘴角:“那行,我們的賭期是一輩子對吧?”

袁雪突然甜蜜幾分:“那賭注是什麽呀?”

“回頭想一下咯,慢慢想。”汪臣潇道。

林溫這回聽得嘴角淺淺上揚。

袁雪終于想起身旁還有人在,她繼續跟林溫說:“其實還有好多事可以講,就是我一時半刻也想不起了,以後想到再告訴你。還有——”

她着重強調:“我那不是怕他,我是覺得他這種性子的人不好招惹,能不招就盡量不招呗,趨利避害懂嗎?”

林溫乖巧點頭,欺軟怕硬嘛。

林溫還是無法将袁雪口中的人和現在的人結合到一起。

在她看來,周禮雖然不是真的和善之輩,但他确實很穩重,行事也頗為紳士,人如其名不為過。

只能驚嘆時間真是奇跡,它的流逝誕生了成熟。

但這時的林溫沒意識到,“本性難移”是一種真理,成熟只是讓人的本性隐藏到一種不被大多數人察覺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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