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
這些事情也沒有準。一夜情了很多次,就不能再叫一夜情了,勉勉強強可以算作地下情,稍事溫情是被許可的。他們開始見面,一個星期一兩次,偶爾再頻繁些,都默契地對對方的生活毫無觸動。明奕比夏天的時候稍忙一些,仍然從來不在自己家開夥,只有與別人在外面吃飯和叫外賣兩種選擇。蘇衡的幕布開始在他眼前稍稍拉開,他知道他在家裏工作,碟和書,寫文章,生活規律像一個老人,有兩百度近視,還有令人捉摸不透的酗酒——看起來這麽獨斷頑固的一個人,也會有擺脫不掉的毛病。
止雲的新專輯開始錄音,明奕每次都陪着她去,一錄就錄一整天。這種時候她會表現出平時沒有的固執來,廢寝忘食,簡直像蘇衡一樣完美主義。在場的人也說這女孩子小小年紀就這麽沉得住氣,明奕就笑,等到中午吃飯的時候,看着她把盤子裏的菜花一個一個挑出來。
一哲還是每天都打電話來,止雲接電話的時候眉開眼笑。他不是每天都趕上,只有在那些工作到深夜的時候;他遇到過的那些電話也有的長有的短,大多只是十來分鐘。這種時候明奕會刻意避開,到一邊去翻雜志,和人攀談,或者止雲在車裏接電話的時候,他會走出車去消磨掉一根煙。但是他知道大多數情況下他們關心的話題,止雲會絮絮地跟一哲彙報完一天所做的事情。一哲不時回應,偶爾才長篇大論。明奕忍不住覺得,唐一哲真是個老板。
他這麽想的時候是一個有風的夜晚,頭頂上只有幾點星星。真糟糕。蘇衡說他不相信長距離戀愛。這麽想真糟糕。
也無需多久他就領教到蘇衡那戒不掉的毛病。他簡直覺得那是他甘願不合時宜,在諸多宴會上獨自徘徊良久的唯一原因;甚至當他後來想起來,他們第一次從酒吧逃出來那次,蘇衡多半是微醺的。然而他隐藏得太好,沉默和克制,酒品絕佳,直到一個人在宴席結束後丢下車子離去。
明奕唯獨遇上的一次失态,蘇衡把自己藏在角落的沙發上,眼神是虛的,一言不發,像是從街上流浪來尋殘羹剩飯的一樣,只差衣衫過于光鮮了。快散場時明奕才看見他,還不知他有什麽不妥。周圍人已經少了,明奕走過去叫他,又說:
“我才看見你。”
蘇衡微微擡起頭看他,不說話,只一臉倦意。
明奕說:“怎麽了,你還不走?”
他才作出要站起來的意思,卻先伸手像尋找攙扶一樣。明奕下意識也伸出手去,随即才覺得不對勁了,稍微怔住,蘇衡已經一手撲空,失敗地站起又跌坐在了沙發上。
明奕這才失笑:“站也站不起來了?”
蘇衡喉嚨裏咕嚕一聲,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麽。明奕聞到他身上氣味,猜得八九不離十,這才伸手把他攙起來。蘇衡站穩了便推開他,他也不堅持,讓他跟着他慢慢走到地下停車場去。
明奕把暖氣開大,又怕他睡死過去,打開了一個聒噪的夜談電臺。他關掉燈,摸出蘇衡身上的鑰匙,把它們丢在擋風玻璃下,又把燈打開,點了火。他開出停車場以後卻又變了主意,最後回了自己的家。
他把蘇衡拉到浴室,蘇衡已經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他想他在路上沒有吐出來也真是個奇跡。明奕還想把花灑打開,蘇衡已經撲騰一聲坐到了地板上。
明奕皺眉說:“瓷磚這麽涼,你想怎麽樣?”
蘇衡大概也聽不見,頭耷拉到膝蓋上去。
那是陸明奕少有的輾轉反側的夜晚之一,蘇衡蜷身睡在他一邊,味道還不散去。明奕像着魔一樣,在不知時間的深夜從床上起來,推開卧室門到客廳去,坐在沙發上數天花板的明暗光格。每每窗外的街道上一輛車經過,格子的數量就會變化。形狀也會。
他也不餓,甚而有點反胃。明奕不知道坐了多久,他一直不敢看表。後來終于感到一點困意,他才慢慢走回卧室。
蘇衡換了個姿勢仰天躺着,頭發亂成一團,蓋在眉眼上。他走到床前俯下身撥開那塊劉海,久久盯着他的睡臉看,在月亮的白光裏輪廓加倍清晰,簡直如一具可供描摹的石膏頭像。
他維持這個姿勢良久,方一放手那塊劉海又跌下來。他知道平時蘇衡睡得極輕,他起夜他無論如何都知道。但酒精讓他忘掉世界一樣安眠。明奕想,忘掉世界,怎麽這回是他失眠了。
第二天明奕起床的時候蘇衡不在床上。明奕看表,也不到九點。
他穿上拖鞋披上外衣出去,看見蘇衡坐在餐桌上翻一份上禮拜的舊報紙,頭發還濕着。
他說:“我還以為你走了。”
蘇衡擰過身來看他了片刻。半天才開口,聲音卻是啞的。清了清嗓子重新說:“沒有。”
“你吃過了?”
蘇衡搖頭。明奕說:“那就下樓吃早飯吧。”
蘇衡說:“你家從來不開夥不是?”
明奕勉強笑了笑,說了聲是。
“看你的刀都沒有拆包裝。”
明奕只是說:“我先換身衣服。”
等他從卧室裏出來,蘇衡還坐在原處,但報紙疊起來放在邊上。
他聽見蘇衡說:“謝謝你了。”
蘇衡說完這句話才轉過頭來。他的表情異常地柔和了,不像是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緊抿的唇和審慎的目光;當蘇衡這樣看向他的時候,明奕才覺得,在他的客廳裏,這确實是個陽光散漫的冬天的周六上午了。
明奕竟然一時想不出應些什麽,蘇衡又說:“你昨天晚上幾點睡的?”
“我沒看表。”
蘇衡沒回答。
明奕說:“我吵醒你了?”
“沒有,”他又說,“沒有。”
他的聲音輕下去,他随之站起來,拿起椅背上放着的外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