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

止雲的專輯終于面世,封面拍攝在一間禮堂,她穿了一件淺紅的上衣,長褲和高跟鞋,頭發剪了,坐在一排座椅中的第一章側過身來看鏡頭。

專輯就叫止雲,兩個漢字和六個英文字母。封面的效果明奕和止雲都很喜歡,遠在天邊的唐一哲也喜歡。《古典》的記者肖淇來了,為之作了專訪,還把她登到封面上去。

冬天的第一場大雪在十二月如期而至,紛紛揚揚下了一宿,第二天早上明奕一開機就收到止雲激動的的短信,起床拉開窗簾一看,果然天地一片潔白。新專輯有許多宣傳,他的生日當天也在雪、工作、化掉的雪和更多的工作中過去了。蘇衡早上倒是打電話給他,而當他說他幾天都有事情脫不開身的時候,他說的也是事實。

明奕挂電話前說:“聖誕節我放假,倒是有好多表演可以去看看。”

蘇衡也只是輕描淡寫地說:“好吧。”

年底一周止雲沒有安排,就被唐一哲接回家鄉去過聖誕新年。每年這種時候明奕總有這樣那樣的贈票,他挑了一場黃楚任音樂總監的《奧涅金》,在冬至的後一天晚上和蘇衡去看。天黑的這樣早,每日都在晚飯之前。他們出門的的時候已經好像深夜一般,所謂長夜漫漫,興許如此。

領銜的黃楚,早年學作曲,後來轉指揮,做過幾國的愛樂,堪稱德高望重。蘇衡對他幾乎崇拜,明奕還不曾想象過蘇衡也會崇拜些什麽人,于是這回仿佛是為了黃楚而去,哪怕芭蕾舞團都要退居其次了。

蘇衡一路戴着他那副墨鏡。他們的座位甚好,連舞者的表情神色也一覽無遺。明奕認識周圍好幾個觀衆,于是趁開場前一個個握手。蘇衡坐在座位上,手臂着扶手,軀幹緊挨椅背,一聲不響。明奕猜測墨鏡之下他究竟在看誰,或者早閉上了眼睛。

還真有好事者,憑一副老資格,一把大手重重地拍明奕的肩,一邊大笑一邊問:“和誰一起來的啊?”

明奕聽了也笑,說:“老早就聽說黃楚先生的《奧涅金》,怎麽能不給面子?止雲回家過節去了,要不然她準要來看的。”他用餘光瞟一眼座位,正逮到蘇衡別過臉去。對方不曉得他的座處,說一個并非謊言的謊言也很輕易。

他好久才回到座位上,蘇衡說:“你的票太好了,周圍都是熟人。”

明奕眯了眼睛說:“還有嫌票好的?”

“不嫌麻煩,自然也沒什麽,還是座位好些好。就怕人家新賬舊賬一起給翻出來,攪得敗興。“

明奕靠到椅背上,說:“我都快習慣你的刻薄了。你這話也不怕人家聽見。”

蘇衡露出一個貓一樣的笑容:“不怕,他們全都不認識我。”

“是嘛,像你那樣見誰躲誰……你倒是說說有什麽新賬舊賬。”

“你現在倒不怕被人聽見了。”

“我們聲音這麽小,他們聽不見好吧。”

“我什麽也不知道,我記住的都是最不光彩的。光彩的,真真假假,都在臺上給人看光了。就算是黃楚,聽人說他迷上過自己樂團裏一個女學生,差點抛家棄子,那時候姜舒芬還沒死,對黃楚很提攜,硬把他罵醒了一回。當時他還不出名,事情沒人知道。他後來倒公關得好。”

“這你也知道。那你還對黃楚那麽迷戀。”

蘇衡低低切了一聲:“迷戀什麽。人人都醜怪,這一點無法比較。再說他功夫到家,不是混飯吃的。”

“真有趣,”他側過身來看他,“你繼續說。”

“你真要聽。”

“你說嘛。”

“那你看前一排,”蘇衡再壓低聲音說,他快聽不到了,他們不能靠得太近,“最左邊那一個,那個是孫闵的兒子。吃他爸的飯吃了一輩子。紀念館的名譽館長。聽不得別人說他爸一句壞話,否則就罵罵咧咧。呂方黎說他甚至會編一個筆名,到報紙上寫紀念孫闵的官樣文章。”

明奕失笑。

“還有你剛才過來路過的,披棗紅圍巾的那個是薛裕年,你看她卸了妝你認不認得出來?她快六十了,前幾年再嫁了一個外國人,養尊處優做起貴夫人來,歌劇也不唱了。據說她原來簽約過這樣那樣的演出,不吝重金毀約。結婚半年就離婚了。離完婚就害了慢性咽炎,不知怎麽找到偏方,聽人說老中醫一根針從喉嚨紮下去,居然給治好了。她現在還坐在這麽前面看表演,我倒吃驚。”

“我倒聽說明年薛裕年和黃楚的《湘夫人》要演了。”

“是要了,已經籌備好久了。新編的歌劇。至少薛裕年口碑還可以,但她那離奇的咽炎後我也沒聽過她最近唱的了。”

“你還真是百曉生。什麽名角被你一說都是明日黃花。”

蘇衡轉過頭來盯着他。明奕真想把那副墨鏡扯到地上去。

蘇衡說:“我還可以再說幾個。我很樂意破滅掉這些人的形象。這時候坐在臺下安生看戲的,有幾個不是多餘人。”

那時他還沒當真,只是說:“你這麽說,我們都給算進去了。”

誰知蘇衡回過頭去,說:“你是不是我不知道。我恐怕無處可藏。”

明奕一時怔住了。

無可避免的沉默灌進來,座位這麽擁擠,他沒想過也能讓他覺得像一眨眼被拉到遙遠的地方去。

他半晌才道:“倒像是我挑錯節目了。”

蘇衡換了個姿勢坐着,翹起腿來,摘掉墨鏡:“沒有的事。沒有的事,我說多了。”

這時一個遲到者從他們面前擠過,一排觀衆依次躬身站起來,引發一片沉沉騷動。兩人先後站起來又坐下,兩張節目單從蘇衡腿上滑下去。明奕拉住他說:“別撿了。”

大廳很快一片漆黑。第一首曲子響起的時候明奕說:

“這你彈過的。”

蘇衡低低應了聲是,在扶手下按住明奕的手臂。

散場後時間還不遲,明奕說:“你要不要到後臺去見黃楚?”

“你認識他?”

“不認識。可以自我介紹。剛才聽說他今天在來着。”

蘇衡稍稍猶豫,還是搖了頭,說:“走吧。”

那天晚上蘇衡的情緒他并不能完全琢磨,也許明年今日他才能條分縷析得到。後來明奕還會回想起這一個片段,在那一年裏他有好多時間反複而沉默地回放,那些辦公室裏的長夜,或者無聊而确實多餘的音樂會的傍晚。地上顯然有一個圈,不論他以前是否願意,此時已經邁進去一半了。

作者有話要說:

“奧涅金”是“多餘人”。“這你彈過的”是指奧涅金的芭蕾舞配樂中選取了柴可夫斯基《四季》鋼琴組曲中的幾首,在前面一章蘇衡彈過系列中的第十二首。1875年柴可夫斯基應一本雜志之邀創作了十二首鋼琴曲,每月一首,配以詩歌,描述斯拉夫人四季之生活。“白夜”是其中五月曲的标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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