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四

後來的兩個星期他們沒再見面;沒有短信電話或者郵件,也沒有從遙遠的渠道聽說種種的關于對方的謠言。假如說他們之間當真有過藤蔓,那它也正在不知不覺間緩慢凋落。明奕有工作,他自己總覺得最重要的工作;一哲飛走了,但止雲和他開始商量種種布置新家的事情。明奕偶爾聽見一兩句電話,她也總把打算一五一十都告訴他。

理論上春天已經來臨,但氣溫還不見松動。她每每和他回憶家鄉的春日,如何草長莺飛,毛毛雨、江潮和海水。那也是他讀過多年書的城市。他依然在想他畢業那年的事情,他想當他畢業的時候,怎麽會偏巧做了種種這些選擇,于是這些選擇統統合力把他變成了今天的他。

明奕笑笑說:“你是不是想家了?想就多回去嘛。不要等有一天你忽然發現爸媽老了,而你都不知道他們怎麽老下去的。”

止雲說:“呀,是誰原先說年輕要工作,摩羯座工作狂什麽什麽的?”

“我現在忽然心軟了,你怎麽還不趁這個機會拿一把?”

也許是唐一哲不在。當唐一哲在的時候止雲會搖身變成一哲旁邊的溫柔好姑娘,從不說一句不合意的話。明奕也決不敢說,這一個在說不過他的時候捏他手臂的江止雲才是江止雲。但那一個,恐怕是未來的唐太太罷了。

和蘇衡再次碰面是在一次私人音樂會上,由一位音樂學院老教授舉辦,有他幾個學生的演奏——當然提攜的意思是主旋律,最後是付其均教授本人的壓軸。他執教多年,也是德高望重,卻老來耍活寶,這一回拉來兩個老友做特別嘉賓,一板一眼的老年小提琴演奏家打算吉他彈唱《喀秋莎》,這樣的助興節目豈能不讓觀衆們大為興起。

“我幻想這一天,已經很多很多年了,”他唱完後對着話筒說,“記者們只問我一天練多久琴,從來沒有人問,在業餘時間裏我都喜歡彈奏什麽樂器……”

大家都在笑,笑完了鼓掌。趁着換場的間隙明奕便到屋外去,但到處都是“禁止吸煙”。他終于找到一條工作人員通道可供休憩,沿着狹小的擺滿廢舊器具的樓梯踱到底層,一推門出去便是主樓側邊的園林小徑,正對着人工湖。他覺得冷,順手又摸出一根來。

這一年冬天格外長久,但一草一木都在生長,俨然有了夏天的綠意。不過這個城市甚少有晴朗的夜晚,也沒有夜空與修葺完美的灌木或波瀾不驚的湖面相配。明奕聽見從小徑分叉處響起腳步聲,第一反應是腹诽兩句,一擡頭卻看見那戴墨鏡的人再熟悉不過。蘇衡看見他顯然也意外,走近幾步就放慢了步子。

相對片刻,明奕問:“這麽就早走了?”

蘇衡擡手摘掉墨鏡。“對,”他說,“喀秋莎都出來了。我還以為他沒有更好的節目了,果然沒有。”

“你要求太多了。”

“那怎麽你也出來了?”

“我馬上要回去的。我代公司來觀望新人潛質。”明奕說。

“好吧,”蘇衡說。他動了兩下墨鏡,最後把它放到口袋裏。“這種動機不純的聚會也只有抱着不純動機的才來看看罷了。現在的人都拉得什麽樣就想出名。還不如在家裏聽黑膠唱片。”

明奕忍不住說:“付其均真不幸,又讓你覺得沒趣了。”

“你大不必可憐他。何況這也不是付其均專場。”

一陣風把明奕吹得一激靈。他覺得好像終于從昏昏沉沉的小提琴曲和上頭的暖氣裏醒過來。蘇衡還站着沒動,但還是有要走的意思。

明奕忽然說:“又是這樣。我一跟你說話就又這麽刻薄。又是這樣——真是怪了——‘付其均真不幸,又讓你覺得沒趣了’——這話居然是我說的。”

蘇衡皺起眉頭來。他說:“你又怎麽了。”

“我說我一跟你說話就變得和你一樣難聽。我跟所有別人說的話加起來都沒有跟你說過的話這麽刻薄。你看,你有你的場域,要不是跟你靠攏根本進不去。”

“你又怎麽了,”蘇衡重複了一句,“誰惹你了。今天脾氣這麽厲害。”

“我就知道——你這麽習慣于評判別人,你簡直無法忍受被評判。”

蘇衡側身盯着他。蘇衡說:“你說什麽?”

“你聽見了,”明奕說,“我說的是對的。”

“我不知道付其均怎麽你了,你處處這樣幫他說話。”

“我幾時在說他。”

“你還是回去吧。反正你看得起他們,他們看得起你。”

他們度過了一整個冬天,但現在明奕又覺得自己回到第一次在松橋裏公寓見到蘇衡那次一樣。這個人難以取悅,拒人千裏,他在他面前覺得自己反反複複被剜來剜去。

他大概迷戀過蘇衡些什麽。可是他竟然忍受一個人的刻薄和事不關己這麽久,他難道還以為一點點零星的親熱和迷戀的狂喜能掩蓋這些——他得是個怎樣的受虐狂才忍受得了這些?

他覺得他還猶豫些什麽。

明奕說:“你還是這一套。文章倒是可以變着法子寫,反正一群人一個月只看一篇。我真不知除此之外還會有什麽人願意把時間浪費在你身上。除了那些幸災樂禍的樂迷誰願意一天到晚聽你挖苦來挖苦去?你什麽都看不順眼,什麽都看不上?就你自己最高明,最清白。”

蘇衡冷冷說:“沒人逼着你看。沒人逼着你浪費時間。”

“當真是。我回去看付其均唱喀秋莎也比你唱得好些。”

“你知道什麽,”他忽然眯起眼睛,“你知道什麽人,得瑟的時候把自己看得比天高,過不了幾天就開始數着過去的光環過日子,以為還有人記得他。這些人用不着老就已經是槁木死灰——每天有多光鮮,笑得多好看,在臺上,要麽坐在觀衆席第一排,你才不知道卸掉妝是什麽人模鬼樣。”

“得了,”明奕說,“你何嘗脫得了幹系了。你哪裏來的理由對身邊的人評頭論足。黃楚,薛裕年,蘇學驗——照你說誰都不用活了。”

他說出口就後悔了。但話已經是潑出去的水,幾個月來他們從未讨論過關于蘇學驗的任何事情,此時這三個字簡直收不回拉不住一樣脫口而出——

“你現在倒提起他來了,”蘇衡驀地轉過身死死盯着他,一雙眼睛看起來幾乎是綠色的,“你怎麽不早問,我敢說你想了很久很久了——你沒見過他要死的時候的樣子,呼吸機插上兩個星期不拆就拔不下來了,氣管不用全都壞掉了,人不死也得死——我敢說你想了很久很久了——你也沒見過那時候他的樣子,過去怎麽精神都沒有用的——到最後都是一塊朽木。人老了将死,黑黃幹朽。

“但他至少到最後還在工作,不像那群人——蠶食鯨吞,寄生的,朽得要發臭了的——”

一只夜鳥忽然叫起來,或許是草叢裏一只昆蟲。明奕這才發覺蘇衡的聲音也早已不是端平的水了。他們各自都驚覺起來,一時間誰也沒有再說話。

叫聲沒再響起。隐隐從樓裏傳來歌樂。

半晌明奕說:“這樣的話你也說得出來。”

他低聲笑笑:“我說的哪句不是對的。”

“這樣的話你也說得出來。最刻薄是你。說你有康德的高牆都是誇你了。”

蘇衡冷哼一聲。

明奕說:“最刻薄是你。你究竟有沒有心腸?這根本不是圈子的問題,是你的問題。不管你是一個小職員,一個醫生,一個運動員,你照樣會這麽恨你所見到的一切,所有人都不值得被信賴,你以為只有你是最大的受害者——我真想知道你身上見鬼的發生過什麽事,讓你今天這麽——這麽——”

“我怎麽樣,”他在喉嚨裏說,“我怎麽樣?”

“——你就是什麽都不想給,但又什麽都想要——”

蘇衡像用匕首一樣斬斷他的話:“你敢說你不是一樣?”

明奕打住。

蘇衡又說:“說白了吧。我們一樣自私一樣虛僞,就別分誰比誰好。”

時隔半年多,明奕依然覺得如被狠狠剜過。他被利器擊中,片刻間恍然不得言語,然後腦海中倏忽打開閘門傾倒進多年來種種,繁繁絮絮,高聲低語,他像是心底一片清亮,頓時也無所謂顧忌——

“誰和你一樣?誰和你一樣。呵,你,你這些,”他揮揮手,“你的琴,你的書,你的墨鏡,你的‘蠶食鯨吞’,你以為你這樣就不會變成所謂他們中的一個了?你已經是了,蘇衡,你就是他們中的一個了,老了将死,黑黃幹朽,你已經是了,你沒有辦法了……”

他覺得自己額頭上是冰涼的,脊背在顫抖。但他忍不住笑出聲來。蘇衡在灌木叢的陰影裏,要麽是月亮被雲遮住了,要麽是他真的沒有表情。

蘇衡說:“你說夠了。”

他的煙頭又開始燙手了。“我是說夠了,”明奕慢慢說。他把它扔掉踩熄。下一秒鐘他已經在門的裏面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