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二

止雲在年底安排了巡演,從定曲目到聯系場地和贊助商,仍有好多事情要計劃。公司想要盈利,把下一個樂季重點舞臺演出都錄下來刻成碟子發行,錄音師來了好幾次跟止雲商量細節,市場部的項目經理叫陸明奕做一百二十分的藝術家宣傳。明奕一邊打電話給呂方黎,一邊順水推舟把人情賣給晚報的陳格斐。

格斐一口答應,還說要登整版嘛那就帶個實習攝影記者來拍拍照片。明奕就叫依薇去布置個可以拍照片的地方。止雲聽了就坐不住,明奕跟她說:“你連《古典》的肖小姐都對付了,怎麽還要怕這個?”

等到她終于正式見到陳格斐,她發現他與明奕說得一樣好脾氣和健談。采訪讓她緊張嗎?是的,稍有一點。下一回想彈誰的曲子?恐怕沒有什麽新潮的答案,彈莫紮特和肖邦。上臺時緊張嗎?還好,和采訪差不多,也許比采訪還少。也許比采訪還少!

後來當依薇帶止雲和攝影記者找地方拍照時,明奕和格斐就到隔壁說話。格斐說如無意外,周四就發稿,明奕開他玩笑:“我才知道你是誰家的女婿,怎麽還屈就給副刊寫稿子?”

“……哎,別說得這麽蹊跷。”

“上次喝你家滿月酒,戴錦安跟我一桌。”

“怪不得。你看他,他原來在學生會叱咤風雲的時候我們淨在什麽地方喝酒打牌啊?他前兩年就一直跑要聞,應酬多嘛,肚子就起來了。你看我哪裏做得了那些國家大事了,寫寫文藝副刊還不錯。”

明奕笑:“你說得更蹊跷。”

格斐揮揮手:“各人有各福。別說我了,倒是你,你也沒想過重操舊業?”

“重操舊業?”

“你要是真想,不怕找不來。”

明奕失神。這還是這麽幾年後,他第一次又從別人口中聽見這樣的話。當時他無從預料自己一次妥協會成為讓他這樣反複揣想的決定性的選擇。即使往後多年也擺脫不掉,每踏前一步都忍不住返身回看。

恐怕誰都有這樣的轉捩點。

他不是沒有想過重新開始,但公司的事情一直又多又雜,尤其後來止雲又事事要靠他,他想,怎麽能就這麽放手走開。

他說:“你真的覺得可以?”

“這些事情是看你開心,哪有什麽不可以。你總是顧慮太多了。哎,但是你家江止雲好客氣嘛,一點脾氣沒有。而且她說不長,我得使勁問。你知道,最沒辦法是那種開口千言,離題萬裏……”

明奕想起那時在學校,老師打發他們集體到郊區農場住兩宿,返校後每人交四千字大稿寫農場職工如何用勤勞雙手創造光明前途諸如此類。可是二十歲的人有花不完的力氣,一群男生半夜拿着手電筒和啤酒瓶去豬圈裏摸豬,他仍然記得當時陳格斐是首當其沖的一個。

而明奕不肯去,在上鋪床上盯着天花板,想第二天怎麽采那些一口方言的農場工人。事實上他來這兩年就把當地的話學得很好,回校後室友們還在抓耳撓腮時他已經交了稿。可是等到攝影班的人把游玩時的照片洗出來,過去那種顏色古怪畫面模糊的彩色照片,上面那些龇牙咧嘴的群像裏從來都沒有他。他拿着分數最高的稿紙,跟他們一同搶照片看一同大呼小叫。但他在想他如果有一間自己的宿舍,他一定砰一聲把門摔上。

如今格斐說一句他顧慮太多,他覺得自己簡直被一把利劍穿透。他倒想他怎樣脫掉穿在身上的那層殼子。可是時間已經太久,他現在覺得它長在肉裏,和他合二為一,那層殼子就是他。

格斐又話痨開,他不知他說了些什麽,直到他們都聽見敲門聲。

依薇在門外說:“江小姐照完了。”

陳格斐的文章見報了,晚報的發行量是《古典》這樣的專業雜志不能比的,加上線上版本各處分享,止雲的手機幾天裏都沒安靜過。明奕以前并不是不願意這樣做,只是大多都市報都只有娛樂版可登,他又信不過那些滑頭的編輯,他想這次跟陳格斐算是兩邊都讨了喜。

對此第一個提出意見的人倒不是別人,而是唐一哲。他覺得止雲其實不必需要這麽多的曝光率。

“難道你不覺得麻煩嗎?”他說,“你是個藝術家。又不是需要媒體才能吃飯的搖滾明星。親愛的——我們會在一起的。你還可以教我們的孩子彈琴。”

她不喜歡他說話的語氣,但她又說不出他哪一個字眼錯了。她後來試圖跟明奕印證她的想法,或者說其實是在試圖印證他的話。明奕說:“怎麽回事?你這麽不喜歡?”

她欲言又止。她最後說:“不是,我沒有。只不過聽起來我也不是只是一個專門給自己孩子教琴的家庭教師是吧?所以其實……”

明奕大笑:“這是誰說的?你?家庭教師?”

止雲沒有回答了。她覺得跟明奕說這些話也不全是一件正确的事情。

陳格斐的江止雲專訪見報後三個星期,明奕接到一通他的電話。電話來時明奕和止雲正在外面,沒聽見鈴聲,他本來想采訪結束這麽久,應該不會再有什麽事情,多半是格斐耐不住寂寞又要張羅什麽吃喝玩樂的事情。誰知緊接着依薇也打電話給他,說陳先生找不到他,一個小時前打到辦公室來。

明奕毫無頭緒,急忙回電話。格斐在那頭說:“哎呀哥們,你晚啦……”

他說:“巡演當頭,我正焦頭爛額。你有什麽好山好水好酒菜,就放過我這回吧。”

格斐說:“哎,誰說我叫你出去玩來着?今晚我在和岳父大人小酌,說起你來。一開始菜還沒上,我想要是你晚上有空,就把你也叫出來。”

明奕笑道:“你家岳父大人我倒是見過。你又在打什麽主意,你們小酌也不少我一個吧。”

“啧啧,我打什麽主意。我是有心當個良媒……”

明奕忽然明白過來。他停停才接口說:“陳同學,沒像你這麽挖角的。”

格斐嘿嘿地笑。

明奕又說:“巡演事情這麽多,你叫我怎麽甩手就走。”

“我可沒讓你明天就辭職。本來想叫你出來吃個飯,認識一下看看談不談得來。你大好青年,我們求賢若渴……”

“得了,我都多久沒寫過文章了。我剛畢業還寫了兩年宣傳稿呢,你們不是最恨那個?”

“哎呀哪至于呀。好了不講了,我看下次什麽時候和老爺子出來再叫你。”

明奕說:“行,吃個飯總好。”

“陸明奕,我聽你的口氣,倒是我剃頭擔子一頭熱?”

“什麽話。你有這樣好意,我受寵若驚。可這麽大的事情,總得讓我好好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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