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四

“嘿!嘿!先生!”

明奕轉身,一個人影在他身後揮舞手臂。對方的身影完全逆光,明奕看見他蓬松的頭發被夜燈刷成一片金黃。

止雲和一哲剛走。他聽見叫聲還沒明白過來,差點以為他們又回來了。那人奔到他面前來,說:“先生是你?你不認識我了?”

明奕一眼看清他五官,立即說:“當然認識,剛才逆光了,看不清。我們在江止雲化妝間門口見過的,對吧?”

那是年初演出結束後在後臺只給止雲遞了一束花就走掉的年輕人。他最能記人,當然還記得他:白,瘦削,彬彬有禮,頭發爆炸。

他聽了很高興,浮現一個飽滿的笑容,露出一口白牙。他忽然間睜大眼睛:“我知道了,你一定也是個樂迷,要不我怎麽每次都遇見你。”

明奕笑道:“樂迷還說不上,除非你也聽朋克演唱會。上次我說了我給一個女演奏家工作,你忘了?”

他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來:“對對,你說過。我記錯了。”他伸手按住額頭。

“你才是真樂迷,我怎麽處處都看見你?”

他叫起來:“哎喲,我是想當樂迷,但哪裏買得起這樣好的票了。”

“那你怎麽進得來?”

“啧,你什麽時候在裏面看見過我了?我只是來圍觀尾随的。”

明奕想起他給止雲捧的那一大束花:“你喜歡江止雲?”

他說:“票買不起,花還是買得起的嘛。我喜歡江止雲,她彈得好,人也很好嘛。”

“你原來見過她?”

“哪裏,上次我恰好認識劇院的人才能溜進去,結果還被你們擋在門外了。我看報紙說的啊,而且她不是也沒有緋聞?”

明奕心想如果他們想要緋聞,明天早上報紙就鋪天蓋地了。“唔,我不是護短,我只是說,報紙說的話你不能都信。不過她人是非常好。”

他頓時得意洋洋,差點就要芭蕾舞狀轉起圈來了。

明奕忍不住逗他:“但是止雲有男朋友了,你也見過吧,人家青年才俊,你怎麽比?”

誰知他大吐舌頭:“誰說我是那種喜歡了?”

明奕覺得這男孩子性格簡直渾然天成,不禁露出笑容。這場演出簡直如做一晚噩夢,薛裕年的哀怨扮相真是讓人坐立難安,唐一哲似乎對舞臺效果多有贊譽,止雲應和得勉為其難,還兼又要撞見莫須有的人同寒暄莫須有的事情。在演出結束後遇到這樣的小樂迷倒是讓人高興。明奕跟他擺了擺手,開車鎖要走,卻被連聲叫住:

“哎,先生,先生,你去哪裏呀?”

明奕停下來看他:“這都多晚了,你還不快回去,地鐵公交都要停了。”

“哎,這才幾點,回哪裏嘛……哎,先生,我這麽先生先生地叫你不嫌煩?您貴姓什麽啊?”

明奕無奈,回過身來說:“你才幾歲?你家裏不設門禁的?”

“我才幾歲??我都快畢業了!”

明奕忍笑:“高中畢業?”

“高中你個頭,我大三了!”

明奕摸出一張名片來:“你別叫我陸先生,叫我明奕。下次有想看的演出,你打電話給我。不是止雲的也不妨試試,我說不定就有票了。”

他說罷便又要走,誰知一把被拉住上衣:“诶,你是結婚了還是跟爸爸媽媽住啊?怎麽這麽早就要回去?”

“當然不是,我一個人住。”

“那就去你家玩好了!”他大眨眼睛。

“……亂來。”

“那我們出去玩啊,反正你也是一個人回家,今天星期六而已,多沒有意思!我知道一個酒吧……”他開始天花亂墜地說。

明奕聽完問:“我怎麽認識你說的酒吧在哪裏?”

“你開車我指路啊!”

後來陸明奕想,要不是那一天他從體育館出來一肚子怨氣,準不會答應一個才見過兩次面的小朋友。此人軟磨硬泡,他不知怎麽鬼使神差地最後還是開了車門。

坐進車裏,明奕問:“你叫什麽名字?”

“羅書亞。”

“書亞。你學什麽的?”

“戲劇。”

他這才了然,怪不得這家夥舉手投足都十足一副舞臺模樣。

“臺詞背多了,都不會說話了,‘您貴姓什麽’這種句子也說得出來。”

書亞張牙舞爪。

他所說的夜店看起來也很得體,音響裏播着悠悠的爵士小曲。他們在一張小圓桌上坐下來,書亞立即說:“我給你點酒吧?我認識這家調酒師呢。”

明奕由得他去,他很快抱回來兩只顏色殘紅的杯子。

書亞把其中一杯推到他面前:“這叫海灘性 愛,對吧?”

明奕笑說:“你是不是該定制安全版?”

他又眨眼睛:“什麽安全版?難道你就不要安全版?”

“……海灘性 愛誰都要安全。我是說雞尾酒,這一款有有不加酒精的版本,別人起名叫安全版。”

“噢。好吧。那這是不安全的啦。你愛要就要,不要就算。”

書亞像是從不知冷場為何物,對什麽事情都有幾句話好說,高興不高興都寫在臉上。明奕絕不是難以讨好的類型,但一副理所當然直來直去的脾氣,弄得他句句都忍不住要擡杠。書亞顯然說不過他,氣急敗壞卻也不曾拉下臉去。後來明奕簡直樂得不行。

明奕問:“你怎麽把頭發燙成這個樣子?這麽卷這麽蓬?像七八十年代的電影明星一樣。別跟我說你們學戲劇的現在喜歡複古。”

書亞直抓頭發:“哎你不明白情況亂說什麽呀,我的頭發從沒燙過,它要是直了那才是拉的。現在燙頭發得哪有燙出來效果像我這麽好的?我這是天生的好不好,你看你看。”

明奕說:“你是哪的人?”

他吐舌頭:“我媽媽是少數民族。”

兩人東拉西扯一陣,忽然間書亞湊近他面前,說:

“你一定是單身的吧?”

明奕靠到椅背上:“你怎麽知道是不是?”

“一看就看出來了,氣場不一樣。”他頓了頓,又說:“但是你有喜歡的人。”

明奕說:“這我還真沒有。”

“哦,那就是單身了!”

明奕才覺上當。“我半年前才跟人分手。”

“……你半年沒做過了?”

他大笑:“你怎麽知道我這半年是做過還是沒做過?”

書亞連拍桌子:“你怎麽可以這麽回答問題?是我問你還是你問我啊?”

“我偏偏是專門學問問題的。不行不行,你提問效果如此不好,別人都不正面回答,你還要拍桌子,哪裏有這樣的采訪。重新再來。”

“啊喲,我才不要聽你說前任的故事。”

“……那敢情好。”

書亞咧嘴笑開:“你這口音也學說‘敢情’,怪死了。你學當記者的?”

“對。”

“但你現在怎麽不是?”

他笑:“我運氣好,一畢業就進公關公司了。”

“你不喜歡當記者?”

“畢業的時候很想當。”

“那為什麽不去當?”

“記者不賺錢。”

書亞依然盯着他。明奕說:“我畢業那年我媽查出乳腺癌。”

書亞問:“那現在呢?”

“病好了。”

“你現在可以重操舊業了。”

“之前也有人跟我說一樣的話。”

“所以?”

明奕笑笑:“可是我已經過了你這年紀了。”

書亞到後面越來越有得寸進尺的意思,抓住明奕的打火機死活要明奕給他一支煙。明奕從來事事克制,煙酒也不例外,其實用得不多,更無意教壞小孩。

明奕說:“這麽小年紀,不要學抽煙。你爸爸媽媽要是知道是我教你的,我還顏面何存。”

“那你是什麽時候學的?”

“……就你這麽大的時候。煙草沒好處,傳說還導致性無能。”

書亞噗一聲趴倒在桌上。

他說:“你性無能了?”

明奕說:“見鬼。”

“你還沒性無能,我不信我這樣就性無能了!”

“那你大概也會又嗆又咳,多沒意思。”

“那你讓我嗆一嗆啊,嗆完我就自然不纏你了。”

明奕還是不想讓他動煙,但最後他忽然動心,是因為回憶起原先讀過的一個段子來。于是他忍不住要講,摸出一支拿在手上做示範。他拿着它就知道不好,這樣一來再收回去是沒有可能的了。

“吶,握一支煙有無數種方式,”他說,“點着的一頭朝外,經典握法。點着的一頭朝手心,這是遮遮掩掩的方法,不想被人看見你的火光,不過老電影的男主角很喜歡用。向上翹,張開一點手指——時髦女郎的握法。”

書亞果然搶過它,裝模作樣起來。昏暗光線下他猛抛眼神,那意思是要打火機。明奕看見幾乎要笑出聲來,但還是憋住了,拿起打火機湊到書亞嘴邊去。書亞低頭靠過來,擡眼看他。書亞眼睛本來長得好,在暗處更黑白分明,簡直帶撩人的意味。

他的面孔被光線削成一張黑白照片。明奕一恍惚,覺得如熒屏特寫在腦海裏定格一樣。

那動作已經是毋庸置疑的暧昧。明奕似乎聽見腦海深處有人說話。他握着火機,不由自主按下去。

打火機刷一聲着了。

火光再亮也點不明小小一張桌子,他在其中看見他自己的手指和一截煙,都是橙黃色的。點火那一聲久久不去,他所有其餘念頭都被擠走。仿佛上面灼傷眼睛,下面燒取他的記憶。他知道它們深藏在腦海某處,如果他這樣執意攫取,只能在電光火石的片刻裏渲染一遍,然後霧一樣散掉,世界沉下去,他再也找不到。

沒有承諾,沒有誓言,什麽也沒有。都莫須有。都是多餘人。

轉眼間煙頭已經燃了。

他驀地松開手。

十二點時明奕堅持要走,書亞只好妥協,說:“我不住家裏,那就回學校好了。”

明奕送他回學校,書亞下車後他又說:“想看演出打電話給我。”

書亞問:“那沒有演出能不能打?”

“……你還是好好學專業課吧,你以為畢業出來工作這麽好找?”

“哎,你比我大幾歲,倒會教訓人啊?”

明奕對他揮揮手。

這話什麽時候他自己說過別人的,如今反到自己聽見了。真是人的通病,他想,大好青春,就讓他得過且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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