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以再做的胖些,小檐兒本來就瘦,這樣更加撐不起來了。
那時一個多麽聒噪的男人,簡直比長舌婦還要婆媽,以至于後來店鋪老板都求着不做他的生意,将他趕了出來。
鐘檐站在對街,許是覺得這場景實在是太他媽好笑了,好笑地他都迷了眼睛。
他揉了揉有些發腫發紅的眼睛,再睜開眼時,哪裏有這樣一個男人的存在,店鋪裏空空如也。
也許是眼花了吧,他沿着長街繼續往前走,心裏想着該死的,如果再不出現,我就真的不管你了。
那一日,鐘檐把兖州城的大大小小的每一個角落都走了遍,走到後來,他自已也忘記為什麽要那麽執着的去找到他,他明明知道,憑着申屠衍的本事,完全有能力保護好自己,即使他找到了他,依着申屠衍的身手,已是他保護他多一些。
究竟是為什麽呢?
他想了很久,終于為自己拿出了一個正當的理由,他對自己說,他只是想要确認他平安而已,不然的話,申屠衍因為這個被抓,實在是二的可以了。
他想起很多年前還是少年的時候,他和申屠衍就曾經為了逃避沒有付錢的河燈攤販的追殺,跑過大街小巷,如今,一路走,一路尋,倒是像是尋找後來走散的申屠衍,如果沒有這樣麽大的時間空隙的話。
兩個少年,一個握得住天長,一個握得住地久。
第五支傘骨·合(下)
他又走了一段,天色又昏暗下來,似乎有一場暴風雪要來來臨。街兩邊的商販早早的收攤,關門閉戶,紛紛感嘆,“還是屋子裏面暖和。”
鐘檐覺得自己的舉動真的是蠢透了,好好的在屋子呆着不是很好,非要出來迎着西北風蕩一圈,又有什麽意義?
他羞赧的想,幸好那傻大木頭不知道,要是知道,指不定在心裏怎麽笑話他呢,他越想越氣憤,只想着偷偷的溜回去,當做自己根本沒有下山。
他這麽想着,心裏早已經釋然了。他想又有什麽呢,老子半輩子,風裏來雨裏去,狼窩裏鑽過,鬼門關前走過,連閻羅王的脖子也撓過癢兒,這一點小事算什麽呢,膩膩歪歪的那點感情也不是他的風格,誰沒有年少荒唐過呀。
他娶妻比他早,生的娃娃也一定比他好,一定什麽都比他強。
可是這樣想着,卻覺得心裏空落落的。
也許是想事情太專注了,忽然被什麽東西絆了一腳,低頭看确實一個小小的孩子,衣衫褴褛,正蹲在地上專心致志的搓着雪球。
鐘檐剛在想這是誰家的孩子,在雪地裏凍着,也不管管,卻聽見一個稚嫩的聲音在說,“對不起先生,我只是捏一直兔子。”
“你捏兔子做什麽呢?”捏完了宰了吃?
小孩聲音怯怯的,淚珠兒不停的往下掉,“我惹姐姐不高興了,姐姐最喜歡兔子,看見兔子就會原諒我了。”
鐘檐一愣,小小的孩子怎麽會知道大人的想法,“快回去吧,你姐姐肯定不舍得生氣太久?”
小孩兒把拳頭捏得死死的,“我不信。”
過了一會兒,天空飄下雪來,稀稀拉拉。巷子裏忽然跑來一個比他大一些的女孩子,小男孩兒顫顫悠悠的把捏得不成形狀的雪塊捧在手心。
小女孩拍掉他手裏的雪,拉起小男孩的手,豎眉,“還不快回去,你想等着喂狗。”
小男孩便任由着小女孩拉着走了,臨走前,扭頭微笑着看着鐘檐。
——先生,你說的對,姐姐他真的不舍得生氣太久的。
鐘檐的胸口忽然被什麽撥弄了一下。
鐘檐終于找到申屠衍時是他重新走到城門下的時候。
他撐着傘走到男人跟前,看着落在男人眉毛上的雪花,好似染了一層霜白,笑眯了眼,他說,“喂,大瓦片兒,我們和好吧。”
申屠衍既沒有問他來幹什麽,也沒有問他為什麽要來,更沒有質問他,身為通緝犯的覺悟呢?只是低低的答了一聲好。
仿佛千山萬水行來,只是為了道這樣一聲好。
他忽然伸出了背在後面的手,展開鼓鼓的油脂,卻是半只烤地瓜。
于是鐘檐鐘師傅的肚裏空空,很理所應當的啃起了那半只烤地瓜。
他吃完了烤地瓜,抓起申屠衍的袖子就是一頓擦,忽然想起什麽來了,“喂,其實你早就想向我道歉來着吧。”
于是申屠衍傻笑着,很沒有原則的說了一聲是。
鐘檐以前都是他主動道歉的,這樣想也不算沒了面子,于是很是歡暢。兩人沒了芥蒂,鐘檐便沒有顧忌,更加肆意起來,指着申屠衍便是一頓數落,申屠衍含笑聽着,覺得那是比誇獎更加好聽的話。
雪粒子密密匝匝的落在傘面上,沙沙作響,好像就在耳朵邊上,因為只有一把傘的緣故,兩個人不得不擠在一塊兒,并排行走實在是困難,申屠衍便讓鐘檐走在前面,自己緊緊貼在後面,亦步亦趨,姿勢尴尬的很。
鐘檐覺得很不舒服,臉上又紅又窘,可他相信申屠衍是真的放下年少時那些烏七八糟的事了,便胡亂抓了個話題。
“嗯,依着時間,那光頭怕是要到京城了……”
“總算是可以為那死去的幾千兄弟讨回公道了!”申屠衍緊緊握住拳頭,咬牙切齒道,“趙世桓!你在這些兵器做手腳時,就應該想到……”
鐘檐眉角一挑,清冷的嗓音,“你真的認為憑着趙黨一派,就有這麽大的能耐?”
“你是說……蕭……”
鐘檐把手指放在嘴邊,做了個禁音的手勢。如今朝局昏暗不明,黨派林立,無論是六皇子黨,還是蕭相黨,都不是他們能夠搬得動的,只希望,這件事情就此結束。
他的父母,小妍的父母都是因為黨派之争而死的,他不想申屠衍,也趟這一趟渾水。
“喂,申屠衍,為你的将士們闡明真相,你以後打算怎麽辦?是要繼續回到軍營裏去嗎?”他想了想,“要不你也讨一門媳婦吧,然後我們兩家的孩子在一塊兒,多熱鬧。”
申屠衍嗓子澀得很,打量着白茫茫的雪地,篤定了主意開口,“你知道我是不會娶妻的,我喜歡誰,你又不是不知道。”鐘檐緊貼着他的脊背僵住了,只聽見他的聲音在耳邊嗡嗡直響,是說不出的凄涼,“可是,這樣的話我不會再說了,等你成親之後,我就走了。你要好好的,娶妻生子,兒孫滿堂……”
——“如果明年,我還活着回來,你應該會有第一個孩子了吧。”
鐘檐遲疑了一下,說,“好,到時候這個孩子一定認你做幹爹。”
飛雪穿林,除了簌簌雪聲,幾乎什麽也聽不見。
可這也便是人間,枯榮有時,道法自然,有善有惡,有喜有悲,有離別有相逢。
第六支傘骨·起(上)
宣德十二年,正月,雪密密匝匝的落滿了京都外的官道和驿站。
無數的密令和信件從這裏經過,中轉,又離開。傳遞信件的人與馬,如同不知疲倦的機械一般,疾馳于全國各州郡。
他們雖然不能窺探到這些信件文書的內容,最先知道朝廷政局變更的一群人,對于這一年的早春,他們心中卻早已皂皂的下了定論。
——是年,朝廷無大事。
無外夷攘內,也無政要興廢……什麽都沒有,可是這并不能認為是大晁和樂安穩的理由,而是最為古怪的地方。
皇城紅牆之內的六皇子李胥眉頭皺了整整一個冬季,“兖州還是沒有消息嗎?”
“回殿下,沒有。”
“那我父皇那裏呢?”
“回殿下,也沒有。”
李胥的眉頭皺得越發緊了。這是他第三遍問同樣的話了,之前他并不是這麽一個沉不住氣的人,他能夠隐忍這麽多年可見一斑,可是這幾日,他卻覺得不安,格外的不安。
這不安要從蕭無庸向皇帝進言要立他為太子開始,這個永遠是少年模樣眼神卻如同活了幾朝幾代的人,一直是他的政敵,他的對手。除卻他的谄媚,就是李胥這樣的人也是忌憚着他的,如果說李胥的行事是刀是刃,那麽他便是水,圓滑無鋒,卻在言笑之中寸寸割人心腸。
他站在窗前,看着園中梅枝妍麗,卻越發急躁起來,他讨厭這樣的花朵,不由的斥道,“将府上的花都統統鏟盡,荊棘生于邊關,而這些不知風雪的嬌花,憑什麽能生于庭前?”
宮人戰戰兢兢退下,開始組織奴仆在院中挖掘。
又過了幾個時辰,院中草木盡除。李胥撩開簾帳,卻聽個門前有人候宣。
“何事?”李胥挑眉。
“回殿下,陛下今日去國寺上香,途徑東肆,有市儈無賴攔架,竟然說有物要上達天庭……”
“是何物?”六皇子的聲音平靜無波,心中卻已經了然。他站在風雪庭前,良久,才擡起頭來。
——倒也不用挂于心,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了。
鐘檐聽見窗前有喜鵲在樹枝上跳動時,眉毛跳了跳。
可是他絕對不會認為這是喜兆。
依着他這種娶一個媳婦跑一個的慣性,這次娶親依舊覺得玄得慌。
經歷了拒婚,新媳婦和人通/奸,娶進門來還跑了種種匪夷所思的情況,這次也不知道出什麽幺蛾子。
鐘檐從早上開始,眼皮直跳,總覺得會出什麽什麽事。
他低頭系着衣服衣襟上的衣帶,忽然瞥見正低頭擺着案桌的男人,心頭忽然一陣熱,這次不會是……
轟隆一聲悶雷,鐘檐被自己心中的這一個想法窘到了,頓時覺得暈暈乎乎,耳邊被無數嘈嘈雜雜的琵琶聲所淹沒,好久,才回過神來。
冬風凜冽,他卻綻開一枚溫和的笑來。
他想,前三十年坎坷已過,縱然是不得志,榮華謝,至親離,卻都已經過去了,他握不到。可是以後的日子,他想過得怎麽樣,總是可以由自己做主的。
是以,他走到堂前來,嘴角是銜着一枚笑,在這雪色背景下好似燃了一團溫和的火。申屠衍擡眼,不禁怔了一怔,他知道鐘檐素來喜歡那些青色素雅的布料,卻平時的着裝也是以這些為主,卻從來沒有想過他穿喜服是什麽光景。
——原來竟是這樣的。
“好俊的新郎官呀!呀,小鐘師傅,沒有想到你穿上這衣服,竟也是人模狗樣的。”穆大有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鐘檐狠狠的咳了一下,“咳咳……你誇人的方式有點太獨特……”
穆大有的媳婦笑着打圓場,“小鐘師傅這副模樣,倒也讓多少大姑娘羞紅了臉蛋兒……”
申屠衍側身立在門邊,似乎要說什麽,卻又什麽也沒有說。
鐘檐別過臉去,望着那對喜燭,才燃上,熔化的油臘不住的往下滴答,留下蜿蜒的痕跡。其實那兩只蠟燭并不是同一對,款式不同,顏色也不同,突兀的很。貧苦人家的婚禮能夠做到這一步,也是十分不容易的。
不知是什麽樣的鳥兒長鳴一聲,飛過庭前,直直的停在梨樹枯枝上,灑落一地粉雪。那一日,從清晨到黃昏,鐘檐總覺得會發生什麽了不得的事來,可是從從迎親到拜堂,再到喜宴,都井井有條,有條不紊的進行着,仿佛這真的是一樁琴瑟和鳴的好婚事來。
他沒有親人,酒宴也不過這樣幾個人,但是他還是被灌了不少酒,以至于到了後來,他已經暈暈晃晃,耳根子上也起了淡淡的紅暈,幾乎要站不穩。
許是醉了吧?真的醉了吧?
以至于他差點找不到新房的門來,他想他這輩子進過的門這樣多,官門,宮門,到後來一座寒廬的柴扉木門,怎麽偏生便扣不開姻緣的門。
他立在門前時,整個身體的重心不住的往前傾,沒有關實的門便倒了下去,一個踉跄,整個人重重的摔在門檻上。
“哎呦!”鐘檐直起腰來,擡頭,望着空無一人的洞房,心裏想着,他預感要發生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不知是被接二連三的打擊打擊的麻木了不懂得傷心,還是自己的心裏已經醞釀不出一種叫做傷心的心緒,他竟然毫不傷心,擁着紅羅錦被,便入了夢鄉。
其他的,便也什麽也不知道了。
第六支傘骨·起(下)
申屠衍在鐘檐新婚的前夜做了一個夢。
他一直以為自己會夢到鐘檐,可是卻沒有。
他夢到一件毫不相幹的事。那是他少年時期的一樁事了,那時他尚且是游蕩在邊境的游子,被奴隸主捉去,就在那生不如死的奴隸場裏待了整整四年。
那四年裏,他和其他奴隸一樣,對了“只有強者才可以活下去”的真理有了更深刻的領悟。奴隸主絕對不會養沒有用的,虛弱的奴隸,因此他們只有不斷證明自己是最強的,才能活下去。
他們彼此厮殺,對抗,突襲和死亡。
原本奴隸到最後能活下三分之一已經算是不容易的。他對那樣的生活,記憶已經不太分明,僅有的記憶,也是一片斷垣殘景,申屠衍和那個右眼帶着傷疤一臉痞笑的少年是一齊活下來。那裏的少年大多是同一個面貌,陰戾而兇狠,單薄而寡情。亂世求生,把他們打造成這幅模樣,不過是應了一句物競天擇,他們的出路大多只有兩條,生路與死路。
申屠衍會這樣記得那個少年是因為那是他第一次與死亡這麽近。他已經記不清那件事的來由,只是那一頓火辣辣的鞭子實在是刻到了骨頭裏。少年心性挨了打,也要大呼幾句“不符”,比起申屠衍的隐忍不發,刀疤少年平白多了好幾頓的打。
等結束以後,少年已經站不穩,面皮子蒼白卻仍是要笑不笑的遭恨模樣。
他一直以為他會沒事的,煉獄裏長大的孩子,應該越打越皮實的,是以所有人都沒有放在心上,幾日後,他們一起接受了一個任務。毫無征兆的,少年轟然倒了下去。他背着少年走了十幾裏的山路,少年已經咽了氣。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想起這件事來,那樣輪廓鮮明的少年,與紅塵紛攘中,也不過是一個過客。他的一生中有那麽多的過客,他愛着的,他恨着……從戰場僥幸回來的半年,他好像一直在做夢,親人,敵人,兄弟,陌生人,統統在他的夢裏走一遭,然後醒來,通通都消失不見。
申屠衍聽見窗外已經是鑼鼓喧天,才想起今天是什麽日子。
這一天大概是申屠衍笑的次數最多的一天,即使後半生浮生落定,也沒有這一天笑的次數多。他幾乎全程都在笑,微笑着看他着裝,牽過新娘的手,拜堂,飲酒入腹。他這樣想,似乎他是陪他最久的那個人吧,人生的幾間大事,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他都是陪着他。縱然以後他要不要陪着他,他心裏已經篤定了主意,可是,看着他良辰美景走上一遭,便好像已經看到了他日後的生活,紅塵集鎮,閑憩野鶴。
想到妙處,他的嘴角彎成了一個溫軟的弧度,穆大有看在眼裏,心中惶惶。
将軍這樣的笑,可以被稱作傻笑嗎?
冬日的夜,贏着白雪的光澤,恍如白晝。因此天雖然沒有亮起來,也不影響他走路,他離開的時候,沒有回頭,上路了,也便不會回頭。
道邊有枯木映月,有玉樹催發,雖然沉寂不似有生靈,他卻清醒的知道自己走在人間道上。此去千難萬險,他也要咬着牙走下去。
忽的,那皓月之下竟是站了一個人,雪裘素容,衣袂垂地,他沒有看清時,她已經站在那裏,一直站在那裏。
申屠衍淡淡,“姑娘……不,新娘子站在這裏做什麽?”
秦了了也笑了,“難道申屠将軍真的會認為我是安心嫁給鐘檐的?”她見申屠衍不說話,又繼續說,“我來告訴大哥,三更風高,枯井底下,已經直達天聽。”
申屠衍吃了一驚那天夜裏他就覺得盜取兵器的時候,他就覺得順利的實在太不正常,原來竟是她幫他……之前他已經大致篤定秦了了是那一方面的人,可是,現在不确定起來。
秦了了摘下帽子,表情憧憧,許久才把目光定格在人的身上,“申屠大哥,我……”她似乎要說一樁事,卻最終說起了另一件事,“一整個晚上我都帶在這裏,這裏很冷,也沒有人,甚至小動物來陪我說話。然後我就一直想,還要不要待下去呢,你知道,人沒有交流的總是會胡思亂想的,我這麽一亂想,便想起了許多年前的一些舊事來了。正好申屠大哥你來了,我說給你聽,好不好?”
女子臉上滿是期待,申屠衍壓下怒意,冷冷道,“你說吧。”
秦了了得到了允許,小心翼翼的開口,她的聲音這樣小,似乎是怕驚了這林中酣眠的鳥雀,“其實也不是什麽不打緊的事,你聽不聽不要緊,可是你願意聽,我很高心……我曾經呆過一個樹林呀,可不是這副模樣,是很多小蟲子,小雀兒,小獸的,那時候,我阿哥呀怕我閑着無聊,就到到山上逮了兩只兔子給我玩兒,可是我們實在是太餓了,阿哥就把大一點的那只兔子宰了烤了吃,我哭了一通鼻子,阿哥便再也不敢動我的兔子……可是後來,那只小的兔子還是死了,我以前一直都不明白,現在我卻猜出了幾分緣由……”她那樣絮絮叨叨,卻毫無邏輯,卻似乎要把一生的曲折都說盡了。
申屠衍的心裏那根弦膨的一下便斷了,思緒顫顫悠悠的如同一陣煙兒聚了又散,他隐約記得自己是聽過這樣的一個故事的,卻又一直想不起,“你究竟想要說什麽?”
“這個道理是阿哥去了我才想明白的,人和動物本來沒有什麽兩樣,都該留個念想,大兔子和小兔子彼此為生,少了一只便是絕了另一只的念想,”秦了了将眼擡了起來,眼睫上已經凝了露珠,“大哥,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可我卻時刻把你記在心裏,你是我阿哥為我留在世間唯一的念想。”
申屠衍的瞳孔驟然一縮,幾乎要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他一直不清楚自己為什麽會在清晨夢到那個刀疤少年,原來這便是謎底。
他終于記起來那個少年是隐約說過自己是姓秦的,可是由于大家都只把他叫做刀疤,因此也逐漸記不得他的真名了。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他依舊記得少年的體溫是怎麽冷去的,他也确實說過要照顧他的妹妹的,于是他便默默的看着那個小女童,一路跌跌撞撞……他對小女孩的印象不是很深,只記得她的眼睛很大,霧蒙蒙的如同一只受了驚吓的小鹿,與眼前的秦了了實在是完全聯系不起來。
“其實,大哥,我一直想,如果那個元宵夜你沒有幫助我逃走,沒有代替我進入鐘府,那麽一切會不會不一樣?”秦了了斂住了淚意,“當年我跑出危牆的時候,回過身來問你,哥哥,你願不願意跟我走時,你說你的目标太大,不能離開,現在,我再問你一句,大哥,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申屠衍長嘆了一口氣,他少年侍候鐘檐讀書時,便常聽這半大的孩子搖頭晃腦念些“最難消得美人恩”“紅袖添香”這樣的字詞,沒有想到,他做了半輩子的粗人,也遇上了一回,也遇上了一回。
良久,才吐露出一句話。
“多謝你,告訴我這些。”
秦了了覺得藏在衣袖裏的掌心逐漸有了濕意,斂起袖子揾了揾眼角的淚意,苦笑道,“以前總是不信,即使親眼見到了也哄着自己不要信,甚至有一刻,我是實心實意的要嫁給鐘師傅的……現在也多謝你,告訴我這些。”
裹在白鬥篷裏的姑娘慢慢轉過身,沿着雪地的腳印一步一步的往前走。風簌簌而來,吹得堆積在樹枝上的雪如瓊粉玉屑一般落在她的發間,募的,她想起自己還是小女兒時的一些片段,她的家鄉其實不是兖州,而是一個水鄉,她坐在家鄉的青石板,像其他的水鄉姑娘一般梳着雙鬟,她想起自己最喜歡的詩句“若負平生意,何名作莫愁?”,他也想起阿哥臨走的時候對着他說,我的阿妹要好好活在這個世界上,阿哥已經讓一個人等在路上,等你長大,便來娶你……只是這個秘密,誰也不能告訴。”
那時的她是點了頭的,所以她守着那個秘密,做着自己的夢。
可是她不好,沒有想阿哥一般平靜安好的生活下去,所以也沒有傳聞中莫愁女的福分。
——如今卻不是做夢的時候。
原本走着的姑娘忽然回過頭來,眼裏是從來沒有的狡黠俏皮模樣,“申屠大哥,真的不回去看看嗎?我晚上一手抖,把樓裏帶出來的藥混到合卺酒裏去了?”
第六支傘骨·承(上)
“什麽藥?”申屠衍有些不敢相信,連聲音都有些顫抖。
始作俑者卻只是抿着唇笑,“大哥,這藥說不得。”申屠衍還想要追問卻躊躇對着一個姑娘家說出實在是太為難他了,臉憋得通紅,再擡首,只剩下空落落的一片雪地。
申屠衍不由得苦笑。說實話,這樣的事,依着那姑娘的性子,是絕對做得出的了,而且,這些年,她厮混在青樓楚館裏,身邊有那樣的藥也一點不稀奇……小女兒家家的,玩心重,卻也不能這麽不知輕重……他想到這裏,倒吸了一口冷氣,咬了牙,往回趕。
他站在新房門前的時候,已經出了一層細細密密的薄汗,才要推門進去,去看見穆氏夫婦正在款款走來,不由得身板兒挺直,如一個樁子般釘在了門前。
“呀,申屠兄弟也起了,正好,我做了酒釀圓子,你也嘗嘗,讓新人也嘗嘗。”
“将軍,麻煩挪挪。”申屠衍卻冷了眉眼,似乎打定了主意不挪地了。
穆大有的聲音越來越弱,畢竟申屠衍的軍威猶在,不覺得聲音越來越小,“我走不進去門。”
申屠衍面不改色慢條斯理地扯着慌兒,“鐘檐他不喜歡酒釀圓子,從小最讨厭的就是酒釀圓子!”
“真的嗎?”穆大有着實被申屠衍的發常性的激動吓壞了,大氣都不敢喘。
“真的。”申屠衍扯起謊來面無表情的,耳廓上卻透着微微的粉紅。
等到穆氏夫婦走後,申屠衍才推門進去,合上了門,轉身,一屋子的紅色讓他很不适應,他覺得自己只剩于一個絕對靜谧的空間,耳邊只有他胸腔裏急促如鼓錘的那顆心髒,疾風驟雨般的感官幾乎把他整個人都淹沒。
——又回來做什麽呢?好不容易出走一次,就這樣沒出息。
他覺得自己就像賭氣想要幹些壞事讓大人着急惱怒,卻發現自己做的對于對方來說不痛不癢的頑童一樣可笑。他暗自罵了自己許久才睜開眼在一片茫茫的紅色中尋找那人的身影。
他看了許久,床上沒有人,桌子邊沒有人……他的視線掃視一周,才在那床邊被撤下了的紅綢布中發現半遮半掩的修長身形。
胡亂躺在地上的男人還在半夢半醒之中,懶洋洋的睜開一只眼,看了一眼又閉上,“你來了?”
——卻絲毫沒有覺察出不妥來。
申屠衍忽然心中懸着的巨石落了地,到底是虛張聲勢的倒黴丫頭,只是逞一逞口舌的痛快,他忽然覺得一切都不重要了,認輸就認輸吧,反正他在鐘檐面前認了一輩子的輸,裏子都丢了,也不差這一回丢面子了。
他蹲下來,逆着光,申屠衍的臉在背光的一面,看不清,語調卻是輕快戲谑的,“怎麽了?新郎官不抱新娘子,在床底下?”
鐘檐坐起身,冷冷的哼了一聲。
看着對面男人笑得十分得二百五,跟他的隔壁鄰居朱寡婦都有的一拼,鐘師傅的心情明顯有點不爽,卻在下一秒狠狠的打了一個噴嚏。
“阿嚏——誰大清早的說人壞話了?缺不缺德?”
被噴了一臉的申屠衍,脖頸有些心虛的縮了縮,然後淡定搖頭。
鐘檐卻沒有理會,只是整理了一下衣冠,繞過申屠衍,朝門外走去。
申屠衍望着那人遠去的背影,隐于塵埃,匿于光陰,似乎要遁形于這柔和無比的晨光,啞然,怔了許久,可是終究是要曉得的,不如便說了罷,他思忖着徐徐開口,“秦姑娘……它走了罷。”
那人沒有回頭,就在申屠衍以為他似乎要這麽無止境走下去,他忽然在銅鏡前止步了,沒有回頭,低聲道,“我知道。”
申屠衍心念一震,卻看他緩緩拂過那妝奁,他也曾經想象過自己的妻子,會如同他母親一般,坐在銅鏡前描眉,他也會願意同他的父親那般百看不厭,一日又一日的往複,知道生出細小的紋路,那就是舉案齊眉了。
他不是沒有想過秦了了會走,她從風塵中來,也必将風塵而去,旁人半點也幫不了。鐘檐垂下眼簾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樂,風塵仆仆,卻是誰也不能替旁人抵擋半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申屠衍回過神來,開口,“她沒有成為你的妻子,是她沒有福分了罷。”
鐘檐冷哼,苦笑,“誰家的女兒妹子嫁給我會是福分?是稀罕我那幾間破瓦房,還是看上我身上懸着的晃晃悠悠的瘸腿?哦,莫非是相中了我這朝不保夕的死囚的身份,盼着我翹辮子了,好以妙齡寡婦的身份勾搭男人?”
鐘檐好不容易停止了他的絮絮叨叨,卻發現周圍的環境變得靜谧而詭異。不知不覺,那個身量比他還要場的男人,已經挨得他如此之近,正以一種閨閣思婦的眼神巴巴的望着他。
鐘檐被他看得全身發毛,很想大呼一聲,春天還沒到呢,卻被那人緊緊抓住了撲騰的爪子。
其實申屠衍并不想表面那樣鎮定,其實他的心裏是無比糾結的。他覆上那人的手指,又想快速的逃離,可是最終他卻還是握住了那人的手背。
十指相扣。
“怎麽了,想像小時候一樣打一架嗎?”鐘檐橫眉道。
他撥浪鼓一般的搖頭。鐘檐卻輕笑,全身放松倚在案桌上,“也是,我也打不過你了,大将軍。”
申屠衍全身的神經卻在不斷的繃緊,全身的血液都在沖向腦門兒,他臉漲的通紅,他想,告訴他吧,可是告訴他又有什麽?可是如果不說,怕是再也沒有機會了,你從黃泉路上回來又是為了什麽呢?枉你戰場上無畏無懼,怎麽到他面前怎麽就慫了呢?
“噗通——”一聲,背後的首飾盒子翻到了,僅有的幾支釵環七零八落的散落開來,除了這些,還有一張胡亂疊着的紙條。
鐘檐拾起來,才看了一眼,神情變得複雜起來,推開他,直直的走了出去。
申屠衍拾起地上的紙條,他一直不認得字,只有拿去給穆大有看,穆大有看了一眼,啧啧,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道,“将軍,你被那姑娘坑了。”
見申屠衍沒回過勁來,他又添了一句,“将軍,這樣的姑娘,不要也罷。”
第六支傘骨·承(下)
申屠衍擡頭望去,屋檐上的積雪,此時已經有化了的跡象,雪水順着瓦楞落了地,是沉悶的啪啪聲,自己親手點的紅燈籠還發着微弱的光,雖然微不足道,卻也是光。
昨夜的那場喜事仿佛是一場鬧劇,什麽也沒有改變,一切又重新回歸到了原點,沒有什麽比沒有改變更加失落的了。
申屠衍聽着穆大有的‘善意’規勸,最終什麽也沒說,只是搖搖頭,從回廊裏走了出去。
常言道,化雪總是要比下雪時冷得多,所以人們更加願意呆在屋子裏。當然,這緊緊只能對于不愁生計的富貴人家來說的,而我們故事裏的卻是一個比一個窮困潦倒的主兒。
是以,穆大有正在自家的茶鋪子裏在媳婦的淫威下吹着西北風兒。
鐘檐正在回廊底下低頭修補着壞了的凳子,他雖然手中做着木工,心裏卻在盤算着怎麽回雲宣。
而申屠衍呢,正走在兖州的街上,手裏提着那再也用不上的嫁奁和首飾,亂世中,能換了真金實銀才最實在。
雪天又是年關,街上開的鋪子很少,整個城空曠得幾乎可以聽見回音。申屠經過橋頭底下的時候,忽然聽到背後有一個聲音,似乎在叫他。
“客官生,留步。”
申屠衍轉過身,卻看見橋下擺着一個挂攤,垂鬓童子盈盈含笑,眯着小狐貍般的眉眼,指着他笑,“對,客官就是你!”
申屠洐覺得新奇有趣,歷來只有長者算卦才令人信服,黃口小兒也學大人的模樣,倒也新奇有趣?
——古怪的小孩子。
申屠衍戲谑道,“你都還不知道我會不會做你的生意,怎麽就客官喊上了?”
老道士笑眯眯着說,“客官,你會需要的,你心裏藏着樁事,一樁于私,一樁于公,我說得對不對?”
申屠衍駐足,他忽然覺得有趣起來,故作驚訝道,“哦?那你倒是說來聽聽。”
小童子拈起手指,裝模作樣的算了一通,擡起頭,一本正經道,“客官,你命裏有劫。”
申屠衍好笑,卻也順着他說下去,“接下來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