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已經領進來了,正在後屋糊傘面呢。”
崔熙來掀開簾子,望見正彎腰皺眉思索着是削傘骨還是裱油紙好呢的男人,不知覺下巴都要掉下來。
她不是感嘆小師娘是個男的,而是師弟爬床的功夫真是……太匪夷所思,不過去了一趟北邊就順利跑上師父的床了。
師徒兩個許久沒見,扯着閑話聊了幾句,鐘檐說話沒有章法,崔熙來更甚,不知覺兒,就扯到了雲宣就發生了一件大事。
城裏似乎是來了了不得的大人物,以至于城裏有名的商賈貴紳都去了,後來,放出消息來,說是要尋一名邊防逃逸的……可是官家的話,終究不能說的太透,點到即止就可。
鐘檐沒有太多的興趣,一擡頭,看見申屠衍已經幹完了一些活,站在簾子前面,擰着眉,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崔熙來打量了一番,咂舌,敲了兩下扇子,感嘆,“師娘真是賢良淑德呀……”
申屠衍臉瞬間變色,鐘檐聽了這一聲,卻頓時通體舒暢了。
正是一年開春的時候,雖然偶然還會飄冰咋子,但是往後的日子總歸不會太冷了,愛俏的姑娘們早已換了春衫,頭上別了一枝杏花,仿佛春日已經盛在這眼波眉峰之中。
申屠衍度過很多地方的春天,卻都沒有這個雲宣的春天來得真切。
申屠衍看了看院子裏空着的土地,對着鐘檐說,“不如我們在這裏種些菜吧,市集上買的總是比不上自己種的。”
鐘檐懶懶的坐在椅子上,沒有說話,卻是樂見其成的。結果兩個人忙得臭烘烘的,才算是幹完了。鐘檐雖然嘴巴說能長出來嗎,八成全爛泥土裏了,可是還是每一日到土地前前面去晃蕩一圈。
可是他們等到的不是菜苗苗冒出頭來,而是家裏來了的兩個不速之客。
——正是當日幫忙送信的光頭匪爺和書生。
第六支傘骨·合(下)
鐘檐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還會見到他們,他總以為,囹圄相逢,之後也便是山高水長,各奔前程,卻沒有想到還有再見面的時候。
“你……你……怎麽會到這裏?”鐘檐挑了挑眉眼,卻很快從驚訝的語調中變成了不疾不徐。
“娘的,老子為什麽會在這兒?你還問我!”光頭匪爺的今日的脾氣顯然有些暴躁,一口大刀在手裏揮舞得虎虎生威,濺開幾朵水花,穩穩的插入門檻前的石縫中。
“俺是真的敬重你是英雄的,殺貪官,護百姓,是條漢子,可是……你為何诓俺?”他抓起旁邊的秀才的袖子,假意抹了抹眼淚,秀才飛快的抽過,嗔笑,“你說把這東西送上京城,就能封個什麽官當當的,可是俺們卻被官爺們趕了出來!”
鐘檐聽着這絮絮叨叨的,覺得頭突突的跳,當時他為了讓他們去送信,他扯了一個不大不小的謊話,如今卻是自食惡果了。
等到那秀才和匪爺終于把緊箍咒念完了,這才注意到屋裏的申屠衍,亮了眼,不知覺吞了吞口水,“你……在這裏?”
申屠衍正拿着雞毛撣子,擡眸,不解,“我為什麽不能在這裏?”
光頭匪爺圍着他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然後長嘆了一口氣,卻半天吐露不出一句話來,這可急煞了站在一旁的秀才,翹着蘭花指便道,“你……你……你禍事了!”
良久,申屠衍才明白秀才口中禍事是指什麽,“朝廷正到處尋當年漠河戰役中的逃兵……從你讓我傳達信件就知道了,生死之間保存自己的性命,也可以理解,快些逃了,否則被抓到了就完蛋了!”
申屠衍聽得這一樣一句心中便已經了然,他說得雖然不完全正确,卻又一半也不是空穴來風,他的目光沒有焦點,心緒已經飄得悠遠,他的眼前不是江南村郭,耳邊不是拂過面的楊柳風,是銀瓶乍破,是鐵騎金戈……
鐘檐見他不說話,知道他定是牽動了心思,只拾起手邊的掃帚,便是一陣亂招呼,“叫你胡話!敢在我鋪子門口胡說八道,問問掃帚答不答應!”
兩個人一陣落荒而逃,鐘檐在回過神來,前堂已經不見了申屠衍的身影,只留下未完成的一只傘骨。
江南雨絲綿柔,斜了進來,打濕了這繁世閑景。
當日,申屠衍再也沒有出現。
鐘檐也沒有找他,他想他會在哪裏?是泡在馮家少爺的酒缸裏,還是埋在護城河的石拱橋下,都是沒有幹系了。他想,到了時間,他總是會回來的,對于他,他有這個自信。
——他是人定之時,踩月而來的。
他從黑幽幽的弄巷中穿出,融入這茫茫夜色中,左手抱了一個大缸子,腳步有些虛浮,很短的一段路居然被他走得那麽曲折蜿蜒。
“這麽大個人,怎麽連路都走不穩了?”鐘檐坐在自家門檻上,笑他。
那人在他的面前站定,酒缸沒有口,只用一張紙封着,他随手一拉,酒香四溢,晃蕩着灑出許多,卻遞到了他的面前,仿佛這是人間難聞的極品新釀。
他從來沒有看見過申屠喝醉的模樣,是以覺得好笑又好氣。
他提起酒壇往口中倒了一口,烈且糙,比不上暮歸樓的青琅,只不過是幾個銅板就能沽許多的燒刀子,他辣的舌頭都要掉下來。
“咳咳……申屠衍,你這是從哪裏搞來的酒呀,要毒死我呀!”他嗆了幾聲,依然覺得舌尖火燒一般。
“你幹嘛……唔……”他還沒有念叨完,就被涼涼的伸頭将後來的話都截了回去,他的舌尖将口腔的內壁四周都掃了一遭,緊接着,是眼睑,鼻子,耳朵,臉頰,如小狗舔舐,溫涼而濕潤,以至于到後來,連拂過面的風有些微醺的酒味。
當頭顱離開他的時候,他确認那人醉得不清,可是他擡起頭,仍然是一本正經的模樣,眼神清明,只是臉頰上泛着絲紅。
醉酒的人指了指隔街的市集,可不就是東門市王瞎子家的嗎?上他家去偷酒喝,你缺不缺德呀,鐘檐有些惱,可是想到王瞎子時常往酒裏摻水啥的,心裏的愧疚之情就立馬沒了。
“幹得好!”鐘檐說,“讓他缺斤少兩賣假酒。”
申屠衍卻絲毫沒有感覺到鐘檐的憤慨,他望着初霁的月色,輕輕的笑了一聲,“你知道嗎,以前在軍中,便是這樣的假酒也喝不上,那時候我們總是打金渡川的水來喝,河水很渾濁,很少有清的時候,我們将這些幹淨的水,倒在木桶,打了勝仗,就大碗幹下,對了,我們還給這些碗假酒取了名,一碗叫子規,一碗叫故土,還有一碗叫相思……”
鐘檐覺得今天晚上的申屠衍實在是太不同尋常了,說是醉了吧,倒也是清醒的,說是清醒的,又像是醉的……
他忽然覺得嗓子有些幹澀,舔了舔唇皮,彎了眉眼,“那你說,今天晚上的酒該叫什麽了呢?”
申屠衍遲疑,答不上來,鐘檐卻忽然張了口,輕敲了一下他的頭,道,“你等我一下,我去拿一樣東西。”
他目光有些沉,似乎要睡去。其實他也并不是答不上,而是不願說,這樣的答案太不吉利,并不是好的征兆。
——因為他的答案是相忘,相思之後是相忘。
就在他以為鐘檐不會再回來時,他卻忽然出現在他面前,手裏捧着疊的整齊的紅色新衣,眼兒比天上的月亮要明亮許多,他說,“喂,今天的酒,叫做姻緣,好不好?”
申屠衍以為他要朱寡婦做嫁衣,說要成親,是耍弄他玩的,沒有想到他真的找人做了嫁衣,他的眼眶有些濕,許久才開口道,“好。就叫姻緣。”
他們各自為對方穿了衣服,系了衣帶,其實衣服并不是很合适的,申屠衍的那件有些緊,大概朱寡婦沒有做作這樣大號的嫁衣,“沒有辦法,”鐘檐說,“脫下來,我讓朱寡婦去改改。”
申屠衍答了一聲好,脫下來,只剩下中衣,靜靜的聽鐘檐繼續說下去,“再過七八日就真正開了春,我們菜苗都長出來了,到時候,我們就成親吧。”
申屠衍想了許久,也沒有明白,菜苗長出來,跟他們成親有半毛錢的關系,仍舊說好。
那麽就定下來了。
是夜無夢。
到了後半夜,月光隐匿,竟是毫無征兆的落下雨滴子來,起初沒有什麽聲音,隆隆之聲自天邊而來,攜雲帶雨,頃刻間便造就了這水天一線的景象。
鐘檐被春雷驚醒,起床去查看這屋檐是否又漏了雨,走到前屋,發現閃電一亮一暗間竟有隐隐亮光。
他覺得驚訝,走進了才發現屋檐下放着梯子,蹲在檐下的男子低着頭,卻不知在幹些什麽,他實在有些困着,想着申屠衍許是酒還沒有醒,即使耍了酒瘋,也由着他去了。
他實在太困了,打了哈欠,沾了枕頭邊合眼睡了,船外雨勢一輪接着一輪,翻滾着,洶湧着,打翻了孟婆湯,唱罷了離魂調,似乎要将這個人間翻轉過來。有一瓦遮風,雖然暴雨肆虐,他的心裏仍是安心的,他拉了拉被子,翻身抿了抿唇繼續睡,他想着,落了這陣雨,莊稼總該抽苗了吧。
長夜漫漫,雨絲如注,卻是隔開了兩段前塵。這廂是黛瓦細雨春日酣夢,那廂卻是漫天風雨千裏單騎。
宣德十二年早春,八百裏加急宣原駐邊都尉統領申屠衍進京,舉朝嘩然,宣這樣一個小小武将進軍,何必勞師動衆,甚至到了皇子親迎的地步。而這些都是後話,另一段故事了。
第七支傘骨·起(上)
申屠衍上京後的許多日後,才隐約知道那道聖旨背後故事的本源。
不過是一局棋,而他,委生為卒。
許多日後,他從崇明殿的正殿的正殿走出,華燈初上,沿着那白玉臺階慢慢的往下走,身邊是魚貫而入的朱衣紫袍的官員與宰輔,鱗次栉比的人從他身邊擦身而過,晚風拂動着那些人的衣擺,他竟然能夠聽到衣料的窸窣聲和私語聲,可是明明離得這樣遠,他想,他大概是幻聽了罷。
從一個邊防駐守的籍籍無名的一營守将連升三級作為皇子的副将,恩,大抵是許多武将一生都遇不到的恩寵,更何況,那人還是心照不宣的儲君候選。
嗤笑,恭賀,眼紅,還是嗤之以鼻的不屑,他都能夠料得到幾分,所以也不必去聽得真切。他由宮娥領着穿過那曲曲折折的回廊,四周的景致有些黑,他有些看不清路,但是影影綽綽中,他卻覺得這樣場景有些眼熟,他自己将他三十餘年的人生細細的想了一遭,終于想起是在哪裏見過。
這東闕作為大晁的帝都,格局自然是嚴謹,一道黃牆隔開外城和皇城,他自然是進不去的。他少時長于東闕,那時候他也是有些少年心性的,只是不表現出來,也想要探探這讓草原游牧民族垂涎多年的富貴與喧嚣,可是終究沒有這樣做,稍微長些,更加不會這麽做。而唯一能夠見過的,就這有……
“煩勞問一下,那邊是?”
提着宮燈的少女駐了足,偷偷望了申屠衍一眼,面上有些紅,想着這樣的年輕将軍竟是與話本傳奇裏的毫不相似,那些傳奇總歸是诓了她吧,看着申屠衍已經不自覺往那邊走了,才急紅了眼,低聲道,“将軍留步,那是前太子住的西苑停鶴居,去不得,莫要往前走了!”可是那個男子卻沒有按照他想的軌跡,走向那頭校門,卻是調轉了軌跡,忽然對着一棵古槐樹,微笑起來。
宮娥寬了心,笑道,“那是瓊苑,萬歲宴請新科郎君的地方,因着平時甚少有人來,因此樹木由着瘋長,自然也豐茂些。”
便是這個地方了罷,申屠衍這樣想着,十六歲的新晉進士,如芝如蘭的年紀,穿着最末等的青碧色,神态肅容,跪拜着他的帝王,凝視着一杯禦酒裏的前程。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申屠衍記不清了,對于這一段回憶裏,所有的細節甚至遠遠比不上那個少年微微發熱的掌心裏的糕點來的印象深刻。
——他沒有比這個時刻跟想要回家。
“将軍,我們走吧,在遲些怕是要門禁了?”小宮女試探着問,他看着眼前的男子竟然對着一棵槐樹看呆了,她這樣想着,那樣的亭臺樓閣樓閣,華池奇石不看,也真是個古怪的人。
申屠衍轉過身來,溫和的斂起笑,跟上宮女的步伐。
他們又走了一段路,小宮女忽然彎腰躬身,“右相大人。”
申屠衍怔怔擡起頭來,凝視着這個當朝第一重臣傳聞中的奸佞媚幸。他也在玩味的打量着他,似乎想起了什麽,又似乎什麽也沒有想起,“原是申屠小将軍?”
申屠衍一怔,他剛才在金殿上見到他時,也是頗為驚訝的,年歲似乎是與蕭無庸毫無關系的,十多年的年歲容貌居然沒有絲毫改變,但是自己早已從少年長成了這副模樣,他應該是認不出來的,想到這兒,恭敬的道,“蕭相有禮。”
蕭無庸也笑,“剛才出了殿,也沒有來得及說上一句恭賀,陛下如此看重将軍,委以重任,恭喜将軍了!”
申屠衍默默不語,他在軍隊裏養成的性子,素來不知官場應承,許久才擠出一番說辭來,“多謝陛下擡愛。能為營下兄弟平反,已是陛下最大的恩賜了。”
蕭無庸又看了他一眼,又望了一眼那蒙蒙夜色中參天的古木,“将軍剛才一直看着這顆樹,可是有什麽稀罕的東西,還是将軍以前也見過這樣的樹木,才引起些舊事思緒來?”
申屠衍心中一冷,眼眸中已經生出了些異樣的情緒,但仍然笑了,“蕭相大人說笑了,我生于邊陲,後來又駐紮邊陲十餘年,從未進京,又怎麽能夠目睹着宮苑繁華呢?”
“哦?那倒是我多想了。”蕭無庸道,“不過将軍一提,倒是令我想起十多年的一位小友來。”
申屠衍頓時覺得耳邊一聲悶雷,夜風掠過,竟将對方的聲音分裂成無數回音,不斷回蕩反複。他不知道他究竟想說什麽,面上仍然只是彎了彎唇,“蕭相的小友想必貴不可言,天色也不早了,卑職就不多叨擾了……”
蕭無庸卻繼續說下去,仿佛根本沒有聽出他的言外之意,“我初遇見他時,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我游歷于祁镧山下,積雪封山,沒有看到霧霭松林,卻只是目睹了一場殺戮,我便是在那個時候看到那個孩子的……那可真是個倔強的孩子,枯樹皮一樣耐磨的性子……”他講到這裏,不禁擡頭望了望,見申屠衍沒有反應,問道,“将軍常年駐守邊陲,想必知道祁镧山下的奴隸場?”
申屠衍面色僵了一下,很快道,“知道一些,祁镧山下有大大小小的奴隸作坊,奴隸在周遭抓捕游兒圈養,飼養他們成狼。蕭相說的殺戮,想必是這群奴隸在獵捕肉羊。”肉羊非羊,而是經過的富商和手無縛雞之力的百姓。
“不錯,可是這一次的肉羊卻不是尋常的百姓,而是身帶弩弓的身高馬大的胡狄人……”
申屠衍沉默不語,以為他還要繼續說下去,誰知道蕭相話鋒一轉,“都二十多年了,都有些記不清了,講個故事都不通暢了,小将軍莫要笑我,也不早了,皇上還要找我議事呢。”
他看着蕭無庸笑得淡然,仿佛自己真的只是為了說一段故事,講一段經歷。他想不透蕭無庸說這樣的話是為了什麽,也只能朝着他行禮送行。
蕭無庸走了幾步,忽然回頭笑道,“陛下賞下的府邸,似乎和原杜太傅的府邸很近呢。”申屠衍沒覺出味來,那廣袖朱袍已經消失在這冥冥夜色中。
申屠衍惘然,總覺得有些地方不對,等到出了宮門,才終于發現了事情的不對之處——他走的方向根本就不是崇明殿,而是廢太子的停鶴居。
車馬粼粼,馬車一步不停的穿越東闕城的大街小巷。
而此時,廣袖朱袍的朝中泰鬥正在叩開許久沒有開啓的宮門。
停鶴居隐于荊木深處,于別處的富麗堂皇來說,實在樸素簡陋的可以。它命名為停鶴居,據說是應為前朝之時,這裏果真是圈養了許多丹頂鶴的,後來城池崩催,鶴蹤不在,卻是仍然叫這個名兒。
他進門的時候,幾乎沒有看到任何宮人行走,因此靜得可怕,許久才看到了一個宮裝女子,正拿着鋤頭刨着土兒,将細小的種子往土裏播種。
蕭無庸疑惑,依着她的妝飾,卻分辨不出是太子的妻妾還是宮娥來,一時也找不出何時的稱謂,“小娘子,借問大皇子何處?”
女子擡起頭來,想了想,指了指一道偏門,然後又埋下頭去。
蕭無庸沿着幽徑一路走着,盡頭是一扇木門,映在木門上面的身影颀長而消瘦,他進門前,方才看清了廢太子李昶的模樣。
那是一個異常消瘦而蒼白的青年,十成繼承了仁宣皇後的美貌,卻看不出當今陛下的半分模樣,正坐在案桌前研究一本古籍。
他行了禮,李昶卻沒有因此而答應他,他一連喚了好幾聲,青年才擡起頭來,有些迷惘,“先生過來看看,這畫上的馴鹿是否真的是李鐘隐的真跡?”
蕭無庸緩緩的擡起頭來,看着那幅畫許久,搖搖頭,“是不是後主的真跡,臣不知道,可是臣卻知道,殿下的畫卷在宮外,大好河山的卷軸正在徐徐展開……”
李昶一愣,繞過蕭無庸的身體,看見剛鋤了土的小姑娘站在夜色的亭廊中,慢慢掩去了貓一般的眼神。
第七支傘骨·起(下)
天已經全黑,華燈繁星将整座城池籠于一種晦暗不明中,站在很遠處的山頂上,也可以看到這燦若明珠的不夜之城。
最富饒的土地,最璀璨的文化,最溫和的季風。
——關外人心心念念想要踏足的地方。
申屠衍到達自己的府邸的時候,略驚訝了一下。蕭無庸說禦賜的府邸離杜太傅的故居很近,其實豈止是近,分明是當年的杜太傅府,只不過封了原來的門,而重新開了一個門來。
出來相迎的是一個老翁,“将軍好,我是這裏的管家,姓郭,以後,也便是将軍的管家,将軍有什麽吩咐?”
申屠衍望了望那宅院,那牌匾仍舊還挂着青齋書院的,不由得蹙了眉,郭管家便道,“這裏原是老杜太傅的府上,老太傅獲罪後,一直是小人在打理,小姐這麽多年也不回來,後來逐漸荒廢了,老太傅是個有學問的,宅子裏藏書很多,漸漸有人上門求書,老爺在時常說獨樂了不如衆樂樂,老奴也不好将人拒之門外,久而久之,這裏就變成了書院了,如果将軍不喜歡,小人馬上派人重新布置……”
申屠衍看了一眼古宅,想起了一些往事,會心一笑說,“這樣就很好。”
杜荀正的宅子,他也是來過幾次的,那時,他跟在鐘檐後面,鐘檐少年心性,總是跑的沒影,他就像影子一般跟在他的後面,因此,他對這裏也不是不熟悉,所以,他自己逛了一圈,找了一間廂房,睡去了。
一瞬間滅了燈,空蕩蕩的宅院如同一張細密的網一般,将他的記憶和意識包圍在其中,窗戶突的自己開了,他猛地坐起身,覺得青冥天際有一個聲音在問他。
——為什麽要回來?為什麽是你回來了?
他無言以對,命運總是強大的出乎意料,他沒有想過,會是他,以這種方式,代替鐘檐回來。
長夜漫漫,與廢太子的停鶴居相比,六皇子的寝宮卻是通宵達旦,燈火通明。
夜相對于白晝存在,是因為他更有包容性,白晝沒有辦法見光的東西,可以平平安安的曝于琉璃燈火下,隐秘而安全。
六皇子的臉上仍然帶着笑,從金殿上下來就一直帶着的笑容。
他努力回想自己今日在殿上的表現,完美的天衣無縫,每一個細節都恰到好處。早上朝堂上的事,現下京城內外都已經傳開,他們戲說着大晁朝的六皇子是如何将一個身居卑職的武将迎上殿的,又是怎樣将虎符托付給他的,如果這是一場戲,他必定是最赤膽忠心的那一個。
他記得每一個細節,那個年紀與他略長些的青年人,眉梢隐約有故人的神采;他握着時,長着老繭的手心的溫度;他交出兵符時皇帝溫煦微笑中一閃而過的情緒;他一步一步踏上的白玉臺階,是薄冰也是深淵……他都記得。
如今,他終于可以把自己的真心拿出來透透氣。
“到底不過是一個臣子。”他苦笑着,心中卻一直了然。
君臣父子,他心中分明。
白日裏他維持那些表情,幾乎覺得臉都要僵硬了,似乎花了很長久的時間才恢複了原來的模樣。
他十餘年來,生于草莽,長于戰場。與其說是深宮裏長成的皇子,倒不如說是荒原裏長成的野獸,善僞裝,富有攻擊性。
年歲逾久,他不記得自己是為什麽渴望戰場,或許是因為他的母親申屠泠奚,那是一個他的父親和百官連提也不屑提的名字,草原部落族長的庶女。
百官皆知李胥是大晁的六皇子,申屠泠奚卻不能是他的母妃。
皇帝一直知道他是知道當年的緣故的,那個異族女子攜滿腔仇恨而來,卻只留下一個襁褓中的嬰孩兒和一個令人唏噓的背影……之後他是如何輾轉進宮的,連當年的老嬷嬷都記不清了,卻說起來也是三十多年前的愛恨了。
況且整段故事裏只有恨,沒有愛。
他看着周遭的宮殿裏燈火漸漸暗下去,知道是宵禁了,忽的一只燕雀撲閃着翅膀落在了窗邊。
渾身純白,頭上有雜色,不像是宮裏的鳥,就是在東闕城中也是少見。李胥臉上卻沒有驚訝之色,他慢慢抓起鳥,解開綁在腳上的竹筒,抽出紙條,展開。
他看着白紙上的疏疏的幾行,戲谑的勾唇一笑,然後用內力将紙條震得粉碎。
靜谧的夜裏忽然飄起了雨絲,因為夜色濃重,只有落在了臉上,他才察覺。那些飄散的紙屑到了明天都會統統不見,而他,通過它們,卻聽到了千裏關山外的聲音。
——局已擺好,君敢來否?
君敢來否?
是試探也是邀請。
第二日清晨醒來,才發現下了急雨,土壤和草木都是潮濕的,昨夜天黑着,他也看不太清,現在才發現,偌大的院子裏,居然只剩下了三兩個下人,大概都是與郭老沾親帶故的,所以才留下來了。
“将軍,要不我去招些家仆回來?”老管家有些誠惶誠恐,畢竟讓新晉的官員住這樣的房子總歸有些說不過去。
申屠衍淡笑,“這樣就很好了。”反正也是住不長久的。
他望向遠處,那荊木從中有褐色的半截木頭露出來,他走過去,看了一眼,竟是一只小小的木鳶,在歲月的侵蝕下褐跡斑斑,他情不自禁的勾了勾唇。
老管家見他感興趣,笑道,“這是以前小姐的玩物,好像是表少爺搬過來的,以前她總愛在上面玩耍,可是小姐也沒有回來,也不是作了哪家的新媳婦,有沒有受夫家的氣。”
申屠衍是知道杜素妍的死訊的,卻也不好說開,只是笑笑。他記得以前家裏是有這麽幾只木頭鳥的,鐘檐時常指着那木鳶指桑罵槐,“呆頭鳥,呆頭鳥,你比呆木頭有靈性,戳戳腦袋搖一搖,呆木頭千年冰不化……”可是不知道什麽時候那幾只木頭鳥就不見了,原來是搬來給表小姐玩了。
如今,呆頭鳥依舊吱吱呀呀的搖着,昔日的木頭少年卻已經滿面風塵,華發早生了。
第七支傘骨·承(上)
鐘檐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夢,夢裏他家屋檐上有一塊呆瓦片兒,忽然長了腿又跑到了他跟前,扯着他的衣袖,沒有什麽表情,嘴裏嚷嚷着要嫁給他。
他鐵青着臉看着這樣一個瓦片兒,拒絕得幹脆,“不,我要娶姑娘的。”
見他沒有反應,他又加上了一句,“你不是姑娘。”
呆瓦片皺了皺鼻子,似乎是懂了的,依然是面癱的臉,不言不語的将他的屋子收拾個遍,然後站到他面前,繼續扯他的衣袖,仿佛在說,瞧,我比田螺姑娘還勤快,算姑娘了吧。
他想了一想,遲疑着搖頭,“不,我要娶姑娘的。”
呆瓦片又把院子裏的柴都劈了,把地都掃了,又站到了他的面前,他依然搖頭。這個夢境實在太過于繁複,以至于他記不清有多少次,可是最後,他認真說,“你再怎麽做,你都不是姑娘。”
這一下,那片瓦片徹底恹了,垂着腦袋就要離開。
他拉着這塊呆瓦片兒剛想說幾句,夢卻醒了。
可是一覺醒來,他擡頭看屋檐,瓦片都還好好的蓋在屋檐上,哪裏有逃走的痕跡呀。
——果然是夢呵。
他如同往常一般開鋪子,削傘骨,和人胡亂扯閑,好像一切都沒有什麽不同,忽然朱寡婦問他,“喲,你那好了不得的表哥呢,又送貨去了?”他随口答道:“什麽表哥,你夢游了吧!”
鐘檐扔下這樣一句話來,留下一臉懵的朱寡婦,揚長而去。
他想,一定是那婆娘扯淡,哪來的表哥?他就一間鋪子三分地,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他媽的怎麽會有表哥呢?一定是弄錯了。
他如同往常一樣收攤,重新裝上鋪子的木門,一日又這樣結束了。
他将昨天晚上剩下的冷面條煮上,勉強吃了兩口,總覺得味道不對,也說不清是哪裏不對,他這樣想,一碗爛面疙瘩有什麽對不對的,十幾年來不都是這麽吃的嗎,他扒拉着面條,很快就見了底,還打了個飽嗝。
天漸漸黑了下來,尋常人家到了此時也是飯後的閑暇時刻,他覺得吃得有些撐着了,就走到了後院去散步,傍晚的光線氤氲,懶懶的鋪灑在屋檐瓦柱之間,時間仿佛一般已經入夜,一半停留在白晝。
他走進去看,發現院子邊上松軟的泥土上已經冒出了點點綠芽,雖然不明顯,卻是很多天前灑下的菜苗苗,因為昨天晚上下了春雨,所以冒出芽來了。
鐘檐蹲下去,觸摸着毛茸茸的芽芽,卻忽然捂住了胸口,他的原本空落落的胸口忽然被什麽東西填滿,甚至快要滿溢出來。
——都不是夢啊,他是真的回來過。
可是他現在又去哪裏了呢?他該到哪裏把那塊瓦片兒找回來了呢?
不過,鐘檐很快就知道了答案,東闕城裏的消息傳播的速度,比瘟疫還要快,于是全雲宣城都知道了近日來陛下封的兵馬大将軍,真是好威風啊,兵符重托,欽賜府邸,皇子親迎,好像全世界的風頭都要被他搶走了。
“對了對了,那個兄弟好像也是從金渡川一役幸存下來的,和你那個啥還挺像,叫什麽……申屠……申屠……”那光頭匪爺自從來到雲宣以後就不走了,整日閑着沒事就在他身邊瞎扯淡。
“人家叫什麽,關你什麽事?拿上東西趕快走,再不走不怕你家秀才來揪你耳朵呀!”鐘檐将雞毛撣子扔在他的身上,“再來借,我家的雞毛撣子全在你家了!我還做不做生意!”
“哦!”光頭匪爺應了一聲,悻悻的走了。
鐘檐還想着罵罵咧咧幾句,可是卻忽然覺得沒趣。三月的天說變就變,他收了涼在後院的菜,看着一洩如注的水簾,想着,有什麽呢,陰晴雨雪,不過是人生常态。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
申屠衍在東闕,也沒有過幾天清淨日子。
比起永熙年間的戰火紛擾和那一次差點攻陷都城,這些年來,大晁邊境雖然時常有滋擾,但是總體來說,也是太平的不像話了,甚至連去年最大的金渡川一役,也沒有越過邊境,便已經草草結束。與其說是一場戰役,不如說是一場試探。
可是,那一場戰役,就像是一條引火繩一般,将局勢引向一觸即發的局面。整整十一年的隐忍,大晁的百姓隐忍得太久了,掌權的貴族們也是,十一年,足夠讓新酒變醇,紅顏遲暮,少年白頭。
他回京之後的不久,就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他想了許久,總算想通了,為什麽皇帝會選中他,他不是軍功赫赫的老将,也沒有盤根錯雜的關系,甚至,他連大晁人都不是。
正因為如此。
不過如是。
三月的細雨中,他坐在青齋書院的樓前擦拭他的劍。
雨霧藹藹,眼前是打着傘不斷的在藏書樓進出的人,意氣風發的,悵然失意的,汲汲于名利的,想要報于帝王家的,形形色色的讀書人,交織在早春的和風中,醞釀着大晁将來的希望。
自從鐘檐住進了宅子,他也告訴老管家,這裏仍舊是書院,想要讀書的可以随意進入,他這樣一個大老粗,看不懂這墨寶,總不好意思,将滿箱瑰寶收藏着,暴殄天物吧。
他仍然專注擦拭着刀刃,忽然望見那書樓的後面又青煙袅袅,覺得稀罕,便沿着小徑往書樓後面走去。
他知道這書樓後面有一片墓地,葬的便是杜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