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五
【十五】
豐朔二十四年,雪夜,冀國聖上駕崩。
在他并不算完整的四十多年人生裏,依舊沒能把北郡收回來。
他駕崩的那一夜,皇宮暗鬥洶湧。大批的禁軍封鎖了出入的宮門,駐紮南方的幾個郡王來不及進城,九皇子忽然斃于吏部尚書的家中,鳶貴妃自缢而亡……
無數人的血淚在這一夜流淌成河,直至黎明的曙光從宮廷的一角延展開時,七皇子楚言才拿着聖上的遺诏,疲憊的從內殿而出。
只是,再無人知道聖上臨終之時,究竟囑托了些什麽……
七皇子楚言登位,改國號為昌元,至此,冀國又翻開一頁新的歷史。
長階外,被屏退的宮人自覺的将殿門拉緊,眼觀鼻鼻觀心的垂着衣袖,似再聽不到其他。
新繼位的聖上坐在桌案前,托着一只青花镂金龍紋玉盞垂眸沉默了片刻,才又稍稍抿了一口,開口道,“韓将軍還是沒有消息麽?”
站在殿上的斥候恭敬的拜道,“回聖上,虎騎軍的幾位将軍把蒼冀原方圓百裏都搜尋了一遍,依然沒有找到大将軍。據衍國傳來的消息……大将軍恐怕已經……”
斥候适時的收了聲,垂着眼睛不再說話。
楚言端着茶盞,半晌才道,“找,接着找。”
“皇上,那虎騎軍那邊……”斥候擡眼看了看上座的聖上,依舊淺淡如昔的容顏,看不出息怒,卻隐隐帶上了居上位者的冷冽與倨傲。
楚言将手中的茶盞置于桌案上,磕出不大不小的聲響,瞳仁危險的眯了起來,“衍國收朕一肱骨,朕便要他失掉半壁江山!傳朕旨意,封胥海生為定遠将軍,率虎騎軍與跷騎營十萬大軍,勢必踏過淮水收複北郡,深入西北腹地,直取賀靈!”
他句句都是不容置否的殺伐決斷,擲地有聲,連着雙眸中都帶上了戾氣。
斥候領了命,匆匆退下,大殿之上又恢複了寧靜。
空洞的大殿靜得吓人,也冷得吓人。
楚言垂着眸坐在龍座上,安靜得像是要融進這片靜默之中一般。
半晌,才喚來太監,心中百轉千回,終是輕嘆一聲,“擺駕安陽王府。”
楚言一腳踏進安陽王府的時候,白初已經整了衣衫穩穩的跪在院子裏。
跟在身邊的太監高呼着“皇上駕到”,他便看着白初雙手撐地,微一俯身,口中念着,“微臣白初,恭迎皇上。”
楚言逆着陽光,冬日裏淡色的暖陽掠過他金色的袍子,他聽見自己平靜的說,“愛卿平身吧。”
已再不是原來的模樣。
白初起身的時候腳步還有些踉跄,楚言揮手屏退了左右,伸手去拉白初的手。白初受驚一般的擡起頭,便撞進楚言深沉如海的眸中。
“芷旭,你哭過了……”楚言伸手撫上白初的眼睛,“眼圈都是紅的。”
白初側了側頭,唇角扯出一抹苦笑,卻依舊是恭恭敬敬的答,“臣殿前失儀,還望皇上恕罪。”
楚言的手尴尬的頓在空中,收不回,放不下。
他望着白初,好像還是昨天,他喚他芷旭,他便輕輕的答。溫軟的眼角帶上細小的皺紋,瞬間就柔軟了所有。
誰曾想,廣廈傾覆,天地變色。
再見時,已是君臣永隔。
“罷了。”楚言淡笑着搖了搖頭,“進去吧。”
寅時三刻,更夫已走過三巡。
桌上的油燈都已經明明滅滅,墨卿顏坐在桌前,手中是一杯早已冷掉的茶,他就這般呆呆的坐着,像是坐了許久。
他凝着那茶水中沉浮的茶葉,似是回到那天,那個斷崖邊。
明明已經追着他的足跡跟了上去,明明已經看見他了,卻還是讓他眼睜睜的消失在眼前。
韓徹落崖前那凄然的淺笑就像是用刀一點點的镂刻在心尖,仿佛在說他們之間的互相折磨終是走到盡頭,此生此世,以性命為代價,大抵是不再相欠了。
不再相欠?
怎麽可以——
怎麽……可以……
“啪”的一聲,手中的茶杯應聲而碎。
茶杯的碎片劃破了皮膚,殷紅的鮮血混着早已冷掉的茶水淩亂的落了一地。
墨卿顏呆然的望着劃破的手掌,那些細小而鋒利的碎片,好似無孔不入一般紮進他的血脈——韓徹,韓徹。
似乎還能依稀想起少年時也常常因練劍而劃破手掌。
只是傷痕依舊,肯為他包紮傷口的人,卻已經不在了。
那不大不小的聲響引來了盡職盡責的老管家,在看到墨卿顏滿手刺目的血紅時還是微微一怔,急急喚來了小厮丫鬟,口中一邊叨念着相爺保重身體,一邊偷偷的抹淚。
墨卿顏等着丫頭們戰戰兢兢的忙活完,看着自己的手掌被細細的纏好,卻不是當年的模樣,他才緩緩擡起頭,木然的看着老管家——
“韓徹,真的死了嗎?”
“相爺……”老管家嘆了口氣,“您已經問過好多次這個問題了。”
“是……嗎……”墨卿顏微微垂眸,半晌,才低聲道,“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老管家看了看天色,“快卯時了。……相爺,今兒還上朝嗎?”
老管家遲疑的看了看墨卿顏的手掌,剛想勸,墨卿顏已經緩緩站起身來,“去,為什麽不去。”
他一步一步的走到門邊,忽然停下來,用手撐着門。
老管家還以為他又想起什麽忘記吩咐,趕忙走上前去,卻看見他忽然面色一白,隐隐咳了好幾聲,伸手去捂時,那刺目的血紅便順着指縫蔓延出來,落在他潔白的鞋面上——
“相爺!相爺——”
卯時三刻,鞭鳴鼓響。
羽帝微撐着頭靠在龍座上,目光淡淡的掃過殿上的大臣,最後停在墨卿顏身上,“墨相,今日臉色不大好啊?”
墨卿顏靜默的俯首拜道,“多謝陛下關心,微臣無礙。”
羽帝微微點頭,末了,擡手翻開一本折子,似是漫不經心的翻弄着,半晌才道,“衍國又派使臣送來急函,冀軍已經将北郡攻下,如今正盤踞在靈州,下一個目标說不定就是蒼州或者撫州。不過……”羽帝玩味一般的勾起唇角,“冀國的野心,恐怕不止淮水三郡……”
殿上隐隐有了議論之聲,老樞密使左甯左大人忽然出列拜道,“陛下,之前衍國多次求救,我國已經由墨相親自押送了糧草送去。如今我國也進入冬季納糧時節,國內糧食多數都納不上來,在這樣入不敷出,國庫空虛,必将危機國祚啊陛下!”
羽帝揉了揉額角,淡然道,“左大人心系江山社稷,朕很欣慰,起吧。”
“陛下!”
老樞密使還待說些什麽,羽帝已經一揚手打斷了他,“墨相,你怎麽看?”
羽帝的表情隐在珠簾後面,看不清楚。
墨卿顏盯着自己的鞋面,淡淡道,“臣的意見與左大人相同。”
“哦?”羽帝像是聽到了什麽有趣的事一般,竟是站起身來,緩緩步下階前,“墨相不是說衍國與我羽國唇齒相依麽?怎麽如今卻像是換了一副做派?”
墨卿顏依舊垂着眸,“冀國皇帝初登大寶,社稷不穩就急于出兵,如此窮兵黩武,動費萬計,甘以國家為孤注,不出幾年冀國必定空虛。陛下何不作壁上觀,時機一到,便可坐收漁利。”
“墨相這是建議朕修生養息麽?”羽帝靜靜走到墨卿顏面前,伸出手去撚住墨卿顏的下巴,硬是逼着墨卿顏與他對視,“這不像是墨相以往的作風啊。”
墨卿顏木然的望着羽帝,面無表情的應道,“韬光養晦,再看天時。”
羽帝捏着墨卿顏下巴的手微微用力,看着墨卿顏仍舊一副木然的模樣,一雙空洞的眸子好像是在望着他,又好像是透過他望向很遠的地方,又或者,那雙眸中,已經什麽都看不到了。
羽帝微微眯了眼,終是冷哼一聲,嫌惡般的甩開手,“今日就如此,散了吧!”
群衆俯首,山呼萬歲。
稀稀落落的人群掠過墨卿顏的衣袖。
他仍舊站在原地,聽着耳邊的聲音漸漸淡了。低低的咳嗽聲被他壓在喉嚨裏,咳得面色都泛着血紅,伸手抹去唇角溢出的血漬,這才緩緩轉過身,靜靜朝宮外走去。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