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愣貨

不知是宋鳴沖咂麽出不對味兒來,私下派人來追,還是卓應閑假扮鐵鶴衛的事暴露,上頭直接派人來,聶雲漢琢磨着,不由瞥了卓應閑一眼。

卓應閑對上他的目光,也有些緊張,心髒不受控制地快速跳了起來。

左橫秋道:“老聶,你們在這稍候,我出去看看。”

聶雲漢點頭,左橫秋一轉身,腳步輕盈地蹿了出去,幾步之後,身影便消失在他們的目光之中。

情況不明,大家默契地沒有出聲,這片刻的安靜令人窒息。

左橫秋很快回來,帶回的卻是個不好的消息:“是棠舟府的兵,正在搜妙音山,像是沖着我們來的。”

聶雲漢皺眉道:“精兵還是普通兵?”

“不算精銳。”

萬裏風奇道:“宋鳴沖為什麽大老遠來搜妙音山?”

戴雁聲看了眼卓應閑:“恐怕阿閑的身份被識穿了。”

卓應閑低頭,悶聲不語,他雖然想不明白其中關竅,但也沒什麽好說的。

“那也不對,就算指揮使知道閑哥哥不是鐵鶴衛,又怎麽知道來文州找我們,還去搜清心觀?難不成是有人把閑哥哥的身份和意圖告訴了他?”向羽書的腦子轉得并不慢。

聶雲漢道:“羽書說得不錯,即便文州縣令識破阿閑的僞裝,向棠舟府傳遞消息,他們也不會這麽快趕來,況且文州不屬于棠舟府管轄,他就算要報信,也不會聯絡宋鳴沖。如果是皇帝要查,也不會是派棠舟府出兵,肯定是宋鳴沖那邊得了什麽消息,一路追過來的。”

“現在我們怎麽辦?”

聶雲漢沉吟片刻:“不知道他們真實目的為何,但為防萬一,還是低調行事為好。白日進城太招搖,咱們折騰了一夜,正困乏,不如先回莊嚴寺,在禪房休息,到了夜裏進城把裝備拿上再走。”

其他人也沒什麽異議,于是大家又腳步匆匆回了莊嚴寺。

寺裏還有些米面,幾人一同做了飯團和燒餅,撫慰了饑餓的五髒廟。

吃飽喝足,又見其他人并無驚慌煩躁之色,卓應閑的心神也稍稍安定下來。

雖然那些兵是奉命搜妙音山,但也不确定會不會搜到這極樂丘來。于是聶雲漢讓其他人先去休息,自己和向羽書站崗。

卓應閑強烈要求和他一起,表示自己昨天下午補眠很充足,暫時不需要睡覺。

聶雲漢看出他因為追兵的事有些不安,便遂了他的心願。

晌午日光漸暖,兩人守在莊嚴寺正門前的臺階上,卓應閑手裏揪着一根草,将它撕為數段,扔在地上,再揪起一根草,繼續撕着。

聶雲漢偏頭看他,見他滿腹心事,小臉繃得緊緊的,覺得頗為可愛,調侃道:“這些草招你惹你了?”

卓應閑正入神,被他突然開口驚得一哆嗦,強行鎮定,把手裏的草屑扔掉,輕輕拍了拍手掌。

又過片刻,他才慢吞吞地說:“聶兄,抱歉……”

其實聶雲漢早想安慰他,但又覺得自己總是太顧及他的情緒,一來顯得別有用心,二來過猶不及,好似看不起對方,所以硬生生把話憋回了肚子裏,這會兒等他主動開口等得都有些心急。

“抱歉什麽?到底怎麽回事還沒弄清楚,你何來歉意?”聶雲漢懶懶地說,“要是沒有你偷改皇帝手谕,我們幾人也難逃一死。現在逃出來,即便有追兵,也總有活下去的可能。”

卓應閑也明白這個道理,但總覺得哪裏還是別扭,又說不上為什麽。

“但是左哥他們并不知道,或許以為沒有我突然橫插一腳,他們也不至于淪為逃犯。我怕他們怪我。”卓應閑低頭道。

“他們既肯跟我一起去為義父報仇,就知此行艱險萬重,連命都不要,更不可能會怕成為什麽逃犯。這事與你無關。”聶雲漢抱着雙臂,神色悠閑,“你為救師父找到我,我為了給義父報仇帶他們離開棠舟府,沒想到我們竟是殊途同歸,倒也是個緣分。”

雖知道這是聶雲漢刻意安慰自己,但聽到這席話,卓應閑心中稍霁。

“他們沒有問起過真正的皇帝手谕是什麽內容嗎?”他好奇地看着聶雲漢,“你怎麽跟他們講的?”

聶雲漢笑了笑:“我跟義父關系親近,皇帝忌憚我,對他們卻不算太防備,因此入大牢的也只有我。我跟左哥他們說,皇帝本來的意圖是想殺我,沒提他們的事,他們自然也不會懷疑。”

卓應閑點點頭:“倒也合理。”

“阿閑,你既冒充鐵鶴衛,原本那個人,你怎麽處理的?”聶雲漢先前沒想過這個問題,本能反應覺得肯定是殺掉了。但是看卓應閑殺那名細作時的表現,心頭不由浮上一層憂慮。

果然,卓應閑赧了一赧:“當時是在拂沙縣的客棧遇上那個鐵鶴衛,将他打暈後放到了一戶村民家的地窖裏。那家只剩一個游手好閑的懶漢,我便給了他錢,讓他替我看着這個人,等我回去才能把人放出來。”

聶雲漢沒想到擔心變成了現實,心裏一沉,但面上并未表現得特別驚詫,只是略一挑眉:“這種事須得滅口,你不怕留下後患嗎?”

“我……”卓應閑別過臉去,不敢與他目光相觸,“他沒做錯什麽,我怎能對他痛下殺手。”

“阿閑,跟我說實話。”聶雲漢輕聲問,“今天之前,你是不是沒殺過人?”

卓應閑這回不光別過臉,整個身體大半都轉了過去,後背對着聶雲漢。

片刻後,才聽他底氣不足道:“殺人……犯王法,我與師父皆是修道之人,更不能傷及他人性命。”

聶雲漢看着他,覺得這人連後腦勺都寫着“本性純良”,居然能幹出綁票鐵鶴衛、假造皇帝手谕、到牢裏騙囚之事,這份勇氣令他欽佩,但實在是有點……愣。

幸虧遇到了我,要不然後果真是不堪設想,聶千戶不要臉地心道。

卓應閑心煩意亂,沒殺過人本身沒什麽不對,這明明就是件好事,可怎麽偏偏這個時候回答這種問題,顯得他好像很軟弱似的?

聶雲漢的聲音從背後飄來:“剛才你看見我們那麽審那細作,怕麽?”

“不怕!”卓應閑堅定答道,“他是獨峪細作,又是大奸大惡之徒,人人得而誅之!況且,如果赤蚺落到獨峪人手裏,他們也會對你們無所不用其極,你們自然不能對他們心慈手軟。”

“我們雙手沾滿鮮血,你也不怕?”

卓應閑回身,長眉微蹙,不解地看着聶雲漢:“你們是為保護大曜而殺人,殺的又都是壞人,為何要怕?”

聶雲漢眼神一顫,避開他的眼睛,咬了咬牙,并未回答。

卓應閑似乎明白了什麽,冷聲道:“你還是不想讓我跟着你們,是麽?我能殺人,今日你不也看見了麽?我絕對不會拖你們後腿!”

“不管殺壞人還是殺好人,殺人就是殺人,心中都會有愧,欠的血債,總有一天要還。”聶雲漢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不希望你也這樣。”

“我卓應閑行得正坐得直,無愧天地君親師,如果老天非要我因為救師父而背上什麽血債,那我也心甘情願!”卓應閑直視着聶雲漢的雙眼,“很多事由不得你希望不希望,為何不讓我自己做決定?”

聶雲漢一時間心煩意亂。

他自生下來,相熟的便都是軍戶之家,大家不是已經上過戰場,就是将來會上戰場,他還從未與一個普通人如此接近過。

若雲虛子沒出事,卓應閑應該依舊過着四處跑腿、忙着掙錢養他師父的生活,或許再存一點錢,就可以娶妻生子,後繼香燈。

這種生活看起來重複枯燥,但又簡單而平靜,是聶雲漢可望而不可即的美好。

雲虛子出事,是這種生活突然生出的岔路,就像馬車突然偏離了方向。

現在聶雲漢覺得,左右自己都是要去找哈沁報仇的,順便救出一個雲虛子,幫卓應閑把馬車調回原路便好,用不着他飛蛾撲火一般犧牲原有的一切,甚至雙手染血——

聶雲漢記得自己第一次上戰場的感覺,那一場厮殺之後,他鮮血滿身,整個人如同從地獄回來的惡鬼。即便度過了最初不适的那段時光,他仍覺得就像有什麽将他靈魂的一部分帶走似的。

現在他看着對面逆光而坐的卓應閑,面容俊秀清雅,眼神清澈得像一對漂亮的琉璃珠子,不染塵垢,就覺得這人應該永遠留在那個美好的世界裏,不要跟他踏入黑暗。

聶雲漢還在愣着、亂着,突然間,有只手猛地一拉他的肩膀,他不由自主往前倒去,本能伸手攬住了對方的腰,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便貼上了一雙柔軟的唇,那唇輕輕一觸還不罷休,竟停留了一剎,還吮了他一口!

那一刻,聶雲漢頭皮“轟”地炸了起來,大腦一片空白,心跳比進軍時擂的鼓點還要快,甚至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

然後旁邊傳來了一個聲音:“漢哥!你親閑哥哥了?!”

聶雲漢目光呆滞地轉頭,看見向羽書一張大驚小怪的臉,嘴巴張得有如下巴脫臼,再看看自己,明明是摟着卓應閑、剛剛親完人的姿勢,真的是百口莫辯。

他趕緊松了手,坐直身子,無助地瞪着眼睛望着向羽書,很想解釋,卻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向羽書向他們走了幾步,在一丈外停了腳,想看戲又不敢看,還意意思思不肯走。

這時聶雲漢便聽卓應閑改了稱呼,輕聲道:“漢哥,羽書都看見了,你不能賴賬了吧?以後我就是你的人了,你去哪我就跟你去哪。”

聶雲漢脖子僵硬地扭回頭,看着卓應閑。

這人臉上那副害羞的表情應該是假裝的,因為那眼神裏透着一股狡黠。但他耳根和臉頰都紅了,想必這個行為他自己也有所不齒。

然而這還沒結束,卓應閑咬着那紅潤的下唇,不好意思地瞥了旁邊向羽書一眼,微微垂眼低頭,仿佛一個乖順的小媳婦。

若是普通男子做這樣一番小女兒姿态,必定顯得矯揉造作,可偏偏他這麽做來毫不違和,反而有點我見猶憐,仿佛剛被禽獸聶雲漢好一番欺淩過似的。

這場面要是被其他人撞見,絕對唬不了人,可現在看見的,偏偏是對男女之情一竅不通的缺心眼子向羽書,聶雲漢覺得自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他欲哭無淚,心道:“親一下就我的人了嗎?我看錯你了卓應閑,什麽本性純良,就是一只小狐貍!”

向羽書看熱鬧不嫌事大:“閑哥哥,我幫你做見證人,漢哥,你說話啊!”

聶雲漢這輩子還沒被人逼迫到這份上,他狠狠瞪了向羽書一眼,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滾!”

向羽書被他兇狠的目光吓了一跳,臉色一變,“嗖”地跑了。

聶雲漢看着卓應閑,後者收起了一臉嬌羞,得意地笑着看他,眼神促狹。

“故意的是吧?”聶雲漢沉聲問,“平素裏裝得那麽冷清,拒人于千裏之外,我還真是小看你了。”

卓應閑挑眉,不置可否。

剛剛他生怕一個不小心,再次被聶雲漢甩下,又看這人一直不吭聲不表态,不知道在琢磨什麽,确實一時間有些着急。

恰好看見向羽書出來,在院子裏轉來轉去不知道幹什麽,興許是找茅廁。卓應閑便急中生智,猛地把聶雲漢拉過來親一口,就讓向羽書撞見,反正在對方看來,這姿勢是聶雲漢主動,這樣他就無法抵賴了。

聶雲漢伸手捏過卓應閑的下巴,湊近他的臉:“我看你是急瘋了。你又不是女子,親一口也不至于損了你的名節,就算我真不帶你走,也沒人能說什麽。”

“應閑好歹也是清白人家,漢哥就這麽瞧不上麽?最初口口聲聲說喜歡我,若我不是鐵鶴、便要糾纏我的是哪個?”卓應閑絲毫不怵,貓兒眼盯着聶雲漢,目光灼灼,“難不成都是哄我的?”

卓應閑也知道,如果聶雲漢心意已決,自己怎麽耍無賴也沒用,他這麽做也不過是病急亂投醫罷了。反正一招不成再想一招,只要能達成目的,叫他怎樣都行。

“你又不好男風,何必這樣為難自己?”聶雲漢皺眉。

“我沒什麽感覺,不算為難。”

“是嗎?”聶雲漢松開他的下巴,指指自己的嘴唇,冷笑道,“既然這樣,再來一次如何?你敢再來,我就帶你一起走,絕不反悔。”

卓應閑睜着圓溜溜的眼睛,細細地瞧着他,片刻後笑道:“好啊。”

說罷他便湊了過去,聶雲漢看着他漂亮的面孔逐漸靠近,鼻端嗅到他那股特有的清新的氣息,心尖不由地顫了一顫,血液中突然湧起一股熱流,下腹處更是發緊。

“算了。”聶雲漢伸手捂住卓應閑馬上就要貼過來的臉,心煩意亂地起身,“你個愣貨,急了真是什麽都敢幹,怕了你了。我去後門守着,你就在這待着吧。”

他等不及卓應閑說話,轉身大步離開,頗有點倉皇而逃的意思。

卓應閑望着他的背影,臉上挂着得意的笑容,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心想剛剛的親吻,他确實是不讨厭的。

難道自己也……

想到幼年耳濡目染的種種,他的神色突然沉了下來,輕輕嘆了口氣。

也許這就是命。

聶雲漢在後門吹了半天陰涼風,才覺得自己冷靜了下來,細細思量到底該怎麽辦。

親就親了,兩個大男人也沒什麽,這事兒威脅不到他。讓他不得不慎重考慮的,是卓應閑鐵了心要和他們一起上路的态度。

他可以想象,若是自己再一次設計将卓應閑甩開,這人肯定不會善罷甘休,或許會像沒頭蒼蠅似地到處找他們,搞不好真會丢了性命。

要是這樣的話,倒不如帶在身邊,至少還能護他周全。

作者有話要說:

社會你閑哥,人愣話不多~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