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記憶

當時卓應閑想, 不知是不是那幾個獨峪人無遮無攔太過大膽,又可能是客棧掌櫃跟獨峪有仇有些意難平,總之客棧裏賣唱的小丫頭唱起了《提玉龍》這首稱贊赤蚺為國死命的曲子,掌櫃并沒出手阻止, 簡直就是成心給那幾個獨峪人難堪。

但是這一切, 現在想來, 太突兀,太無所畏懼, 暗示意味太濃。

聶雲漢看着他終于在紛亂的記憶中牽出那縷清明的線頭,擡手替他抹去額頭滲出的汗,鼓勵地笑了笑:“做得好!”

卓應閑迫不及待地再次閉上眼, 循着那點飄忽不定的印象,繼續搜尋。

接下來似乎容易得多了,他發覺只要将注意力放在“赤蚺”上,那段經歷裏被他忽視的點點滴滴全都冒了出來, 記憶如同蒙塵的銅鏡,越擦越明。

關于赤蚺的曲子不少,《提玉龍》是稱贊赤蚺全員的, 還有為關山之冤寫的《辭棠舟》、《霜天何嘆》,有聲讨獨峪人的《血滿蕭京》、《征胡曲》等等, 都非常有名,在兩年前,這些曲子傳唱大江南北, 可謂人人耳熟能詳,卓應閑自然也不陌生。

這些早已成為“禁曲”的曲子卻在他接下來的路途上時有耳聞, 現在想來,簡直令人匪夷所思。

不僅如此, 他還記起,在某天經過的一處夜市上,有赤蚺成員圖樣的面具售賣,紅色是為忠,所以代表關山的臉譜是正紅的整臉,挂在架子上甚為醒目的地方,浩浩蕩蕩一整排。

三月十八到拂沙鎮這天,是他原本印象中第一次聽到有人講關于赤蚺的話本,現在想來,正因為在之前潛移默化地接受了那麽多暗示,才會将那次記得如此清楚。

此刻,店小二端着兩碗素面上來,熟悉的味道提亮那天的回憶。

卓應閑記得,那日他心事重重地進了這裏,徑直走向這偏僻的座位——別人是不想誤了聽說書,而他是想遠離其他人。

他心思煩悶地随意點了一碗素面,滿腦子都是如何去救師父,說書人講得那故事不期然飄進了他的耳中。

那人聲音清朗,娓娓道來,聽着甚為入耳,讓人不由地想要繼續聽下去。

而這确實是近期第一次,他聽到的有關赤蚺的內容中,提到了聶雲漢。

說書人道:“那關山關重栾乃是大義之人,自從同袍聶良戰死沙場,其妻殉情,留下獨子聶雲漢,當時年僅十三歲。關山便将此人收為義子,視若己出,在其弱冠之年,親自為其取表字,喚做‘星離’。”

卓應閑突然笑了笑,睜眼看向面前人:“漢哥,原來你的表字叫做星離。”

聶雲漢突然有點不好意思:“同袍之中多出身卑微,能有大名便不錯了,取表字的很少,我這表字幾乎沒人叫過。”

“很好聽。”

“若你喜歡,可以這麽叫我。”

卓應閑怔了怔,搖頭道:“既然還未曾有人這麽喚你,那就留給你的心上人吧。”

“表字而已,又不是什麽愛稱。”聶雲漢心裏一陣失落,松了手,替他續上茶,轉了話題:“既然都想起來了,要不先吃了面再繼續。”

“不,就是這日,我打定主意要去找你救人,能突然讓我想到這事,其中必定有我忽視了的重要關竅。”卓應閑深深吸了一口氣,感覺勝利在望,越發不敢松懈。

鼻尖聞着素面香氣,周圍是熟悉的人聲,說書人的聲音也恍似當天那個,字字句句說的都是聶雲漢。

“這聶雲漢乃忠良之後,武藝高超,弓馬娴熟,上陣殺敵能以一敵百,加入赤蚺之後,更屢立大功,還曾只身潛入獨峪細作密營,破其密謀害我大曜之計。聶雲漢功勳昭著,年紀輕輕便獲封千戶,假以時日,必成我大曜南疆門戶倚重之臣!”

卓應閑正回憶,只覺嘴唇觸到熱騰騰的面條,耳邊聶雲漢聲音輕柔:“張嘴。”

他忙于思考,無暇顧及,對方說什麽便是什麽,乖乖張口,吃了聶雲漢送到嘴邊的面,熟悉的觸感和味道頓時加深了對當時的記憶,甚至連鄰桌坐的什麽人都依稀有了印象。

為了抓住這一抹飄忽的思緒,卓應閑急忙道:“還要!”

又是一筷子面送到嘴邊,這時他急不可耐地抓住聶雲漢的手腕,吞下這口面條的同時,似乎有幾句隐約的話飄到他耳際。

那是兩人在閑聊,其一道:“可惜啊,這聶雲漢因為關山之事被牽連,前程盡毀。”

其二道:“要我說,肯定是被朝中奸人所害。赤蚺是最了解獨峪細作的人,這聶雲漢更是對獨峪狗賊了若指掌。但凡獨峪人有什麽動作,能在朝夕間判斷對方意圖,成功退敵的,必屬那聶雲漢無疑!”

其一嘆氣:“一定是朝中有人跟那獨峪狗賊勾結,在皇上面前進讒。現在可好,要是獨峪狗賊再想對我大曜圖謀不軌,豈不如入無人之境?!”

其二似乎還抱有一線希望:“倒也不用這麽擔憂,聶雲漢只是身陷牢獄,但凡有天皇上想通,一紙皇命将他重新啓用,仍是利劍一把。”

其一冷笑:“皇上既将他下了大獄,又怎可能自扇耳光将他放出來?!現在只期望民間有忠勇之士能潛入大牢,将他救出,好過在那大獄裏白白等死!”

其二附和:“這話也對,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記憶洶湧澎湃而來,卓應閑腦子陀螺般地轉着,下意識地一口一口吃着聶雲漢喂來的面條,忽然,一個悠然飄忽的聲音傳到了他的耳畔。

那個聲音低沉,略有些嘶啞,但是又很溫柔,在他耳邊諄諄道來:“去棠舟府,找聶雲漢,他會幫你救出師父……”

這句話不斷地在他腦海中盤旋,漸漸與他自己的聲音相和,變成了:“去棠舟府,找聶雲漢,他會幫我救出師父,他會幫我救出師父……”

一種難言的感受湧上心頭,頭腦像被什麽東西活活剖開一般,有利刃伸進去不停翻攪,卓應閑突然間頭痛欲裂,他推開聶雲漢遞過來的筷子,伏在桌面上,頭重重地垂了下去。

“阿閑!你怎麽了?!”

卓應閑睜眼想去看聶雲漢,眼前卻越發模糊,他艱難地向對方伸出手:“漢哥,我……”

話還沒說完,他感覺腦中仿佛有什麽東西“啪”地斷掉,随即便跌入沉沉黑暗之中!

——

不知過了多久,卓應閑才有知覺,恍惚中,聽到有人在喚他的名字:“阿閑,阿閑?醒一醒……”

這聲音輕柔、溫和,令人覺得安全,就像黑夜裏一盞燭火,漸漸把他從無邊黑暗中拉了出來。

卓應閑還未睜開眼,便下意識地伸手去尋找身邊的人,接着便被一雙溫熱而略顯粗糙的手握住。

肌膚相觸的實感更為直接,讓他立刻蓄滿了力量,緩緩睜開眼,眼前是床鋪的帷幔,自己正躺在床上,上半身靠在一個寬闊的懷抱中。

“醒了?”聶雲漢的聲音從他耳畔傳來,将他抱得更緊了一些,“頭還疼麽?”

卓應閑略一偏頭,便撞上對方關懷備至的眼神,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虛弱,還是記起了當時的真相,他莫名眼眶一熱,很想流淚,堪堪才忍住,眼眶都憋紅了。

聶雲漢看着他紅紅的眼睛,心裏難過萬分。

方才卓應閑暈倒那刻,他覺得自己的心都揪了起來,這種心痛的感覺前所未有,甚至連為義父都不是這個疼法。

“漢哥,我……我都想起來了。”卓應閑覺得渾身無力,額頭抵住聶雲漢的下颌,輕聲道,“那日我聽到兩人議論你,才意識到似乎你能夠幫上忙。接下來,我聽到了一個聲音,不知道是誰,他讓我去棠舟府找你,說你能救我師父,這個聲音不斷在我耳邊回響,非常……”

“有蠱惑性,對麽?”聶雲漢聲音低沉,“漸漸你覺得這就是你自己內心的想法。”

“嗯,如果不是你帶我回憶,我不可能想起來,真的會以為這是我自己做的決定。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聶雲漢沉吟片刻,緩聲道:“這叫九尾狐音,是一種用聲音蠱惑心智的辦法,加上先前那些誘導性的暗示,可以最大限度地拿捏一個毫無防備心的人,讓人做出指使者想要他做的事,卻還以為是自己的想法。”

卓應閑沉默不語,垂着眼簾,濃密睫毛蓋住了他眼睛全部神采,讓人看不出他在想什麽。

聶雲漢見他嘴唇幹裂發白,從一旁小案上端了杯茶,遞到他嘴邊:“先喝口水吧。”

就着他的手,卓應閑将整杯水喝下去,感覺像被注入了活氣,抿抿嘴唇問道:“你是不是早就猜出來了?”

說完這話,他心裏苦笑,感覺一路走到這,似乎這句話是他問得最多的。

“剛剛那會兒,你突然要喂我吃面,也是在幫我回憶吧。”

聶雲漢點頭道:“味道、觸覺、氣味、聲音,許多都能把你帶回當初的情景,助你回憶。眼盲者,其他知覺會更加敏銳,我讓你閉眼,便是為了排除眼前景物的幹擾。”

他說着說着,突然把頭埋在卓應閑的肩膀上,深深吸了口氣,才說:“但我并不知道他們到底對你做了什麽,至于九尾狐音,也未必是必須的,要看先前那些誘導成不成功。而成功與否,要看被誘導的人是什麽性格。”

“如果連九尾狐音也不成呢?”

“可能會給你下藥,藥物控制會對你有很大的傷害。剛剛你因為記起事實經過,被操縱過的記憶和原本的記憶發生沖撞,才導致你頭疼暈厥,但只要修養一陣便會好。要是真到了下藥那個份上,恐怕會對你的頭腦有所損傷。”

聽到這裏,卓應閑突然笑了,自嘲道:“看來我防備心還不夠強、性格随了師父有點愣,被人簡單唆擺一下就上道,倒是救了我自己。”

聶雲漢不忍:“別這麽說自己。”

“無妨,這是事實。虧我還以為自己行走江湖多年,什麽都懂,自從遇上你們,我才發現自己簡直就是個未開蒙的孩童。”卓應閑按着床板,扭了扭身子。

聶雲漢怕他不舒服:“要不你躺一會兒吧,剛剛我是……”

太心疼了,只想抱着你。

沒料到卓應閑只是換了個姿勢,側身倚在他懷裏:“用不着,我還有點頭疼,人肉墊子靠着更軟和。你要累了跟我說。”

這個時候他也顧不上大男人摟摟抱抱有什麽不好,他只知道自己需要這個人在身旁,守護他虛假的堅強。

聶雲漢明白他現在什麽心情,阿閑向來要強,不要人看低他,現在居然心甘情願蜷在他懷中,就像一只主動尋求庇護的受傷的小獸,讓人心軟得一塌糊塗,除了心疼,還有內疚。

是啊,內疚。

聶雲漢心道,即便冤有頭債有主,可能哈沁擄走雲虛子在前,已經将卓應閑卷了進來,但因這幕後之人費勁巴力的要把自己弄出來,才将阿閑卷得更深。

卓應閑不知道他心中情緒翻滾,自顧自地思索着:“想必就是因為當天鐵鶴衛會到這客棧,所以他們才會對我用了什麽九尾狐音,以免我錯過機會,真是用心良苦。”

他仰頭看看聶雲漢:“你們做任務的話,也會誘導別人麽?不怕對方識破?”

“這種手段我們基本不用,因為對付身經百戰的細作,不如直接下藥有效果,我們對他們也沒那些個恻隐之心。”聶雲漢道,“既然是誘導,所下的‘餌’不會太明顯,只會潛移默化影響對方,引着目标人物按大家希望的方向去走。”

“我若不咬餌呢?比如那個八卦雙魚圖,萬一我沒有注意到,他們豈不白費功夫?”

“對方既然派人跟着你,一餌不成,可以再下一餌,到你咬鈎為止。”聶雲漢下巴抵在他的發頂,聲音溫和,“你現在想到的這些,只不過是你咬的餌,恐怕還有更多的廢餌沒有被你注意到。”

卓應閑怔了怔,郁悶地嘆口氣:“那日抓了細作,确定是獨峪人所為,你還誇我聰明,說我去棠舟府找你是對的,沒想到吧,這根本不是我的想法,我根本……一點也不聰明。”

聶雲漢心口堵着一口氣,不知如何纾解,聽卓應閑這麽說,頓時有點惱火,輕輕在他肩上一拍,音調不高,卻透着威嚴:“早上叮囑過你,別什麽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攬,這就不聽了?”

“……我聽。”卓應閑悶聲道。

“你聰不聰明,要別人說麽?是不是故意讨誇獎?”聶雲漢擰着眉,“最後再跟你說一遍,你是普通人,不像赤蚺受過訓練,別什麽都跟我們比,因此看輕你自己。這件事也是背後有人故意操縱,跟你是個怎樣的人毫無關系。以後別再讓我聽見這樣的話!”

卓應閑垂着頭,靠在他胸口,片刻後才道:“知道了。”

聶雲漢并不想對他疾言厲色,此刻心裏又酸又疼,但是他發現,面對這家夥,好聲好氣地哄,會讓他覺得自己受了輕視而不爽,還不如兇一點,他便會因着想被人認可而乖乖聽話。

不過,既然給了一棒子,還是得再給個甜棗,免得他真沒了自信。

“這九尾狐音只是一種手段,只能蠱惑、放大你的想法,比如你想打劫別人,意意思思想做又不敢做,被人用這種手段一刺激,你會覺得充滿信心,想都不想就去做。但如果你根本沒這個想法,九尾狐音對你不會起作用。”

“阿閑,不怪你不夠警醒,你涉世未深,救師父的意願過于強烈,自然容易被誤導。”聶雲漢擡起手,輕輕幫他揉着太陽穴,溫聲道,“就好像一個餓了幾天水米都沒打牙的人,看到了赈災發放的粥,哪還顧得上想那麽多?”

“況且之前你并不知道有另一番勢力的存在,憑你一己之力,如何跟對方的步步為營抗衡?”

卓應閑閉上眼睛,經歷這一番心緒起伏,他确實有些疲憊,原本看得很重的東西,似乎也一瞬間并不重要了。

情緒是最沒用的,不如靜下心來将事情捋清楚。

“這樣想來,似乎背後有個很大的局。”他喃喃道,“從我師父被擄走開始,就有人在設計一切。”

“不止。”聶雲漢聲音聽起來有些冷,“應該更早,擄走你師父,只是第一步而已。”

“現在我懷疑,不僅棠舟府有獨峪人的細作,就連皇帝身邊,都有對方的釘子!”

作者有話要說:

注:《提玉龍》名字出自“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李賀《雁門太守行》

九尾狐音,類似催眠術。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