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護周全

“北平天津那邊會這個的老板不少,但若是論起用南京話出活,咱師父獨一份。”見小孩聽得仔細,魏青筠說得也起勁兒:“這些年他在南京城是最火的,雖說他只有自己一張嘴,卻把好多說評話的都比了下去。”

俗話說樂極生悲,放誰身上都不例外。魏青筠正洋洋得意,幾個漢子忽而穿過人群走到喬笑言面前。

魏師哥頓時深覺大事不妙,趕忙攬住林占愚的肩,站在原地靜靜地觀察那幾人的神色。

“喬老板這裏真是生意興旺,不是我們能比的。”見喬笑言不再說話,其中一人走上前,佯裝問候:“一上午賺了不少吧?”

“哪裏。”喬笑言認得這些人,整個南京城都認得他們:這幾位向來以評話為生,前兩個月攀附上了權貴老爺,可謂風光一時。

喬老板不想得罪人,只得擺出一副為難的模樣哭窮:“這年頭錢不好賺吶。”

“您少說這話,咱這行不好混,誰不知道啊。”為首的漢子冷哼一聲:“大夥兒都說呢,仰望壽臣與連安,苦于撂地受饑寒。哥兒幾個三百六十五天風雨無阻地出來,不過能掙個溫飽錢。喬老板你呢?自己吃飽了不說,還能把徒弟們捧出來跟咱搶飯碗。真是有能耐。”

周遭裏三層外三層的人看熱鬧看得正來勁,大都沒有要走的意思,還在一旁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林占愚沒見過這陣勢,害怕地躲在了魏青筠身後。魏師哥拍了拍他的肩以作寬慰,卻在另一邊攥緊了拳頭。

“太擡舉我啦。”瞧着對方人多勢衆,喬笑言心知他們能來鬧事,決不是因着一天半天的積怨,自己少不敵多,便趕緊賠笑臉:“咱這樣,在下這就把徒弟們叫回來,您看怎麽樣?”

“你裝什麽好人?都快到晌午了,你們早就賺了個盆滿缽滿。”另一個漢子走上前用力推了喬笑言一把,把對方推得險些摔倒在地。

他目光兇狠,恨不得要把喬笑言剝皮抽筋一般:“這樣吧,你把你們這個月撂地畫鍋和在茶棚裏掙來的都交給我們,讓咱過個好年,我就不再追究。怎麽樣?”

“做夢!”魏青筠忽地走上前朝那人臉上啐了一口:“你以為你是什麽東西?”

那漢子沒想到會沖出來個愣頭青,還真被唬了一下。待看清來人後他伸手擦了擦臉,冷笑道:“喲,原來是魏小哥。”

魏青筠那會兒二十出頭的年齡,正是這輩子脾氣最沖體力最好的時候,哪裏受得了這個氣。喬笑言明顯是想息事寧人,可他堅決不幹。

于是他擋在喬老板和林占愚身前,面無表情地說:“是我,怎麽了?想欺負我師父和師兄弟,先過我這關。”說罷,他轉頭低聲對林占愚說:“小孩,跑。”

“青筠!”喬笑言拿出了長輩的做派:“別胡鬧。”

“我知道你們為什麽敢這麽猖狂,不過是狗仗人勢罷了。讨了達官貴人的歡心就來仗勢欺人,可真有能耐。”魏青筠不怯他們:“當我不知道嗎?今日若是把錢給了你們,往後我們再沒安生日子可過。”

他掙開喬笑言試圖把他往後拽的手:“來啊,我不怕。”

魏師哥并非全然意氣用事,他跟在喬老板身邊已有數年,清楚自家師父的脾氣。他知道若是對方決意想攔他,斷不會是此刻這般不溫不火的反應,師父對自己此番做派雖不能說十足十贊同,但若他執意如此,對方也不會死死擋着。

如此,年輕氣盛的人明白此路非絕路,便愈發淩厲起來。

然而林占愚卻結結實實地吓了一跳:他來了這些天,從沒想過看似溫和的魏師哥竟會有這樣的時候。

他站在離魏青筠極近的地方,對方身上的大褂如在飛雪中抱住他那日一般依然有檀木的香氣,平淡溫厚,沁人心脾。

魏青筠不是個善茬。林占愚終于認清了這個事實。

“我還真小看了魏小哥的本事。”先前為首的漢子對魏青筠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很是不滿。他走上前,惡狠狠地推了一把魏青筠的肩膀:“能耐啊。”

眼見就要打起來,周遭看熱鬧的人們終于意識到大事不妙。怕事的都忙不疊地走了,樂于管閑事的便往前兩步想要拉架。

魏青筠回身把林占愚遠遠推開,後者直接摔在了人群裏。

望着混亂不堪的場面,小孩愣住了。不過好在這孩子還沒被吓傻,牢牢記着他師哥方才對他囑咐的話。

林占愚沒再猶豫,瞬間起了身,連衣服上沾染的灰塵也沒來得及拍掉,撒開丫子就往外跑。

當然不是自己逃命,他要去找在老街那頭撂地出活的喬鯉和薛賀。

他邁着大步,跑得飛快,從小到大從沒這般賣力過。北風在耳邊呼嘯着,他穿過街巷裏熙熙攘攘的人群,掠過此起彼伏的叫賣聲,跑得不要命了似的。

他不住地淌着眼淚,淚水又被風吹幹,只在他稚嫩的臉上留下了并不明顯的淚痕。他顧不上害怕,更顧不上累,然而跑到了地方他才發現,自己的雙手竟然正在不自覺地發抖。

一路上林占愚确實提着一顆心。不到一個月前他失去了唯一的親人,這裏是他的新家,他決不想再讓師父和魏師哥出事。

他無視掉周圍人們的疑惑與不滿,用盡全力扒拉開那些比他高比他壯的男男女女擠到最前面。因為跑得太快太猛,涼風不斷灌進嘴裏,此刻他只覺得鼻腔與喉嚨都泛着辛辣的疼。

可他一時管不了這些。他氣喘籲籲地沖上前緊緊抱住喬鯉,在對方驚異的目光下只重複着說出了四個字:“打起來了。”

再回到城郊的院落裏時日頭已經偏西。在喬鯉和薛賀趕到之前,魏青筠一直把喬笑言護在身後,故而他傷得最重。不過好在沒傷着筋骨,都是些破皮出血的小傷口。

後來喬笑言好一通賠禮道歉,到底還是拿出了些許銀錢才讓對方滿意。

“對這種人就是不能由着他們。”喬鯉在給魏青筠處理傷口,後者吃了虧卻還一直嘴硬:“今天他們敢要咱們一個月賺來的錢,若是不給點兒教訓,明天就敢把咱這間房子要走,師兄弟們都得喝西北風去。嘶,小喬你手怎麽這麽重,輕點兒啊。”

不過魏青筠之所以這麽說并非全然因着氣惱:他怕喬笑言責罰他,故而只能以此般出氣似的言談當作狡辯。

“他們擺明了就是來砸場子的。”見喬老板不說話,魏青筠接着說:“決不能就這麽忍下。是不是啊,師父?”

“好了。你啊,真是個‘莽撞人’。”喬老板嘆了口氣。

自己的徒弟自己最了解,他知道魏青筠的意思,但還是免不了唠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這個年齡不知道輕重,我不跟你計較。今天出了氣也就罷了,往後不許再犯。”

喬笑言已過不惑之年,俗言稱人活七十古來稀,按他自己的話說,他已經活了大半輩子。他如同有許多張面具,出活的時候滿臉堆笑,與旁人打交道圓滑又知分寸,唯獨回了這間小院才像露出了最本真的面目,疲倦而無奈:“你好好養傷,外面的瓜葛我來解決。”

依着師父的意思,魏青筠上完藥就早早去歇下了。林占愚陪着喬笑言收拾東西,直到深夜才回屋。

被窩裏涼,哪怕被子确實厚實,在這年節将至的冬日裏依然冰得像鐵疙瘩。若只是涼也就罷了,江南煙雨迷蒙的天氣使然,棉被難免濕重。

林占愚哆嗦着鑽進去,連身上的棉衣都舍不得脫,并非是他要和衣而睡,而是得先依靠棉襖把躺的地方捂熱乎。

魏青筠睡在小孩身邊,月光照進屋,把那人的面貌照得格外清楚。

在冬天穿得畢竟比其餘時候厚一些,魏青筠傷着的地方其實不多,但是臉上還是留下了幾分細碎的傷口。先前喬鯉給他清理過又上了藥,藥粉遮蓋住創面,此時看起來倒也不算猙獰。

林占愚側身望着他,怕驚擾到他休息,大氣都不敢出。

魏青筠累極了,難得這麽早歇下,從前有時林占愚已經睡了一覺他卻還在挑燈夜讀,清晨孩子睡醒之前他就出去練功了。這還是小孩頭一回瞧見魏師哥睡着了的模樣。

月光描畫着魏青筠的眉眼與骨肉:他梳着最簡單的青年頭,額頭露在外面,與眉目相映,一派清爽幹淨。

不知怎的,林占愚望向眼前人,總會想起白天在街頭對方梗着脖子死不認輸的模樣,想起這人的篤定與決絕,而那與此刻安靜睡着的魏師哥可謂判若兩人。

魏青筠并不是膀大腰圓的彪形大漢,相反的,他看起來很是清瘦,平素藏在一身大褂裏,就算穿了薄棉衣也顯不出多少分量。然而林占愚卻因着他生出了幾分安心。

小孩剛來這裏時一顆心一直懸在半空,曾經魏青筠在牆下接住他的時候落下了一半,今天又落下了另一半。

這天林占愚一直在跑前跑後地忙,沒顧得上喝水,以至于此時他的喉嚨癢得很。他不小心咳嗽了兩聲,讓原本就睡得不踏實的魏青筠忽而醒了過來。

魏師哥翻了個身,睜眼瞧見身邊的林占愚,他忽而笑了,話音裏還帶着幾分朦胧的睡意:“小孩,你今天沒事吧?”

林占愚搖了搖頭:“我沒事,就是看你的時候覺得膽戰心驚。”

聞言,魏青筠笑得愈發開懷:“我不要緊。他們都是色厲內荏的家夥,只有挑事兒的膽量,不敢跟我動真格的。”

說罷,他又補充道:“師父知道他們的德行,否則早就攔着我了。”

林占愚眼眶酸、鼻子酸,心裏更酸。他想,活着咋這麽難呢?

人家說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早年間自己的秀才爹倒是讀書人,卻因着老實巴交,四處奔忙教書才能勉強糊口度日;如今的喬老板算是頂有才的人精了,為了賺些填飽肚子的銀兩,他要做下九流遭人白眼,左右逢源還不夠,必得能屈能伸才可掙到辛苦錢。

小孩再也忍不住,他抹了一把眼淚,哽咽道:“師哥,咱們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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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如下:

仰望壽臣與連安,苦于撂地受饑寒。

形容的是當年藝人生活的艱難,其中壽臣指張壽臣,連安指常連安,都是非常出名的演員。

撂地,是當時藝人的一種演出方法,指在空地上直接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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