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識人心

“下九流就不能賺得多啦?誰規定的?”剛進屋的喬鯉把燒餅放下,笑着拍了一下林占愚的腦袋:“早年間商人還是末流白衣呢,像呂不韋、沈萬三,那些富商大賈不是照樣腰纏萬貫、富可敵國?”

“咱吶,也就比要飯的稍微體面一點兒。”薛賀拿起一摞白瓷碗給師父和師弟們盛粥。

待手裏只剩了一個碗,他用筷子敲了兩下:“乞丐們裝瘋賣傻,磕頭求人可憐,咱們撂地的時候不也是賣了力氣把人逗笑、把人留住,讓人家多少施舍給咱們一口飯麽?”

“是這個道理。”魏青筠笑道:“所以啊,咱得好生練功夫學本事。唯是當真有一技之長傍身,才能在這世道裏有個出路。”

“即便是下九流,既能吃得飽穿得暖,總好過一命嗚呼。”喬笑言對薛賀的牢騷有些不滿,遂四方招呼:“快吃飯吧。都省省嘴皮子,出活的時候再用。”

一頓飯吃完,林占愚剛想收拾桌子,喬笑言卻喊住了他。

只見這人變戲法似的從袖子裏掏出了一把折扇,沖着自家小徒弟用一只手迅速打開又合上:“孩子,看着點兒。”

林占愚目不轉睛地盯着:原本硬邦邦的扇子在師父手裏變得分外聽話,宛如一個牽線木偶,對方讓它去哪它便只能去哪,讓它如何擺弄它便只能照做。不過瞬間,卻有千種花樣。

見林占愚看呆了,喬笑言轉頭對另外幾個徒弟問:“你們誰會?”

“我來。”魏青筠把扇子接過去,照着耍了一番,林占愚沒看出有什麽不同,喬笑言卻不樂意了。

“學啊,要學骨,不要學皮。”他從魏小哥手裏拿過折扇,往這人腦袋上輕輕一敲打,這便出了門。

“诶!”魏青筠在後面笑呵呵地應下。

日子流水一般地往前過,祭過清明,熬過盛夏與“秋老虎”的酷暑,在天氣剛剛變冷的時候喬老板的錢包卻“熱”了起來。

南京城有名的何善人從香港回了故鄉,聽說了喬笑言的名號,便下了請柬讓他帶着徒弟們過去出活。

“何善人?”這天下午難得有了空閑,師兄弟幾個坐在後院聊天,聽了師哥們說話,剛從屋裏走出來的林占愚湊了過去:“這我聽說過,從前我爹跟我說的。他說何善人老家在南京,從前一直在香港經商,時常把自個兒的錢拿出來接濟百姓,行事卻低調,這才得了個‘善人’的名號。”

“确是如此。人家的爹就是個富可敵國的大商人,幾十年前江寧府何家興盛的時候沒少辦粥廠救濟災民,還資助過朝廷的軍饷。只可惜後來敗落了。”望着少年單薄的衣着,魏青筠皺起眉:“小杆子,如今入了秋,一天冷起一天,你少貪涼。”

他那嘴開過光似的,話音一落,後院便起了風。冷風卷起了地上的枯葉,吹得林占愚打了個寒噤。

然而小少年實在嘴硬,他眼珠一轉,頗為不服氣似的扭過頭站在原地,并沒有絲毫回去添衣服的意思。

見狀,魏青筠的火氣噌的一下就上來了。他十分想教訓一下這個不聽話的混小子,但又覺得若是為了這點兒事似乎有些小題大做。

他嘆了口氣,忽地明白了從前師父每每囑咐自己多穿些衣裳的良苦用心。

“聽說何善人這回是要在南京長住的。何家的産業本就是他們兄弟兩人合作,這幾年都是他弟弟和侄子費心經營。他呀,只管頤養天年便可。”薛賀說:“他還真是節儉。瞧他那住處,與城裏高門大院的公館相較,都顯不着呢。”

“人家何善人才不會計較這些。”喬鯉把腳邊的石子踢開:“師哥,你想好明天出什麽活了沒有?”

“那邊沒點?”薛賀問。

喬鯉搖了搖頭:“方才師父與我說讓咱自己挑。咱倆出個對口,他和魏師哥一人一個單口。”

薛賀聽後若有所思。他站起身,拍掉大褂上沾染的塵土:“走,去前院商量。”

見那倆人走了,魏青筠轉向林占愚:“小杆子,明天你與我們同去,多看看,多學學。”

“好。”林占愚應下。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就在這天後半夜,小少年忽然發起了燒。

倒也怪不得旁人,誰讓他白天着了涼呢。

林占愚睡得迷糊,夜裏只知道冷,便把棉被裹緊了許多,直到早晨薛賀喊他起床時他才發現自己頭痛欲裂,腦袋沉得壓根擡不起來,渾身就像被人打過一般泛着難捱的酸疼。

“快點兒啊,磨蹭什麽?”薛賀一邊翻出新大褂穿上一邊催促:“今天本就醒得晚了,小心誤了時候。”

林占愚覺得喉嚨要幹得冒煙了。他趕緊吞了幾下口水以緩解疼痛,強忍着不舒服對薛賀說:“師哥,我難受。”

“啊?”轉身望着林占愚通紅的臉,薛賀心知不好。他走過去把手覆在林占愚的額頭上,發覺燙得吓人。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看着清瘦的小少年窩在被子裏瑟瑟發抖的可憐模樣,有那麽一瞬間,薛賀猶豫了。

他想,我要不要先幫他找個大夫、或者把他送去醫館再出門呢?

“師哥!你幹嘛呢?”喬鯉在外面喊他,語氣焦急得很:“若是不能按時趕到,小心何善人嫌咱們怠慢。”

“我好難受啊,大師哥。”林占愚渾身發冷,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把半個身子探到床外,擡起胳膊抓住薛賀的手腕:“我覺得我快要病死了。”說話聲幾乎比蚊子的哼叫還小。

“去去去。”薛賀終于狠下了心,他用力推開小少年冰涼的手:“你快病死了和我有什麽關系?老子的事情還忙不完呢,別擋了我的財路。”

他似是在罵林占愚,也像是在給自己的漠然尋個理所當然的借口。說罷,他抱怨似的嘟囔:“我如今缺錢,也不見得你能幫到我什麽。”

林占愚腦袋暈乎乎的,被薛賀這麽一掀直接摔在了地上。少年胳膊先着地,還扯下了半邊被子。

他發着高燒,頭痛欲裂,地面又過于冰涼,這讓他宛如身處冰火兩重天,整個人再也活不下去了一般難受。

我是不是真的快死了?林占愚絕望地想着,腦海裏忽地浮現出了林秀才的臉。

他憶起了自家父親的屍身直挺挺橫躺在床上的模樣,也念起了對方早年間眉目帶笑的和藹可親。在他此刻模糊到近乎要斷線的意識裏,那人向他伸出手,笑吟吟地說:“占愚,你是不是想爹了?”

他的意識越來越沉,恍惚間他覺得自己好像突然變輕了。他以為他出現了幻覺,沒成想當他用盡全力擡起眼皮,看到的竟是魏青筠的臉:原來是這人把他抱了起來。

“占愚?你怎麽在地上躺着?”魏師哥趕忙把他抱到床上,待瞧清楚了他的模樣,心中便有了個大概。

魏青筠嘆氣道:“昨兒個讓你多穿些,你不聽,這下可好。”

他給林占愚倒了杯熱水,又看着少年喝下去:“我屋裏還有點兒治風寒的草藥,你等着,我去給你熬上。”

魏青筠不光給他拿來了藥,還給他取來了一床厚被子。林占愚老老實實地喝了藥,又喝了許多水,出了一頭汗之後終于睡着了。

不知過了多久,迷糊之中林占愚聽見屋裏多了些腳步聲。他極為用力地想睜開眼,然而沉重的眼皮卻難遂他的願。

就在這時幾句說話聲傳來,林占愚聽出來了,那是薛賀的聲音。這讓他陡然清醒了過來,卻本能地老老實實躺在原處。

“青筠,你怎麽在這兒?怪不得一上午都沒瞧見你。”薛賀很是訝異:“今兒去那邊演出,這可是個賺錢出名的好機會,錯過了多可惜。”

“我的小師弟病着呢,我走得開?”顧及着林占愚還在休息,魏青筠把聲音壓得很低:“得啦,何善人的大手筆南京城人盡皆知,這錢你們賺吧,我只求吃飯穿衣夠用就行。”

“哎呀,你都這個年齡了,總得攢些老婆本吧?”薛賀覺得這人簡直是瘋了:“你顧着他,誰顧着你啊?”

魏青筠笑了:“這話說的。”他望向林占愚,輕聲說:“等他長大了,讓他顧着我。他不光得顧着我,還得給我量活托着我。我倆一塊兒掙錢,誰也跑不了。”

說罷,他給薛賀倒了杯水:“雖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可人生在世總不能只為了這些東西。林小杆子着了風寒,身邊連個照顧的人都沒有,我要是再不管他,你讓他怎麽辦?說句不好聽的,他若是真死在這兒了,你能安心還是我能安心?”

“他爹死了娘跑了,村裏沒人願意給他口飯吃才把他送來咱們這兒,你管他做甚?有這工夫哪趕得上在何善人面前混個臉熟?”見林占愚死死閉着眼,薛賀以為他睡得昏沉,說話便極為自在,把平素藏着掖着的心思也一股腦兒說了出來:

“你啊,真是個公子哥,早年間沒受過窮也沒吃過苦,就以為天下都是大善人。我可聽說了,日本人在東北燒殺搶掠,保不齊哪天咱這兒也逃不了。到時候一命嗚呼了誰還顧得了誰?”

“別胡說八道。我再跟你說一遍,我父親當年是外交官,母親是個翻譯,他們對我嚴格得很。我可不是什麽嬌生慣養出來的纨绔子弟,後來突遭變故,世間疾苦人情冷暖也是體悟過幾遭的。”

魏青筠很是無奈:“師父是怎麽待你我的?你莫不是忘了?素不相識之時他都能救咱們的命,你如今待師弟這行徑對得起誰?說句忘恩負義也不為過。”

他有些氣惱:“罷。大不了往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随你吧。”薛賀甩甩袖子:“真是不開竅。”

他們往後的對話林占愚不記得了,因為他聽着聽着就當真昏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日頭已經偏西,他一睜眼就看到魏青筠坐在他床邊上的凳子上看書。屋裏沒人說話,只有書頁被翻過時沙沙作響。

夕陽透過窗子照進來,映得那人一側的臉鍍了金邊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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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何善人來啦~/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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