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何善人
魏青筠後來才明白,這個年齡的少年大概皮癢癢,隔三差五就該教訓一番,否則總是容易忘了天高地厚。
林占愚重新開始了兢兢業業的學徒生活。少年還沒到倒倉的時候,嗓子清冽好聽,學起柳活來絲毫不費力氣。
對此喬笑言很是滿意,他授意魏青筠出活的時候多帶帶這孩子,于是小少年每天便跟着魏師哥輾轉在南京城的大街小巷,撂地也好去茶棚也罷,他師哥總能給他尋着表現的機會,偶爾人多了還會和他說幾場簡單的對口。
魏師哥和喬老板的眼光很準,林占愚的确是個好苗子。
性格使然,魏青筠從前習慣了悶在中學裏讀書,其實不太善于言辭,故而出活之前他會花很多心思設計好一切。這個少年卻不一樣。
他不光柳活出挑,人也機靈,人前乖巧有禮數,格外讨看官們喜歡。
不過魏師哥不知道的是,他教給林占愚的法子他自己覺得不好,對方卻一直在用。
小孩一得空便坐在桌前寫東西,把所思所想都記錄下來,時不時還會翻翻從前寫的以作反思。時間一長,少年的桌子上也堆起了一摞紙。
林占愚從前以為靈活來自随機應變的頭腦,可他後來才發現,原來所謂的松弛正是源于日複一日的緊張與規整。
大巧自然不工,但若想走到“不工”境界,必須要經過對“大巧”的拼命追逐。
魏青筠一直忙碌,直到年底才有了些許閑暇。
臘八那天他不用出活,午後出了太陽,他懶散地靠在後院的牆根,剛點上煙,忽地被人拍了一下肩膀:來人正是他的大師哥薛賀。
魏青筠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他已經很久沒見過這麽悠閑的薛賀了:“你錢攢夠了?”
“差不多了吧。”薛賀的神情是難得的散淡:“跟你說件好事。何老爺說他要見你,方才特意差人送來了請柬。”
“我?”魏青筠一愣:“何老爺指名道姓要見我?”
“是,就是你。”薛賀把請柬扔到他懷裏,恨鐵不成鋼地推了他一把:“還等什麽呀?賺得盆滿缽滿就在今朝。茍富貴勿相忘,等你發達了,可別忘了我們這些窮苦弟兄。”
魏青筠打開一看,發覺這大概是何老爺親手寫的,最後還有清隽的“何立”二字作為落款,這是何老爺的大名。他臉色愈發不好看。
他混跡于這個行當的時間已經不短了,心裏清楚得很,雖說喬笑言在外被人尊稱一聲“老板”,可他們做的決不是什麽體面買賣。
不論說玩藝兒的還是唱曲的,如今大火了的角們看似萬人追捧,可說到底也不過是老爺們眼中的玩物,再加上林占愚如今年齡還小,故而很多場合他都刻意避着,不帶林占愚去,以至于南京城也只落了個不溫不火的名頭。
可這回他卻是退無可退了:何公館的請柬已經明明白白地送到了他面前,此番邀約他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占愚呢?”魏青筠問。
“剛歇下。”薛賀無奈地應道:“我幫你去喊他?”
“不必了。”魏青筠把請柬遞到他面前:“這玩意兒你沒跟別人說吧?”
“沒,連師父都還沒來得及告訴。”薛賀撓了撓頭發,不知道這人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這可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要是能攀附上何老爺那種人,演幾場就夠吃一輩子的。你在猶豫啥?”
他頗為困惑地盯着魏青筠的臉,看着這人的神情,忽地反應了過來,哭笑不得地開起了玩笑:“哎喲,公子哥,你可別說你在這個時候犯了清高勁兒,想玩賣藝不賣身那一套。何老爺年過花甲,一輩子沒娶妻生子,要是真看上你了那是你的福分,我們求都求不來呢。”
“去你的。”魏青筠白了他一眼:“何老爺人咋樣啊?”
“上回一直是師父在跟他打交道,我也不太清楚。”薛賀回憶道:“不過他人應該不錯,畢竟是何善人嘛,和那些仗勢欺人的官老爺大地主肯定不一樣。”
“行了,我走啦。”魏青筠站起身,把身上的大褂拽平整:“若是有人問,你就說我上街了。”
“好嘞。”薛賀在他身後應道。
魏青筠依着方才薛賀告訴他的地址緩步往何善人的住處走去,心裏不免想起了許多事。
少時有父母的庇護,他從未見識過真正的壓迫與剝削,可自打二老過世,魏青筠作為一個手無寸鐵的學徒,見多了人世間的苦。
他曾數次随喬笑言去資本家和地主爺家裏出活,親眼看着長工們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年紀輕輕就被生活的重擔壓彎了腰、逼白了頭,公子哥們卻在外面欺男霸女,好不快活。
彼時喬老板告誡他不要多管閑事,可尚未被風霜打磨平棱角的年輕人很難真正作壁上觀。然而他做不了什麽,為了活命飽飯的銀錢,他只能裝聾作啞。
于是每每從富貴人家的府邸走出來,他都覺得天色格外好看,身上也清爽得很,仿佛甩掉了一身的惡臭。
至于這位何善人,魏青筠不了解,不知道他是否與那些老爺們同為一丘之貉。
轉眼間走到了何善人的住處,他嘆了口氣,擺出一副眉目帶笑的模樣,擡手輕輕敲了敲門。
“是魏小哥吧?”有個家丁出來開了門,笑意盈盈的:“我們老爺在後面等你呢。”
與魏青筠想象中不同,家財萬貫的何老爺竟是個無比平易近人的老頭子。
他惴惴不安地邁過門檻走進裏院的時候只瞧見了個背影,看到一個穿着布衣袍褂頭發花白的清瘦男人正在親自煎茶。
與其說是花白,倒不如說白發裏摻雜着幾根青絲更确切些。這人的脊背挺得筆直,單看背影便能想到,老者必然是精神矍铄。
魏青筠正想着這位老爺真有閑情雅致,下一刻何老爺便回過頭來。
他沖魏青筠笑了笑,示意他可以在院裏的石凳上坐下,而後轉身進了屋,片刻之後攙扶着一個更老的老頭走了過來。
那人的身量看着也是清減得很,眉眼間盡是安穩與淡然。大概他腿腳不太利索,又或者身上有不痛快,雖被何老爺扶着,卻也走得極慢。
魏青筠本想過去幫忙,卻被那人笑着婉拒了。
何老爺笑得開懷,倒也不顯老态龍鐘,依稀間甚至能看出幾分意氣風發,說話時眉眼舒朗,神情竟像個跟心上人邀功請賞的得意少年:“楊老師,這就是你上次誇獎過的小孩。先前請他師父過來竟沒請動他,這回我專門給你找來了。”
“老爺,您太擡舉我了。”魏青筠趕忙起身作揖,滿嘴跑火車地解釋:“先前在下身子不爽,這才沒能過來。承蒙老爺賞識,在下不敢怠慢。”
“不打緊的。魏小哥,你快坐。”何善人随性地擺了擺手:“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夫子。”
魏青筠發現何善人長了一雙分外親善的眼睛,笑起來的時候彎似月牙。這般眉眼放在他那張周正的臉上,讓人看着便覺得舒心親切。
對方話音剛落,被稱作夫子那人就開口了:“你是喬老板的徒弟?”
“诶。”魏青筠趕忙應下。
夫子打量了青年幾眼,轉而對何善人說:“我瞧着他很有你年輕時的那股子勁頭。”
他眯起眼回憶:“你那時候就像一棵剛長出來竹子,青翠又剛勁,跟俗世裏那些熙熙攘攘的名利客很不一樣,”他擺了擺手:“跟我也不一樣。”
魏青筠聽這人說話,覺得不太像南京本地口音,倒像是北方人。
何善人笑了,他把茶壺提溜過來,給他楊老師倒了一杯熱茶。他本想給魏青筠也倒一杯,還沒等他側身,分外有眼力見兒的魏小哥就把茶壺接了過來。
何善人看出了魏青筠的局促,言談愈發随和:“孩子,你給我和我老師來一段兒吧,什麽都行。”
魏青筠回家的時候天色已經不早了。他婉拒了何善人想留他吃一頓飯的盛情,獨自沿着來時的路走了回去。
他本以為師父和師兄弟們不是已經歇下就是去出活,卻沒想到有一個人正站在門前等着自己。
他低着頭走路,直到近了才發覺有人。待看清楚了是誰,他頓時覺得有些頭疼。
“你咋在這兒?”魏青筠問。
“師哥,你去哪了?”林占愚怕他跑了,便伸手拽着他的衣袖,死死盯着他。
“上街了。”魏青筠随口糊弄。
“你騙人,你才沒有上街。”見魏青筠不與自己說實話,林占愚沖他“哼”了一聲:“我求了大師哥好久他才告訴我,他說你去何善人那裏了。”
魏青筠在心底把那“立場”不堅定的薛賀師哥罵了八百遍,面上卻還是要向小孩擺出個笑臉。
他身心疲憊,只想回屋歇着,言談間顯得很是敷衍和不耐煩:“是去了,怎麽了?你還管我去哪?管得倒寬。”
小孩沒再吱聲。魏青筠以為他得了回應便可作罷,剛想回屋,一回頭卻看見少年竟無比委屈地站在原地。
說來奇怪,他望着眼前人,忽地想起了一年前露天書場的冬夜。那時他站在不遠處,看着瘦小的孩子被喬鯉按着行拜師禮。
飛雪在天地間紛紛揚揚地飄灑,似是要讓人一夜白頭。
就這般想着,魏青筠猛地發覺一年過去孩子着實長高了,也結實了不少,雖然如今這人在他面前可憐巴巴的模樣與當初別無二致。
“是我不争氣。”林占愚抹了一把眼淚:“師哥,你沒帶着我去,是不是以後也不想讓我給你量活了?”他抱住魏青筠,哭得愈發委屈:“我以後一定努力,師哥你別嫌我,求求你了。”
“占愚,別胡說八道。”這天對魏青筠來說實在是過于緊張的一天,心情上大起大落一番,直到這時他仍覺得渾身冰涼。
他嘆了口氣,輕輕摟住身邊的少年,俯身低聲道:“那種富貴人家不是什麽好去處,大多是藏污納垢的是非之地,師哥本意是想保護你的。”
然而還有幾句話他沒說出口。他想,若是真有出名發財的機會,有師哥一份,必然少不了你的。但若還有旁的是非,師哥一人擔着就夠了,怎能苦了你一個孩子?
“保護我?”小少年瞪着一雙水靈的眼睛,一霎時腦子有些懵,卻本能地把魏青筠抱得更緊了。
“聽話,回去睡覺吧。時候不早了,明兒一早還得起來練功呢。”魏青筠掙開他,拍了拍少年瘦削的肩:“我得把從何善人那裏賺來的錢給師父送過去。”
“師哥!”見魏青筠想走,林占愚趕忙拽住他:“你別走。”
“我不走怎麽辦?”魏青筠有些哭笑不得:“難不成你還要我哄着你睡覺嗎?多大的人了。”
“我在旁人面前自然不會如此,我只對你說。”林占愚小聲嘟囔:“師哥,我還以為你不要我了。”
“小林子,你今年十四了吧?”魏青筠盯着他:“怎麽像個四歲的娃娃一樣,真是胡鬧。”
--------------------
注:倒倉,指戲曲演員在青春期發育時嗓音變低或變啞;柳活,“柳兒”就是唱的意思,“活”指作品,舞臺上表演學唱的方式,稱為“使柳兒”(以上注釋來自百度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