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麒老牌

過完了年,辦完了薛賀的婚事,喬家師徒便開始了新一年的忙碌。

少年腦筋靈活又踏實肯練,算不上死板,更沒有那偷懶滑頭的做派,再加上喬笑言和魏青筠的着意指點,一年多下來進步飛快。

這年初夏的時候,每每跟随魏青筠出活,待到他魏師哥說完幾場單口,又與他說了幾場簡單規矩的對口,便到了少年自個兒發揮的時候。

先前頭一回看見他笑呵呵地往那一站之時,老看官們便都大為驚奇,紛紛道:“真是怪了,喬老板這小徒弟就連走路的模樣都像他。”

待到後來少年一開口,更是不得了。他嗓子幹淨清脆,無論是吳侬軟語的調子還是铿锵有力的海派京劇,從他嘴裏出來都分外耐聽。

看官捧他,師父師哥慣着他,林占愚自己自然也樂在其中。然而這一切在盛夏的時候迎來了變數。

好像是突然發生的,又好像有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只是少年沒注意,不過這都無關緊要,最終的結果便是某天清晨他像往常一般起來練功時,忽然發覺從前自己能輕而易舉唱好的腔調如今卻唱不上去了。

他愣了一下,猛然間意識到原來這就是別人口中的“倒倉”。

少年早已不是啥都不懂啥都不知道的小娃娃,他有自己的思慮,更有自己的尊嚴和臉皮。

從那天之後他再也沒跟魏青筠出去過,對方每每站在門口叫他,他要麽不說話,自己氣鼓鼓地躺在床上,要麽沙啞着嗓子沒好氣地沖他師哥喊:“我不去!”

魏青筠連着吃了小半個月閉門羹之後,終于忍無可忍,手上拿着不知從哪裏找來的結實藤條,一腳把門踢開,從床上把這不知好賴的混小子拎起來,狠狠地抽了一頓。

然而暴力只能出氣,并不能從根源上解決問題。魏青筠冷靜下來,最終決定還是應當跟師父好好商量一下對策。

“占愚,你過來。”那天清晨,剛被魏師哥抽完的少年正無比落寞地坐在後院的牆邊,忽地聽見喬笑言在不遠處喊他。

并非是少年不想回屋,而是他那房間已經被魏青筠鎖了。

就在方才,後者一邊鎖門一邊咬牙切齒地對他說:“別讓我看見你在白天靠近這間屋,否則我看見一次抽你一次。”

少年擡起頭,發覺喬笑言正在朝他走來。

一瞧見師父,他憋了許久的眼淚終于忍不住了,起身抱着喬老板哭了好一會兒,把對方肩頭的布料都哭得濕漉漉的。

“師父,”待到哭夠了,他紅着眼睛擡起頭:“要是我嗓子壞了,那可怎麽辦啊?”

“不會的,你自己注意些,別累着,過去了就好了。”喬笑言揉了揉他的頭發。年初時小孩學着他魏師哥也梳起了側分的青年頭,稍長的頭發比從前更加柔軟。

喬老板很是不解,旁人都說頭發越軟的人脾氣越好,這位倒好,犟得十頭牛也拉不回來。

他嘆了口氣,指了指身邊的魏青筠:“你看你魏師哥,他現在的嗓子不也很好麽?”

林占愚點頭應下,卻沒敢當真擡頭看那人。

畢竟魏師哥剛打了他,他怕對方怒氣未消再給他打一頓。他知道魏青筠幹得出這種事。

“青筠吶,”喬笑言嘆了口氣:“這兩天你帶他去趟上海吧,去天蟾看看周老板。”

他說的周老板是周信芳先生,那會兒火遍大江南北的麒麟童。

林占愚知道這個人,但他對此了解不多,只知道人家備受追捧,為了聽一句麒老牌的唱腔,好多人特意從北方跑到上海去。那是神仙一樣的人物。

“行。”魏青筠轉身板着臉對少年說:“小子,明兒一早啓程,千萬別睡過了。”

林占愚不明白師父為什麽突然讓他去上海。麒老牌一票難求,為了弄到票,魏青筠費了不少周折。

不過這都是後話了,當他們坐在南下的火車裏,林占愚依舊是膽戰心驚。

那個年代沒多少鐵路,飛機更不是普通人家坐得起的,城裏有錢人坐汽車,小老百姓出門還是以黃包車為主。不過好在有一條“京滬鐵路”連通上海和南京,否則他們還得在馬車裏颠簸許久才能到。

“師哥。”火車上,林占愚小心翼翼地挪到魏青筠身邊,直到他能聞到對方衣服上淡淡的木香。

很長時間以來,他與這人待在一塊兒的時候都是以氣味判斷距離,以能不能嗅到檀木的清香為辨別遠近的标準。

他怕魏青筠還在生他的氣,因而沒話找話:“那個,你餓嗎?”

拿着報紙坐在靠窗位置的魏青筠搖搖頭,漫不經心地一擺手,連眼皮都沒擡:“你要是餓了,你自己去吃點東西吧。”

“我也不餓。”見魏青筠的态度還算溫和,林占愚的心放下了許多,于是他大着膽子湊得更近了:“那個……”

“你到底想說什麽?”魏青筠的耐心極為有限,他冷冷一眼掃過去,頓時讓少年覺得汗毛倒立。林占愚的舌頭打了結一樣:“我,沒,沒有。”

歪打正着一般,魏青筠被他逗笑了:“算啦,你好生歇着吧。等到了上海,咱們一道去見識周先生的藝術。”

“哦。”林占愚心中仍有疑惑:“師哥,師父為什麽讓我去看周先生呀?”

魏青筠并沒有給他明确的答案:“去了你就知道了。”

心裏揣着這樣一份困擾,哪怕是到了上海這般繁華的都市,林占愚也沒有閑逛的心思。

魏青筠知道他是這般,故而一到地方就抓緊時間四處奔忙買票,帶着少年去了天蟾舞臺。

那時正是傍晚,戲院裏外皆是人聲鼎沸。魏青筠買到了極好的座位,他怕少年走丢了,遂囑咐對方跟緊了他。

不過林占愚卻是“變本加厲”,他非但跟得緊,還死死抓着魏青筠的胳膊。

等落座了少年才知道,周先生今兒晚上演的是一出《明末遺恨》。

“這是周先生自己編排的戲。”開戲前戲院裏紛紛擾擾的,魏青筠怕他聽不清,特意提高了音量:“講的是崇祯皇帝的故事。”

只要不發火不發狠,魏青筠的聲音其實可以稱得上溫潤。林占愚趕忙應下:他知道崇祯帝朱由檢,早年間林秀才給他講過,這是明朝亡國的君主。

戲很快便開始了。一開始登場的是闖王李自成,看了一會兒周老板扮的崇祯帝才上來。

麒麟童先生的确有觀衆緣,他一亮相,還沒等開口,臺下便紛紛叫好。

他并非平白擔了這名聲,而是的确有過硬的真本事。單就這一場而論,他那唱腔與做派皆把亡國君主的絕望和無奈揮灑得淋漓盡致。

愈往後看,大明的情勢愈是危急,無有軍饷,無有将領,流寇蔓延,災荒遍地。正如《金殿》一折中崇祯所嘆,文官愛財,武将惜命。

一句“眼看着大明江山搖欲墜,你叫孤王依靠誰”愣是讓林占愚心裏宛如被尖刀剜過。不過少年後來回味,他覺得更凄恻的還要屬《殺宮》一折。

長平公主帶着哭腔念白:“父皇,兒無罪!”

崇祯帝卻道:“兒啊,你生在這亡國的皇帝家中,你就有了大大的罪過!”

待到要把皇子們送走時,崇祯最後與他們囑咐。只見周老板念道:“切記,亡國了,就只能低頭了!”

他的語氣聲音痛苦無比,仿佛字字句句并非說出來的話,而是嘔出來的血滴。其中神情意态讓人覺得他并不是周信芳,而是即将要亡國的崇祯帝本人。

林占愚一晚上聽了無數的叫好與鼓掌聲,這時他再也忍不住,直接站起身來拼命地鼓掌,大聲喊道:“好!”

晚上回到旅店住下,魏青筠跟他睡在一間屋裏。

都躺到床上了,林占愚還在回想晚上看過的戲,魏青筠卻忽而問:“你知道師父讓我帶你來看周老板的用意了嗎?”

少年回過神來,細細咂摸着麒老牌沙啞卻勁頭十足的唱腔,漸漸皺起眉:“師哥,周老板的嗓子是不是倒倉的時候壞掉了啊?”

“是。”魏青筠翻身面對着他:“周老板出名早,七歲登臺,少年時便春風得意。只可惜後來操勞過度,嗓子就成了這副模樣。”他頓了頓,接着說道:“你覺得他唱得好嗎?”

“當然了。”林占愚應得幹脆,他甚至好奇地想,全國上下大概不會有人覺得周先生唱得不好吧。

魏青筠點到為止沒再說話,少年愣了半晌,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

原來師父費心想了這樣一個辦法、魏師哥費力帶他跑前跑後,只不過是想讓他親眼看一看,有周先生這個先例在,哪怕倒倉之後嗓子真的壞了,卻也并非絕路。

語言難免蒼白無力,喬笑言和魏青筠便把事實擺到他面前,以此來告訴他,不要怕,天無絕人之路,即便是一團腐朽,只要肯用心,亦能化為神奇。

月光把屋子照得明晃晃的,魏青筠能清楚地看到少年的表情。望着滿目愕然的林占愚,他知道對方已經明白了。

于是魏師哥低聲說:“來看麒老牌是師父的意思,但《明末遺恨》這出戲是我挑的。”

說到這裏,他的眼神變得深邃了許多:“占愚,什麽最慘?亡國最慘。周老板這出戲表面上是在演古代人,實際上卻是在說,”他把語速放慢,每個字都說得清晰而有力:“寧死不做亡國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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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嗚嗚,為了方便各位盆友看文,注釋如下:

倒倉,指戲曲演員在青春期發育時嗓音變低或變啞;

海派京劇,指以上海為代表的其他各地京劇,後大都改稱“南派”;

天蟾逸夫舞臺,是上海歷時最為長久、最具規模的戲劇演出場所,前身為天蟾舞臺,有“遠東第一大劇場”之譽;

周信芳,京劇老生演員,藝名“麒麟童”,被戲迷們稱為“麒老牌”,京劇麒派藝術的創始人;

京劇《明末遺恨》相關內容參考自《中國京劇戲考·明末遺恨【全本】》和各音視頻平臺;

滬寧鐵路,是中國一條從上海到南京的鐵路,因為當時南京為首都,又稱“京滬鐵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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