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思娘親

這話一出,林占愚忽地想起了當初喬鯉成婚之前的光景。

彼時他還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少年,卻偏偏敢信誓旦旦地跟對方說,我不娶妻,我要疼魏師哥一輩子。

轉眼間五六年已經過去,天地已然色改,人心卻沒變過。

就這般想着,林占愚覺得或許守一輩子也沒有想象中那麽難。

生離死別他并非沒有經歷,可這份心意卻随着時光的變遷愈發深重。

在魏青筠看來,自家小師弟這會兒純屬鬧脾氣,他越說什麽,對方就越要跟他唱反調。

他索性不再說話,打着讓林占愚休息養傷的旗號,無論這人說什麽他都不作理會,直到初夏的時候他們回程。

“林小哥!青筠!”剛到碼頭,林占愚便看見有個夥計在不遠處向他們招手。

他跳下船,快走了幾步:“你咋來了?”

“你師哥呢?”夥計四下張望。

“這兒!”魏青筠走過來,見他神情緊張,不免心下一沉:“出事了?”

夥計點點頭:“你們可能不知道,上個月廬江縣挨了空襲。”

“什麽?”林占愚掰住他的肩膀:“我侄子還好嗎?大夥兒呢?”

“都好都好。”夥計拍了拍他的手以示寬慰:“大家跑得及時,沒有傷亡。”

他看向魏青筠:“當時小學頤被我們掌櫃的死死護在懷裏,什麽事都沒有,就是受了些驚吓,哭了一陣。”

“大恩不言謝。”魏青筠松了口氣,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這兒記着呢。”

“青筠,”夥計有些遲疑:“當時走得急,你屋裏那些手稿我們沒來得及收整,等再回去的時候,”他嘆了口氣:“吳記菜館已經被炸成廢墟了。”

林占愚一愣,不由得開始心疼。那是魏青筠自打來了這邊辛辛苦苦積攢下來的,是他兩年的心血。

然而魏青筠卻滿不在乎:“不要緊,沒了可以再寫,人沒事就好。菜館現在搬去了哪裏?”

“在另一條巷子。”夥計走在前面領路:“我帶你們過去。”

新的店鋪比從前小了一點。吳掌櫃正抱着魏學頤站在門口,一邊來回溜達,一邊等他們。

“爹!林叔!”遠遠瞧見了他們,小孩很是激動。

吳掌櫃怕魏學頤摔下去,趕忙把孩子放到地上,跟着一塊兒往前跑。

“你們可算回來了。”待走近了,吳掌櫃笑道:“這孩子天天鬧着要見他爹和他叔,我管不住他。”

林占愚知道他們這次出去起因在他這裏,難免愧疚:“掌櫃的,實在是麻煩您了。”

吳掌櫃擺擺手:“見外。回來了就好,我先進去盯着了。”走出去兩步,他又轉頭囑咐夥計:“他倆的住處在後院,記得過去瞧幾眼。”

魏青筠顧及着林占愚的傷,一路上都是他提行李。這會兒林占愚兩手空空,于是便俯身用沒受傷的左胳膊把小孩抱了起來。

“小心點兒。”魏青筠皺起眉,低聲道:“傷筋動骨一百天,這才兩個來月。”

“不要緊。”林占愚樂呵呵的,伸手蹭了一下小孩肉乎乎的臉。

“學頤,我沒騙你吧?”走到後院,夥計沖林占愚懷裏的孩子說:“我都告訴你了,你是你爹的心肝寶貝,他咋能不要你呢?”

“怎麽回事啊?”林占愚聽着好奇。

“這孩子年齡不大,心思卻不少,總愛瞎琢磨。”夥計無奈:“前陣子天天纏着我問你倆是不是不要他了,這不是胡說八道嘛。”

“聽見了沒?”林占愚笑了:“你爹就算不要我了,也決不會舍了你。”

他話音落下,魏青筠立刻瞪了他一眼:“你又在胡說什麽?”

“逗孩子玩而已,怎麽還較真了?”林占愚湊上前:“诶,你覺得我是胡說,是不是你也不會不要我?”

夥計站在一旁,笑得合不攏嘴:“林小哥啊,你這個頭都快比你師哥高了,怎麽還像個孩子似的?”

“誰可不說呢。”魏青筠冷哼一聲。

三人進了屋,夥計解釋道:“這間房有裏外兩間,條件肯定比不上從前,可我們也沒辦法。您二位先将就一陣子,掌櫃的說要是能找着更合适的地方,咱再搬過去。”

“能有個落腳的住處,我們哥倆已經很感激了。”魏青筠望着夥計:“勞煩替我多謝吳掌櫃。”

夥計幫着他倆安頓下來就走了,他還有他的事情要忙。林占愚把魏學頤放下,甩了甩有些發酸的胳膊,尋了個凳子坐下。

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小孩一下地就直接奔着魏青筠跑了過去。

“爹,”小學頤抱着魏青筠的腿:“為什麽我沒有娘啊?”

魏青筠剛放好行李,聞言他怔住了。

望着小孩澄澈的眼睛,他輕輕嘆了口氣,蹲下來與魏學頤對視,竭力把語氣放輕松:“誰說的?你怎能沒有娘呢?沒有你娘,你是哪來的?”

林占愚也沒想到魏學頤會這麽問,他站起身,走到這爺倆身邊。

“可是我娘在哪呢?別人都和娘在一塊兒住,為什麽咱家裏只有你和林叔?”小學頤眨巴了幾下眼,困惑而又傷感:“我娘不喜歡我嗎?”

“怎會?”魏青筠抱住他:“你娘特別喜歡你,她可疼你了,你的名字就是她和我一塊兒取的。”

魏學頤撅起嘴,犯了擰脾氣,重重地跺了跺地面:“我要我娘。”

魏青筠先前沒想過會發生這樣的事,一時亂了陣腳。他把小孩摟進懷裏,編瞎話哄道:“學頤乖啊,你娘出遠門了,這陣子回不來。有爹和林叔在呢,不怕的。”

林占愚站在一旁,突然想起了十多年前南京城郊外村落裏的光景。那會兒他也是個孩子,在破敗的茅草屋裏死死抱着女人的腿,哭着喊:“娘!你別走!”

那女人面黃肌瘦,亦是淚流滿面。屋裏還有個面有病色的男人,他垂着頭坐在床邊,一言不發。

“你爹說得對,你娘特別疼你,我作證。”林占愚也蹲下,輕輕拍着小孩的脊背,用極輕的聲音說:“學頤啊,你好好的。等你長大了,她就回來了。”

“真的嗎?”小孩從魏青筠懷裏擡起頭,眼巴巴地望着他。

林占愚“嗯”了一聲,佯裝嚴厲:“少惹你爹發火,否則等你娘回來,他跟你娘告狀。”

小學頤重重地點了點頭:“我記住啦!”

林占愚沖小孩笑着,心裏卻無比酸澀。待到中午把孩子哄睡着了,他跟在魏青筠身後走出房門,把對方喊住:“師哥,你打算怎麽辦?”

“能怎麽辦?過一天算一天吧。”魏青筠嘆了口氣,他站在陽光下,身上卻盡是涼意:“等學頤長大一些我再跟他說實話。”

後來倆人商量了一下,為了不讓衆人擔心,遂瞞下了林占愚曾經受傷的事,只說回來得晚是因為被戰亂所困。

這事除了他倆誰都不知道,喬鯉也不例外。

秋初的時候他從外地打仗回來,一看見林占愚,他頓時又急又氣,恨不得捶胸頓足,深覺不可思議:“占愚,你咋又清減了?是不是魏哥不給你飯吃?”

“對。”林占愚佯裝委屈:“師哥,小喬師哥都看出來了,你天天欺負我呢。你以後可得對我好點兒。”

這話在旁人聽來不過是玩笑,可魏青筠知道這人是故意的。

他撸起袖子,想教訓這臭小子,結果對方往喬鯉身後一躲,大叫起來:“救命!”

“魏哥,你幹嘛?”果然,喬鯉看不下去了:“馬上就吃飯了,咱都消停消停。”

多年在槍林彈雨中沖鋒陷陣的生活給喬鯉帶來了很大的變化。當年之所以大夥兒都喊他小喬,除卻姓氏的緣故,還因為他模樣白淨,活脫脫像個丫頭,總能讓人想起千年前江東的美人。

然而此時的他黝黑強健,露出的胳膊肘還能看到隐約的傷疤,全然沒了曾經的樣子。

“占愚,你這樣下去可不行。”安撫住了魏青筠,喬鯉轉身對林占愚說:“往後只要得空,你就跟我去外面跑步。聽見了沒?”

“他身子不太好,我連體力活都不舍得讓他幹。”魏青筠皺起眉,把林占愚拽到自己身邊,瞪了喬鯉一眼:“你若是惹得他生了病,我找你算賬。”

“哎呀魏哥,他又不是小孩了。”喬鯉笑道:“你就放心吧。”

林占愚白天要麽照看孩子、要麽出活,喬鯉也得在部隊裏訓練,很難找出空閑。

于是倆人一合計,決定每天早起半個時辰,一同圍着縣城跑幾圈,風雨無阻。

事實證明喬鯉是對的,幾個月下來林占愚的身板健壯了不少。起初他連喬鯉的腳步都跟不上,後來甚至可以一邊跑一邊與對方談笑風生。

為了讓小孩睡得好一些,魏青筠帶着魏學頤住裏屋,林占愚住在外屋。

師弟起得早,魏青筠也不得閑。為了把先前毀在空襲中的手稿複原出來,他起床的時間比林占愚還早。

林占愚不知道他師哥到底是啥時候醒的,因為每天他睜眼穿衣服的時候裏間都是亮的。

燭火透過門縫照進外屋,若是屏息凝神仔細聽,還能聽見魏青筠翻動宣紙時的沙沙作響。

這人吃一塹長一智,再也不把寫完了的宣紙随意摞在桌上,而是特意跟掌櫃的要了一個小箱子用于安放。為了不讓魏學頤亂動,他還為那箱子配了一把鎖。

日子有條不紊地過着,衆人都在忙自己的生計,林占愚沒再提過他對魏師哥的喜歡,魏青筠身邊也沒再出現別的姑娘。

俗話說“二十三竄一竄”,林占愚從前只當是老百姓的玩笑話,卻沒想到因着活動量與飯量的驟然增加,他如今年歲已過二十,竟又稍微長高了一點。

有一回他站在魏青筠身邊偷偷比量了一下,發現他師哥的發頂大概能到他的額頭的上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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