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吐真言

因為林占愚的身子漸漸好了起來,平素得了空,便總被夥計們抓了“壯丁”,其中以後廚最為“過分”。

每當魏青筠去出活、林占愚留在菜館照顧小孩的上午,廚子買菜回來,總會招呼他:“林小哥,過來幫我把肉剁了。”

“不去。”林占愚正在追着小學頤喂早飯,頭疼得很:“我還得管我侄子呢。”

“我替你看孩子。”廚子一把抱起小孩:“快去,都在砧板上。剁成碎餡子,待會兒我包餃子用。”

見林占愚不情不願地走進後廚,他還特意囑咐:“剁碎點兒啊!”

就這樣過了幾個月,林占愚竟學會了幾道江淮家常菜。

有一天中午他做給魏青筠吃,得了對方連聲誇獎,他頓時美得不行,心想一定要找人嘚瑟炫耀一番。

思來想去,喬鯉是最好的人選。

于是這天晚上小喬同志按慣例來找魏青筠吃飯的時候,走到一半就被林占愚截了胡。

青年拽住喬鯉的衣袖:“走,我師哥忙,咱哥倆吃飯去。”

喬鯉一頭霧水,等走到已經打烊的前堂才發現,角落裏的小桌子上已經擺了四菜一湯。

“都是我做的。”林占愚指了指自己:“厲害不?”

喬鯉表面上點了點頭,心裏卻想:魏哥這就快把你慣壞了。

“等會兒。”在喬鯉即将下筷子的時候,林占愚按住了他的手:“還有一樣東西沒拿過來。”

喬鯉心裏納悶,還以為這人把什麽菜落在了後廚,然而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對方竟取來了一壇酒。

一個從小到大除了逢年過年基本上滴酒未沾的人,像個熟稔的酒鬼,笑得既心虛又快活。

“小喬師哥,”林占愚把酒壇子放到桌子上:“來點兒?”

“我不要,我們組織上有紀律,待會兒吃完飯我還得回去呢。”喬鯉詫異地盯着他:“你要喝酒?”

“對。”林占愚一邊說一邊給自己倒滿了一杯:“你不喝,我就只能自己喝了。”

“你能喝嗎?”喬鯉對此深感困惑,他轉身往後院看了一眼:“魏哥同意?”

提起魏青筠,林占愚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不管他,大不了再讓他打我一頓。”

喬鯉被他逗笑了:“好!有志氣!明兒我就這麽跟魏哥說,看他怎麽教訓你。”

林占愚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他極少喝這玩意兒,辛辣與苦澀一齊掠過着他的喉嚨,讓他的表情變得很難看。

喬鯉哈哈大笑起來:“行啦,就喝這一杯吧,別逞強。”

“我不。”林占愚從對方懷裏奪過酒壇:“你給我。”

“這是咋了?”喬鯉終于發現了,這人今天不太對:“師弟,你是不是心裏有事啊?”

“我能有什麽事?”林占愚矢口否認。

“你要是不想跟我說,晚上回去跟魏哥說也行。”喬鯉很是擔憂:“別糟踐自己身子吶。”

林占愚聳了聳肩,沒再說話,而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轉眼間大半壇子酒被他喝下了肚。見他面色通紅,眼神也開始迷離不清,喬鯉說什麽不再讓他繼續喝下去。

“好了,過把瘾就成。”喬鯉把酒壇子放到地上:“哎,魏哥要是發火了,估計我也跑不了。”

“小喬師哥,”林占愚枕着自己的胳膊趴在桌邊,喃喃喚他:“你咋總說那個人?”

“誰?”喬鯉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魏青筠。”林占愚撅起嘴:“你怕他?”

“你忘了當年他拿藤條抽你的時候啦?”喬鯉揉了揉他的頭發:“好了傷疤忘了疼,說的就是你。”

“對。”林占愚頗為贊同,但他還有疑惑:“照你這意思,他對我不好嗎?”

“你說這話真是喪良心了。”喬鯉笑道:“魏哥對你最好。”

林占愚點點頭:“我也覺得。”

酒勁兒上來,他胃裏如同被攪和着一樣,泛起陣陣難受。

喬鯉見他臉色不對,趕忙扶着他出去吐了一陣,這才緩和了些許。

“你快回屋躺會兒吧。”喬鯉輕聲說:“以後別這個喝法。”

“魏青筠為啥對我這麽好?”林占愚宛如沒聽見喬鯉的話,而是繼續剛才的話題。

“你從十二三歲就跟在他身邊,同吃同住,一起練功出活。你的本事一半是師父教的,一半是他教的。他是個有血有肉的人,又不是塊石頭,為啥對你不好?”喬鯉笑了:“少胡思亂想。魏哥是講義氣的人,錯不了。”

說罷,他望了一眼似是有些迷糊的青年:“你也是,有情有義的。依我看,你越來越像他了。”

林占愚被喬鯉扶回屋的時候魏青筠正在寫東西。聽見敲門聲,他以為是自家小師弟在敲,沒成想一開門,面前瞬間酒氣熏天。

他愣在了原地,待看清形勢,頓時火冒三丈。

“小喬!”魏青筠皺起眉:“你灌他喝酒了?”

“哎喲,你這可誤會我了,我攔都攔不住呢。”喬鯉把人放到床上:“你不許冤枉好人。要不是我,他還得喝。”

林占愚在床上攤着,看起來仿佛不省人事,但又好像還沒到那個地步。

“行啦,你照顧他吧,我得走了。”喬鯉望着魏青筠:“他好像有心事。這臭小子,我還沒見過他喝成這樣。”

“你快回去吧。”林占愚心中所思所想喬鯉不知道,魏青筠卻再清楚不過。他拍了拍喬鯉的肩膀:“天色不早了。”

送走了喬鯉,魏青筠回到屋裏。望着躺在床上的人,他心中五味雜陳。

若說不生氣,那肯定是假的,若說不心疼,那更不可信。他無奈地想,這孩子啊,到底想鬧到什麽時候?

他走近了些,靜靜看着林占愚微皺的眉眼。

“師哥,”這人實在醉得不輕,他迷迷糊糊地抓住了魏青筠的手:“你別走。”

“行,我不走。”魏青筠覺得好笑,自打他倆認識,向來是這人說要走他在後面拽着,如此還是破天荒頭一遭。

他耐住性子坐在了床邊,不料這醉酒的人竟直接撲了上來。

魏青筠整個人被酒氣環繞着,他覺得自己也快要醉了。

“幹什麽?”他把林占愚推開,語氣裏有些克制不住的不耐煩:“好好躺着。”

“你知道我為啥喝酒嗎?”林占愚靠着冰冷的牆壁,委屈地說:“你知道,你就是裝糊塗。”

“小杆子,”魏青筠想确定一下他是不是還殘留着幾分清醒:“我是誰啊?”

“你是我師哥。”青年笑得傻呵呵的,本想再次撲過去,卻被魏青筠擋了回去。

他重新躺下,有些郁悶:“你是我魏師哥。”

魏青筠嘆了口氣,自顧自地說:“你說你是不是有毛病?別人都喜歡年輕漂亮的小姑娘、家財萬貫的大財主,就你,逮住我這個一窮二白的半截老頭子不撒手。”

他指了指裏屋:“我孩子都能滿地跑了,你圖我什麽呀?”

“師哥,你太熟悉我了,也太了解我了。”林占愚醉得不輕,他那笑容看起來甚至有幾分平素從未出現過的憨厚:“有時候我就覺得,你只要看我一眼,就能知道我在想什麽。你知道我的憂慮,明白我的苦楚。跟你待在一塊兒,我話都不用多說,我自在。”

作為靠說話唱曲吃飯的作藝人,魏青筠頭一回知道,原來從他嘴裏還能說出如此含混不清的漢字。

就算是初遇時露天書場旁邊沒接受過任何訓練的小孩,說話也比他如今利索。

沒辦法,誰讓他喝醉了呢。

“你去找個姑娘,過個十年八年,彼此熟悉了,你一樣自在。”魏青筠本來不打算跟一個醉漢理論,可這人的話讓他實在不悅:“你連外人都不認識幾個,不要這麽武斷。”

“我沒有。你咋就是不信呢。”林占愚捂住自己的眼睛:“師哥,我心裏除了你,裝不下別人。”

“為什麽?”魏青筠的眼神冷了許多:“我就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小老百姓,我有什麽好?”

“你好處可多了。”林占愚又一次坐了起來,他拽着魏青筠,讓他坐在自己身邊。

“咱算個賬。”魏青筠望着他:“論年齡,我比你大了這麽多,等再過幾年我老了,咱倆話都說不到一塊兒去。”

林占愚不回話,只是靜靜地低着頭。

“論個性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小時候不聽話,我打你比師父打得還狠。”他搖了搖頭:“如今我回想從前的日子,我對你說的話絕大部分都是說教。你到底是怎麽到了今天這一步?”

“我就喜歡你管我,怎麽了?”林占愚笑呵呵地說着,嘴裏依舊含糊:“你知道有個願意管我、能管我的人,我心裏有多踏實嗎?”

說罷,他湊上前去:“師哥,你是不是也喜歡年輕漂亮的?”

魏青筠瞪了他一眼。

“我比你小了八歲,我年輕不?”林占愚指了指自己:“你看我長得夠漂亮不?前陣子掌櫃的還誇我模樣俊呢。”

他其實很想撲到魏青筠身上把人抱住,然而酒精作祟,他早已不剩多少力氣,只能倚在牆邊看着對方。

看着看着,他竟然哭了。

“魏青筠,我就問你一句。”他扯着嗓子:“你還能找着比我對你、對你兒子更好的人嗎?”

他抹了一把淚:“我能替九泉之下的嫂子對你們爺倆好,別人,誰能?”

後來林占愚憶起這個荒唐的晚上,只能零碎地想起幾個片段。縱是如此,他也覺得自己這回忒過了。

大概,這便是酒壯慫人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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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民國那會兒平均壽命低,三十歲的人自稱“半截老頭子”應該也沒啥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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