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轉心意

待鬧夠了,林占愚就睡着了。其實他也沒嚷嚷多久,他雖然脾氣擰,但從小到大,真正如此時一般放任自己将心緒悉數表露出來的時刻,其實并不算多。

他從來都是內斂的,宛如江南的山水,清俊秀雅,平實可親。

可他又從來不乏堅毅,但凡認準的事,常常是撞了南牆也不回頭、見了棺材也不落淚、到了黃河也不死心。

昏暗的燭光裏,魏青筠望着他,只見青年人面色通紅,睡得正沉。

魏師哥想,其實林占愚說得對,如今若想找個比林占愚待他更好的、更真摯的,的确是難事。

至于他自己,在此将近而立之年的歲月間,他愈發圓滑通透,也越來越少表露自個兒的真心。

人心隔肚皮這句話,他十幾歲的時候不懂,如今卻明白得過分。

越是明白,他便越知道于他而言林占愚的可貴,以及他們這份将近十年情誼的可貴。

在這動亂的世道裏,鬼子殺人如麻,顯貴目無百姓,普通人朝不保夕、惶惶瑟瑟,不知道哪會兒就命喪黃泉,草草結束自己無人在意的一生。

時代的車輪滾滾碾過,他們不過是輪下的塵埃。

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至于真心與溫情,還有那細水長流的日子,向來俱是奢侈。

他輕輕嘆了口氣,幫林占愚把被子往上蓋了蓋。

“占愚啊,”最近連着出活加上寫東西複原手稿,魏青筠實在是太累了,他的嗓子有些啞,帶着多年掙紮與四方輾轉的疲憊,還有幾分對于未來的微薄希冀,盡管後者被他藏得極好:“你若能跟師哥做一輩子好弟兄,老了再結個親家,親上加親,多圓滿的一件事。”

青年昏昏沉沉的,并未答話。暗黃的光影映着他的面容,讓他看起來甚是安寧。

魏青筠又坐了一會兒才站起身。後半夜起風了,他吹了蠟燭,還幫林占愚把窗戶關嚴實。

第二天林占愚醒來時已近中午。剛睡醒的時候他沒有旁的任何感覺,只是覺得頭疼。他靜靜地躺了一會兒,腦海中空白一片,直到魏青筠把飯給他端進來。

“師哥?”瞧見來人,林占愚猛地坐起身,突然想起了昨天晚上他鬧的那一出。

“咋了?”魏青筠把飯菜放在他床頭的櫃子上:“餓了吧?”

“還好。”林占愚把頭發悉數向後攏去:“我昨天晚上喝酒了?”

魏青筠“嗯”了一聲,語氣低沉:“不但喝了,還醉得不輕。是你小喬師哥把你扶回來的。”

“那,我是不是說了啥不該說的話?”林占愚越想越害怕,趕忙避開對方審視的眼神:“我錯了。”

“下不為例。”魏青筠白了他一眼。

“诶。”林占愚趕忙應下:“我記得我好像跟你說……”

“嗯?”魏青筠問:“什麽?”

“沒,沒。”林占愚想起來了,當時他說,他喜歡讓魏青筠管着他,還問對方他夠不夠年輕漂亮。

他瞬間紅了臉,趕忙端起碗:“我還是吃飯吧。”

年關将至,菜館裏忙碌了起來,後廚的人手經常不夠用,于是本就備受歡迎的“壯丁”林占愚更是沒了空閑。

夥計們前前後後地穿梭着,三歲多的魏學頤在後院跑來跑去。小孩子不嫌冷,即便是寒冬臘月也不願老實待在屋裏。

林占愚怕他自己無聊,不知從哪弄來個彈弓,讓魏學頤拿在手裏把玩,以此自娛自樂。然而這孩子實在聰明,很快便摸索到了這玩意兒的玩法。

于是這天下午林占愚端着一盆菜從前堂途徑後院往後廚走的時候,他的腦門不慎挂了彩。

“哎喲!”一顆石子打過來,他吓了一跳,手一軟,盆子掉到了地上,叮叮當當響了一陣,青菜撒了一地。

“怎麽了?”一個夥計聽見聲響從後廚跑出來,看見皺着眉的林占愚,立刻驚呼:“怎麽弄的啊?”

轉身瞧見拿着彈弓的魏學頤,他氣得跺了跺腳:“臭小子,是不是你?”

小孩滿目茫然,看着分外不知所措。他邁着小短腿,一路小跑到林占愚身邊,抱住這人的腿:“林叔,對不起。”

林占愚試探着摸了一下自己的額頭,手指上竟沾了血:“啧,好險沒打我眼睛上,否則我就成獨眼龍了。”

另一個夥計聞聲趕來,瞧見林占愚一腦門的血,趕忙把人帶去前堂:“快過來,我給你處理。”臨走還不忘向方才那位夥計招呼:“把菜收拾起來啊。”

魏學頤玩的石子很小,都是從後院的角落裏拾來的,再加上他一個孩子沒多少力氣,故而林占愚傷得并不重。

然而夥計實在仔細,拿紗布給他纏了一圈又一圈,完事兒還頗為得意:“占愚,你就放心吧。有一回你小喬師哥負了傷,也是我給他包紮的。”

“行。”林占愚覺得他小題大做了,但又不好駁了人家的好意:“多謝你。”

他覺得自己沒啥大事,處理完傷口就又去後廚幫忙,直到黃昏時魏青筠出活回來,瞧見獨自在後院玩耍的小孩。

“你林叔呢?”魏青筠如往常一般發問。

林占愚正在後廚收拾魚,聽見魏青筠來了後院,他剛想出門,卻聽得小孩在外頭突然間嚎啕大哭起來。

他趕忙擦了擦手,又把圍裙解了,邊走邊說:“師哥,這兒呢。”

見他出來,魏學頤哭得更狠了。

也正在這時,魏青筠瞧見了他腦門處那一圈白紗布,頓時明白了過來。

“臭小子,你做什麽孽了?”魏青筠的臉色陡然間陰沉了下去,他揪住魏學頤棉衣的後領子把人提溜起來:“老實交代,你林叔頭上是怎麽弄的?”

“我,我今天下午玩彈弓來着,不小心把石子彈到林叔頭上了。”魏學頤實在害怕,抽抽搭搭地說:“爹,我錯啦。”

“他跟我道過歉了。”林占愚趕緊走過去:“師哥,沒事,傷得不重。”

“你別管,今兒我必須得好好教訓他一頓。”魏青筠瞪着自家兒子:“小兔崽子,你還知不知道好歹?當初若是沒有你林叔把你從南京帶出來,你早就成孤魂野鬼了,哪來的今天?你怎能傷了你林叔?”

“師哥,”林占愚攔住他:“言重了。”

“重什麽?我還嫌不夠呢。”魏青筠的語氣忽而變得冰冷起來,話中透出一股不容人置喙的堅定:“小子,你聽好了,将來你可以不孝敬你老子,但你要是敢不好好待你林叔,我讓你好看。”

魏學頤這孩子從小乖巧,并非頑皮不好管教之人,魏青筠這是頭一次跟他生這樣大的氣,也是頭一次說這樣重的話。

林占愚愣在了原地,一瞬間萬千思緒湧過,讓他頓時紅了眼眶。

他幾乎就要脫口而出:師哥,你究竟把我放在了什麽位置?

可他卻生生把話咽了下去。望着氣得滿臉通紅的魏青筠,他覺得自己已經不必問了。

“哇!”魏學頤不知道魏青筠為什麽要跟他說這些,哭得更慘了。

他哭着說:“爹,我改了,我再也不這樣了,你別不要我!”

“胡說八道。哪個不要你?”林占愚哭笑不得地把小孩抱起來摟進懷裏,轉頭無奈地對魏青筠說:“你看你,淨說些有的沒的,把孩子都吓着了。”

魏青筠走到他身邊,想伸手碰一下他的腦門,又怕弄疼他,手只伸了一半便又縮了回去。

“怎麽樣了?”他問。

“不要緊。”林占愚擺擺手:“小周給我包紮得太仔細了,看着駭人。其實沒啥,就是蹭破點兒皮。”

“他以後要是不聽話,你罵他就是,打他也行。”魏青筠看了一眼躲在林占愚懷裏的小孩:“小孩子不知輕重,這多危險吶。”

“不至于,你從前打我還沒打痛快麽?”林占愚笑道:“行啦,師哥,我去幫他們幹活,你快歇着吧。”

“你也別太累。”魏青筠擔憂地望着他。

“诶。”林占愚笑嘻嘻地應下。

魏青筠說完就回屋了。林占愚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臉上的笑意卻愈發濃重。

“學頤,你說你爹是不是心軟了?”他幫小孩擦去臉上的淚痕,自說自話。

魏學頤當然不會回答他,這孩子還沒從自家爹爹剛發了大脾氣的驚吓裏緩過來,仍有些抽搭。

“其實我也從沒奢求過他對我能有我對他那般心意,只要他能讓我在他身邊陪着,跟我好好過日子,我就心滿意足了。”林占愚捏了捏小孩的臉頰,腦門還泛着微微的酸痛,心裏卻美滋滋的:“精誠所加,金石為開啊。”

說罷,他把小孩放下:“行啦,去找你爹吧,林叔幹活去喽。”

轉過年來,廬江縣變得更加不太平。

江淮一帶絕大部分地方都已經成了淪陷區,這是為數不多仍在抵抗的地方。小小的縣城被日寇包圍着,頗有些一身孤勇入千軍萬馬的悲壯意味。

鬼子們不肯放過這個小城,時常從敵占區派了飛機來轟炸。老百姓的日子苦不堪言,吳記菜館也不是例外。光是上半年他們就又搬了四回家,所幸跑得及時,人都沒傷着。

然而其他人就沒他們這麽好的運氣了,有一回空襲過後,林占愚抱着裝他魏師哥手稿的小箱子往新的住處去,遠遠地便看見了一個灰頭土臉的小姑娘正嚎啕大哭。

他走上前去,緩聲問:“丫頭,你家人呢?”

小姑娘指了指眼前的廢墟,哭着說:“他們都埋在底下了。”

林占愚覺得揪心無比,可他也幫不上太多,只得跟小姑娘說:“這裏不安全,叔叔帶你去收容所暫時避一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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