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人形跟寵。
蕭程獨自在心裏炸開了天,沸騰的情緒好像一壺燒開的水,尖嘯的水氣聲卻全部悶在殼子裏,躺在床上的人高冷無比,靜靜地看着裴翎,也不張嘴。
裴翎看了一眼手裏的食補丸,試探問道:“不喜歡這個味道?”
蕭程又瘋了。
他怎麽能這麽平和,怎麽能這麽沒有架子。
難怪別人都觊觎他!
蕭程尖叫着平靜着避開了裴翎的目光,顫顫巍巍伸出手,想自己去拿那顆食補丸:“師尊,我……自己來就行……”
可動用的手臂正好是受傷的那條,剛結痂的傷口隐有再次崩開的趨勢,看到裴翎直皺眉,果斷伸手,摁住了他不安分的手。
裴翎的手微涼,指尖碰在蕭程傷口邊緣,微癢。
蕭程一下子僵住了。
裴翎道:“先前是我不對,別氣了,吃了這顆食補丸,好好修養,日後我會認真教你修煉的。”
蕭程:“……”
這口氣是怎麽回事。
蕭程願意以為裴翎應該像是雲頂山上的雪一樣冷,他一身白衣高來高去,誰也不放在眼裏。可真拜了對方為師,卻發現完全不是這樣的,他……比他想象中溫和多了。
蕭程其實也沒跟誰親近過,上輩子他可是人見人怕的大魔頭,誰敢跟他親近?
這忽如其來的關心讓他亂了陣腳,心中五味雜陳,最終還是松開了手,眼一閉,心一橫:“師尊,徒兒沒生氣,食補丸呢?我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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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翎擡手把食補丸喂給他,白色的衣袖從蕭程下巴上拂過,帶起一絲冷雪的味道。
蕭程張嘴,食不知味地将食補丸含進嘴裏,唇蹭到裴翎的指尖,黑皮底下泛起微紅。他極別扭地別開頭,示意自己要休息了。
裴翎也沒多說什麽,說了一句「你好好休息」,就起身走了。
他端着水盆往外,床上的蕭程卻悄然睜開眼,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抿唇。
前世的裴翎也是這樣照顧他的其他徒弟嗎?難怪他們會對他生出那樣的心思。蕭程阖眼,受傷的身體還是精力不濟,沒過多久,就沉沉睡過去。
——
自那日後,裴翎每天都會來看望裴翎,親手為他的傷口換藥,用真力化去他的內傷淤血。
甚至還同他解釋,他并非偏向張一衍,只是如今張一衍才是掌門,多少要給他些面子,先前的事情就算揭過了,日後他絕不會再讓蕭程受那種委屈。
蕭程卻并不放在心上,齊逐衡挑釁他在前,卻也是因為他本身修為不濟,九州本就是個弱肉強食的地方,蕭程如今只是一介凡人,也沒指望別人能看得起他。
三日後,蕭程徹底康複,裴翎也将修煉一事,提上日程。
蕭程卻不看好自己,根據他前世的經驗,他經脈堵塞,普通方法難以入門。
果然,裴翎連續帶他吐納數日,蕭程仍舊沒有入練氣的跡象。
練氣只是修煉的入門,靠悟性,卻也不太需要悟性,以如今九州累計的靈氣濃郁程度,世上九成人,只有有師父引導,都是可以練氣的。
蕭程大概就是那倒黴的十分之一,第五日吐納無果後,蕭程忍不住問裴翎:“師父,要是我一直不能入練氣,一直是個凡人,你會後悔收我為徒嗎?”
蕭程分明記得,上一世的裴翎五個徒弟人品雖然差,修為卻是一等一的好,也難怪當初他去聆仙門拜師時,裴翎連見都沒見他,就決絕了。
而此時,裴翎正在他面前打坐,如塵峰的夕陽斜照在他的白衣上,鍍上一層金邊,他卻依舊冷淡平靜:“不會。”
這答案不符合世人的想法,更不能讓蕭程滿意,他大概是吃錯了食補丸,纏着裴翎耍賴:“真的嗎?可我若一直這樣,齊師兄他們會一直嘲笑我吧?時間長了,大概會覺得師父沒有眼光,挑了我這樣一個徒弟。”
聽到這話的裴翎終于睜開眼,淡淡掃了蕭程一眼。
蕭程自覺自己的說法沒有問題,理直氣壯地看着裴翎。
他以為裴翎最少會生氣,誰料裴翎就看了他一眼,就把眼睛閉上了。
“呃……”然後再沒了動靜。
蕭程心裏更是說不出什麽滋味兒,他心知自己用這些普通方法不可能踏入練氣,索性不吐納了,起身往小樹林的方向閑逛過去。
坐在大石上的裴翎看了他一眼,并未阻止。
蕭程一個人慢慢走到後山的瀑布旁,聽着那雷鳴般的飛濺聲,他忽然擡手,運功。
其實有個法子可以讓他順利入門,但那是他前世用的,練了就會自動歸入魔道,他現在是裴翎的徒弟了,要是入了魔,師父會很頭疼吧。
可他本沒有打算認真當裴翎的徒弟,他大可以将自己入魔的事情隐藏起來,誰也不會發現……可蕭程反複試了幾次,最終是沒能下得去手,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站在瀑布旁被水濺了一下午,最後一無所獲,頂着一頭濕噠噠的毛,又回到了裴翎面前。
裴翎松樹下的大石上打坐,姿勢半分沒有變化,周身靈氣澎湃,就算是蕭程這個沒入門的,都能察覺到。
修煉其實是件很枯燥的事,修為過了金丹後,閉關動辄好幾年。修煉者壽命雖然漫長,但時間對他們而言一樣漫長,他們要枯坐在石壁前,反複吸納靈氣,引導靈氣在體內經脈游走,收為己用。這個過程漫長枯燥,且循環無休無止,許多修煉者受不了這苦,就走上了邪路。
可裴翎似乎很習慣這樣的生活,他能靜得下心來,不管外界發生什麽,都不為所動。
他就像是一潭深水,古井無波,什麽情緒落進去,都會被那一潭深水吞沒。
蕭程最不喜歡這樣的人,他真是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管裴翎的閑事,又拿自己沒辦法,只好又回到裴翎面前坐下。
不過他沒繼續吐納,而是愣愣睜着眼盯着裴翎看。
他這個師父……可真好看啊。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
看着看着,蕭程的黑皮就上透出一絲詭異的紅。
而這時,裴翎卻忽然睜開了眼,他深深吐納一口,周身冰雪氣息更勝,緊接着,那外洩的真力又被他一絲不剩地收回體內。
目光落在蕭程身上,裴翎淡淡道:“管你是凡人還是天才,收了,就不會後悔。更何況,修煉是你自己的事,就算修不成,也只是你自己的努力付之東流而已。”
與他這個當師父的,實在關系不大。
他只是盡他所能而已。
“但是。”裴翎話音一轉,表情又嚴肅起來:“我不許你用邪魔歪道,若是被我發現,我便會将你逐出師門。”
蕭程:“……”
他下意識一凜,坐直了身子。
可轉念一想,他還沒用那些邪魔歪道呢!心虛什麽!
裴翎吐納結束,起身道:“你的問題在于你的經脈,我聽聞天悲山有一種奇花,能幫人重鑄經脈,對你來說也許有用,明日可收拾行李,随我前往天悲山采花。”
裴翎說完就走,一點也不留戀,留下蕭程一個人傻愣愣坐在原地。
如塵峰的夕陽絢爛,走得也快,裴翎的身影很快消失,夕陽也沉入群沉重。傍晚微涼的風吹拂在蕭程身上,讓蕭程忍不住吸了一下鼻子。
真冷啊。
——
這夜蕭程做了個夢。
夢到虞國公府被屠,自己流落在外那十年。
裴翎的一襲白衣在他心中埋下一顆向往修仙的種子,前往聆仙門拜師被拒後,他并未放棄。可他的體質确實不适合修煉,大小門派都走遍,無一例外,全部被拒絕。
這時他性格裏執拗的一面便凸顯出來,他不肯放棄,開始嘗試世人眼中的「邪魔歪道」,具體的記憶不太記得了,只記得獨自一人前往幽冥鬼蜮,站在漆黑的深淵旁,內心懼怕,卻也戰意高漲。
他沒太猶豫就跳進了深淵,萬蟲蝕骨之痛,造就了後來的魔尊。除了沒能殺掉裴翎這點,他前世不可謂不風光。
可此刻,在夢裏,他重臨深淵,心裏卻只想着一句話。
當年沒有人伸手拉住他啊。
蕭程猛然就驚醒了,睜眼,窗外黎明曙光照射進來,一抹欣長的人影晃過,那冷淡疏離的嗓音響起:“起了。”
蕭程猛然從床上坐起來,慌慌張張穿了衣服,推門而出,被外頭寒風吹了個哆嗦。
如塵峰的清晨可真冷啊。
蕭程搓着手走到裴翎身邊,裴翎還是那一身白衣,單薄削瘦,看得蕭程更冷了。
他整個人蜷縮成一團,甕聲甕氣道:“師尊,這麽早?”
“恩。”裴翎道:“早去早回。”
他招出飛劍,催動飛劍後,回頭看了蕭程一眼,發現他這小徒弟把自己抖成了個篩子。已經寒暑不侵多年的前掌門裴翎忽然靈光一閃茅塞頓開,意識到自己的小徒弟還是個凡人,于是從乾坤袋中取出壓箱底的狐裘,扔在蕭程身上。
蕭程先是一愣,很快反應過來,将狐裘裹在身上。
真暖和啊,他長舒了一口氣,終于不抖了。
裴翎道:“上去。”
蕭程看了看已經懸浮在半空的飛劍:“……”
雖然很丢人,他還是認命地爬了上去,爬的時候稍微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坐在上面。
大英雄不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他現在半點修為也沒有,萬一掉下去怎麽辦!
被他坐在屁股底下的劍似乎有點不滿,雪白的劍身抖了一下。
整好裴翎過來,看到這一幕,伸手摸了摸劍柄,似乎是有安慰的意思。
蕭程忽然覺得裴翎之前給他喂食補丸的動作不溫柔了,還沒他摸劍的時候溫柔!
裴翎旋身上了飛劍,正打算走,低頭看了蕭程一眼,他本來就黑,裹在雪白的狐裘裏,黑得更徹底了。
裴翎忍了又忍,終于還是沒忍住:“我看虞國公年輕時也是一表人才,你怎麽會……”
蕭程面無表情擡頭。
裴翎:“……”
他頓了一下,才把話說完:“這麽黑……”
蕭程:“……”師尊,您禮貌嗎?
可憐的徒弟弱小又無助,只能繃着臉回答裴翎的問題:“曬的。”
他在虞國公府上,人又傻,還經常被欺負,天天烈日下暴曬,不黑才怪。
他長得也不賴啊!雖然沒有裴翎那般好看,但也是一表人才,在幽冥鬼蜮時,不知道多少男的女的跟他告白套近乎,只是那時蕭程一門心思追殺裴翎,那些人一個都看不上。
如今轉世,同樣一副皮囊,應該也差不到哪裏去吧?
蕭程心裏翻江倒海,面上卻一點也不顯露,一雙烏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裴翎,配上他的黑皮,和雪白的狐裘。
裴翎:“……”
對不住了。
他移開眼,念動口訣,驅動飛劍。
——
裴翎想得挺好,早去早回,可真到了天悲山,才發現事情沒有那麽簡單。
這地方不叫天悲山,而叫天悲山脈。
連綿數千裏,用飛劍飛,從東到西,得飛兩個時辰。而那龍須半夏極為古怪,每年開花,都會挑選一個新的地方,藏身于茂密的森林中,光是在天上飛,是不可能找到它的。
而且,龍須半夏聲名在外,每次開花,都有許多人蹲守,其中不乏修為高深的散修,行事必須謹慎。
更別提天悲山脈中的其他靈獸異獸,若是驚動,極為棘手。
裴翎是聆仙門家養的,對這些散修喜好的修煉聖地不太熟悉,蕭程就很輕車熟路了,上輩子他也來過天悲山脈,跟人争奪一只墨玉麒麟獸,被陰了差點死在這裏頭。
到了地方後,他建議裴翎,先找個人打聽一下裏頭的情況,要是時間還充足的話,最好找人結隊,要挑那種對天悲山脈熟悉的散修,裴翎修為高,可以護送對方深入天悲山脈,對方幫裴翎指明方向,互相利用,到了地方後就原地解散,絕不糾纏。
裴翎一心想為徒弟尋找龍須半夏,哪想過到了地方,竟然還要讓蕭程來教導他怎麽做,以至于落地後就不怎麽開口,在蕭程身後,像極了一個容顏絕美的人形跟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