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絨鞋
陽光照射,刺得沈鳶眼睛疼。她揉揉眼,從夢中醒來。
已到中午,昨日長時間神經緊繃,一旦松懈就睡了七八個時辰。
身邊不見岱欽,他總是這樣,無論前一夜是否歡好,第二日睜眼總是見不着他人的。
“玉姿。”沈鳶朝外面喊。
玉姿早就候在外面了,聞聲進來幫主子洗漱。
“他人呢?”沈鳶松開發髻問。
玉姿眨眨眼:“不知道呀,奴婢剛過來就沒看見汗王人了。”
她也和沈鳶一樣,吓了一天倒頭就睡,醒來的時辰比以往都晚。要不是沈鳶這個主子脾氣好不計較,她早就要因為睡過被教訓了!
是以她過來伺候的時候,早不見汗王身影了。
沈鳶努努嘴。算了。
她褪下外衣交給玉姿:“幫我拿件新的,這些就洗一洗。”
衣服上全是前一夜粘上的血漬,洗也洗不掉。
“或者扔了吧。”她想一想又說。
玉姿收集了舊衣,轉頭又要拿沈鳶的靴子。
“這雙別動!”沈鳶攔住,害怕她晚說一會它們就會被玉姿扔出去燒了。
玉姿不解:“也染了血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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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鳶抱起母妃手做的絨靴,像抱着嬰兒般憐惜。“還能再洗洗。”
那是她為數不多可念想的實物,不能丢棄。
戰勝之後汗王終于給沈鳶添了新的奴仆,一個上了年紀的嬷嬷,在他們的語言裏被稱為“撒吉”。
撒吉是岱欽特地找來的,因為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語,與沈鳶交流起來沒有障礙。
撒吉說:“汗王大戰歸來,喚了竟珠伺候洗漱。”
沈鳶一口水差點噴出來。
“…”好吧,就當她沒問。
這次大戰後朔北傷亡不少,後勤士兵把受傷的前線騎兵擡回來,足足占了幾十個帳篷。
他們有的僅受輕傷,有的則斷胳膊斷腿,有些甚至腸子都流了一地,是軍醫給硬生生地塞了回去。
勝利之後并不是只有慶祝歡呼,還有連綿不絕的痛苦哀嚎,從夜晚到早上,從早上到夜晚。
沈鳶走在營地裏,能聽到那些收納傷者帳篷裏傳出的痛苦呻/吟。她本想去看看,但撒吉攔住了她,說這些場景不适合王妃看,怕吓着她。
“他們能被救活嗎?”沈鳶問撒吉。
撒吉道:“這個要看傷勢重不重,以及有沒有惡化的跡象。有些傷得很重的人經過救治也能恢複,有些只受了幾處刀傷,一旦惡化高燒不退幾日也就死了。”
沈鳶點頭,默默地向上天禱告。
繞過幾處營地,她又問:“他們如果殘了或者亡了,家人該怎麽辦呢?”
撒吉道:“很多人是沒有家人的。”
沈鳶側目。
撒吉解釋:“這裏幾乎全民皆兵,男孩子長到七八歲就開始練兵,十歲之後就可以上戰場,很多都來不及成家。成年了的,頭別在褲腰帶上,也不想着成家,有需求找個女人就地解決,提上褲子什麽也不用負責。”
她還說:“騎兵裏還有不少從原先的小部落裏俘虜過來的戰俘,部落都滅了,給他們個落腳的地就能讓他們賣命。”
“這些人死了,就死了,沒什麽好撫恤的。送到荒原上過一夜,老鷹和狼就吃得差不多了。”
沈鳶看着地面,沉默着。
撒吉怕沈鳶接受不了這麽殘酷的結局,又解釋:“供奉長生天,他們心裏是願意的。”
沈鳶對撒吉點頭:“明白啦。”
淮南王的治下也有衛兵,是朝廷準許的府兵,養在王府裏,戰亂時期也可充作軍隊用。有幾次沈鳶跟着哥哥去操練場玩,能看到他們在操練。
印象裏這些人都是有家室的,因為操練結束這些人聚在一起讨論的不只是打仗的事,他們眉眼裏含着的笑顯然是對着那些私人的事情,他們遇到發放軍饷一個個都異常興奮。
這些人都是從平民裏征集上來的,打仗不是他們的願望,他們還想着兵役之後能回家種田,老婆孩子熱炕頭。
又怎麽能比得上亡命多年身經百戰的草原軍隊呢?
所以大周王朝幅員遼闊軍隊百萬,也抵不過這只有十幾萬人口的朔北和大餘,還要用和親的方式乞求和平。
但這些亡命天涯拿命不當命的草原人,又好過多少呢?不過命如草芥無牽無挂,生來便要死。
沈鳶轉身踏上坡道,望向遠處開拓的平地。這裏被安上兵器架,許多男人□□上半身或摔跤或操刀或騎馬,在晨光中操練。
岱欽虎背蜂腰的背影站在最前面,注視這群士兵。
他身上穿着一件單薄衣衫,衣衫薄透,隐隐透出一圈圈紗布。
沈鳶眼睛睜圓:“汗王受傷了?”
撒吉道:“大餘人的刀在他的右臂上劃了一道口子,昨晚讓軍醫簡單包紮了下,今早又重新沖洗包紮過了。娘娘不用擔心。”
沈鳶喃喃:“我居然都不知道…”
昨夜岱欽回來的時候看不出任何異樣,沒想到他竟然也受了刀傷。
她想到撒吉說的,即便是輕傷也有惡化的可能,有些緊張,問:“軍醫怎麽說?會有什麽風險嗎?”
撒吉微笑:“娘娘不必緊張,汗王的傷口都清理幹淨了,不會有事的。”
沈鳶心裏的大石落地:“哦。”轉念又想,受了傷早上還叫來了竟珠。
這個人!
她轉過身下了坡道,頭也不回地往回走。
整頓了一日軍隊,岱欽于傍晚回到住處。
坐在妝臺前的小王妃對着燭火,認真擦拭着絨鞋。
鞋面用的金貴面料,最是濺不得水與泥,當下已有幾處開了線。她的母妃一心為着女兒,奈何自身囿于王府多年早喪失了生活經驗,送遠行漠北的女兒還是用的這等嬌貴料子。
小王妃不忍扔掉母妃親手做的嫁妝,用濕布擦了一遍又一遍,還是擦不掉早已風幹的污泥血漬。
待到擦得實在手累,小王妃放下活拿手扶住後頸扭了扭頭,睜眼看到了岱欽。
他一直站在她身後,靜靜地看她專注地做事。
“哎呀。”沈鳶手一抖,一只鞋被碰落地面。
她撿起鞋子,一擡眼,岱欽還眉眼微彎地看她。
只好恭恭敬敬地站起來,相對而立輕聲問他:“您的傷怎麽樣了?”
岱欽道:“皮肉之傷。”轉身坐到毯子上,問她:“是撒吉告訴你的?”
“嗯。”
“給你找的撒吉你滿意嗎?她漢語說得很好,又是女人,你有需要都可與她說。”
“妾很滿意,好。”
岱欽朝她伸出手,她只好也坐到毯子上,被他拉到懷裏。
“我身上的傷早就好得差不多了。”他拉開衣帶露出肌/膚,握着沈鳶的手腕伸進去令她指尖輕觸。
只有繃帶的觸感,再無其他,可沈鳶還是被這麽戲谑的動作羞紅了臉,硬着頭皮随他逗弄。
她注意到,有股極淡極淡的香氣襲來,是從她面前的夫君身上散發的。
她與他相對,從來不曾有過這般氣息。草原水源匮乏,無論男女對用水洗漱的需求一減再減,縱使勳貴也不會像大周宗親皇室一般每日沐浴。不過這裏天幹地燥,人們身上也幾無汗漬殘留,最多不過青草泥土的氣味久存周身。
可現在沈鳶聞到的分明是沐浴不久後殘留的香味。
她情不自禁拿眼睛好奇地看他。
燭光中岱欽的臉上浮現橙黃光澤,光影閃動過程中,他的五官第一次清晰地展現在沈鳶眼前。
其實他真的很年輕,只有二十四歲,在中原還未到蓄須的年紀。但草原上什麽年紀都要提前,他早早就留了一圈濃密的絡腮胡,覆蓋住英俊的面容。
岱欽垂下臉,高挺鼻尖摩挲沈鳶發髻,在她耳邊低聲問。
“昨日害怕嗎?”
“害怕,又不害怕。”
岱欽頓住看了看她。
沈鳶道:“想到大不了就是一死,死也不過一瞬間的事,也就沒有那麽害怕了。”
這回答!
岱欽還以為她要說定有汗王的保護,汗王有長生天的護佑,汗王的鐵騎定勢如破竹,諸如此類。這些話他在旁人那裏聽到太多太多,那些人還沒開口,他就已經知道他們要說什麽。
但她竟然這樣回答!一點也不想特意奉承他。
岱欽扶膝,仰頭哈哈大笑。
沈鳶靜靜地看他肆意大笑。
岱欽彎起眼睛笑問她:“我們朔北士兵的刀,都很鋒利對吧?”
沈鳶道:“是。”真到了那一刻,朔北士兵的刀落下,定能給她一個痛快的死法,免她受苦楚。
岱欽又哈哈一笑,把她摟得更緊。
“有我在,這刀還落不到你身上。”
作者有話說:
存稿正在減少,瑟瑟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