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北上

沈祁和沈鳶是淮南王妃的親生子女, 他們在她的懷抱裏慢慢長大,她給了他們全部的愛,沒有人比她更懂他們。

在她心裏, 沈鳶就像溫潤的明珠, 而沈祁就像一把利劍。

但是這把劍應是君子之劍,有鋒芒, 卻不嗜血, 是為君子所佩而非武者所佩。

在王妃心中,沈祁就是這樣的形象。他芝蘭玉樹,清正自持,他絕不會耍心眼用陰謀。

然而她心中兒子的形象在這一天改變了。

她沒有像淮南王那樣氣惱兒子的自作主張,只是冷靜耐心地問:“所以敵軍從荊州南下的事真的是你捏造的?”

沈祁道:“是的。”

王妃驚奇:“你為何能騙過他們?”

沈祁道:“因揚州各關卡已經換成了我的人。”

沈祁最早帶兵實控揚州開始于去年年底,他的屯兵、練兵、為災民籌糧, 所有的一切都被王妃看在眼裏, 但她沒有想到, 他從那時就已經開始各處安插眼線。

她以為他不過是清直做事,卻不想她的兒子正直卻不迂腐, 他始終帶着腦子留着心眼。

王妃微怔後, 反而輕輕彎唇, 竟顯出些贊許之情:“你放出這個消息應該不僅僅是為了掩人耳目吧?難道是為了讓沈珏挪窩?”

沈祁的眼眸也忽地一亮:“是。”他随即答:“有外敵之憂,他的兵馬才能挪動地方,出城進入山坳, 我們才有奇襲的機會。讓他掉以輕心,又令他單兵進山谷, 則我可以區區兩萬兵馬, 誅滅他大軍!”

王妃道:“但你要知道這是一步險棋, 如果失敗了, 我們全家都要給你陪葬。”

沈祁放低了聲音:“是,兒子知道。”

然而他還是這麽籌謀了。若不能破,則不能立,為了這先破後立的可能,他寧願冒這樣的奇險。

王妃緊緊凝視沈祁的眼睛。

欲成大事,所行不僅忠直陽謀,還行奇計陰謀。

可不擇手段,可放手一搏,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雖千萬人吾往矣。

這已不是君子所為,而應是雄主所為!

王妃凝視兒子的眼眸像深潭,平靜無波的潭面有旋流在浮升,她常年哀愁的目光裏隐隐透出非同一般的神采。

“好。”她說:“只要你決定好了,就去做。”

淮南王撐着扶手從椅子上顫巍巍起來,他這個家主還沒發話,他們母子怎麽就自行決定了!

沒想到他話未出口,王妃率先止住他:“王爺,就讓祁兒去做吧。”她說:“事到如今,您還能攔住他嗎?”

淮南王的動作猛地定住,身體還保持着欲支撐起身的姿勢。

王妃道:“當初藩王征讨汪淼邀您起兵,就已經是我們家的機會,怎奈您堅決不肯,我們也不好再說什麽。但是今天這個機會您絕不能再錯過,時不再來,上天能一而再地施予機會,天意已昭然。天意不取,必受其咎。”

天意?什麽天意?什麽天意!淮南王發白的嘴唇驚恐地顫動。

淮南王妃道:“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要做就要做得徹底,沈珏要走,我們必須同行。如此這般,他才能徹底放下戒心,我們才能裏應外合。”

淮南王顫聲:“我還沒同意…我不同意!”

王妃冷淡地回:“不同意那就等着我們都被砍頭吧!”将丈夫堵回了椅子裏。

轉頭又對沈祁說:“在這之前,我須得見一個人。要有她,事才能成。”

……

“不要慌。”

淮南王妃的這三個字剛出口,馬車外的叫喊聲已在一瞬間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

聲音雜亂,但尤氏仍能清楚聽到有人在喊:“有埋伏!有埋伏!”

居然會有埋伏!在極度驚恐中,本能讓她心悸,但理智又按住了欲脫口而出的喊叫。

她意識到,這是自己的丈夫,淮南王世子沈祁設下的埋伏!

沈珏做夢都沒想到,路途上居然會設埋伏。他已經來不及去想設伏的是誰,一下拉住馬缰,要往後躲避從山谷兩側順坡滾落的巨石。

“來人!來人!”沈珏一邊拉馬一邊摸索自己的佩刀,怎奈越急越出錯,在這緊要關頭佩刀怎麽都抽不出來!

眼看從山上射下無數飛箭,士兵們立刻舉起護盾在沈珏周身圍成一圈,阻擋箭矢的攻擊。

暫時被護的沈珏剛舒一口氣,回頭一看,自己身側的淮南王竟已不見身影!

他人呢?他人呢!

沈珏漸漸意識到真相,瞳孔劇縮,震驚幾乎吞噬一息之前的恐懼。

此時淮南王已帶着自己的近衛從山坡旁繞道,繞過長長的馬隊,近到小皇帝的馬車前。

護駕的衛兵欲拔刀相抗,怎料淮南王的近衛早有準備已先一步拔刀,刀光掠過,護駕衛兵的頭顱飛上了山坡。

馬車內尖叫連連,淮南王心一橫,踢開車門一手拽出了驚恐萬狀的小皇帝,緊接着便伸手要接陳太後。

淮南王顫抖的手沒入馬車內,明明只有很短的時間,淮南王卻覺得如過萬年。他的呼吸屏住了,手卻還在顫抖。

一息的等待之後,一只柔荑放到了他的掌心。

與他不同的是,陳太後的手非常平穩 ,就這麽,有力地按住了他的手掌。

沈珏仍躲在數張護盾下,被士兵們帶着後撤。他越撤越發虛汗,因山上的這些人分明是只沖着他來!

他們所在的山谷又長又狹,隊伍只能四人一排前行,他們行到中間受襲出不去退不了,身後的大軍也無法及時趕上。

山上敵軍的攻擊點全部集中在隊伍的龍頭,明顯擒賊先擒王,要以最快速度将他這個大軍統帥擒殺!

沈珏後背的衣衫已經汗濕一片,大腦在短暫放空後開始飛速運轉,他很快想通了這個月以來所發生的一切。

他把大把軍力都用來提防齊王和河間王,卻将後背留給了淮南王父子!

混蛋!他媽的混蛋!

然而“混蛋”二字還未出口,一聲巨響,遮擋身前的護盾統統散開,強烈的陽光倏地破開黑暗如漁網一般鋪散網羅,将他驚恐的表情強勢攫取!

“你!”沈珏瞳孔劇縮,死死盯着面前面容冷峻正睥睨他的沈祁。

“果然是你!”他大罵:“你想怎麽樣!你知道我…”

話未說完,沈祁手中的那把利劍如風如影從他眼前劃過,一朵猩紅花苞繼而綻放。

汝南王近前的士兵還欲攻上,他們沖上山坡擡起頭,灼灼烈日下,一顆染血頭顱在他們眼前緩緩升起。

士兵們赫然愣住。

沈祁橫刀立馬,在衆人面前提起了沈珏的頭顱。已死的沈珏面容可怖,而他之後的沈祁則面如寒冰,薄唇緊繃目光陰鸷,以常人不可逼視的氣場睥睨衆人。

“汝南王已死,放下兵器!放下兵器!”沈祁的士兵們齊聲大呼,呼聲響徹整片山谷。

汝南王已死,汝南王的各副将均被斬落馬下,大軍瞬間群龍無首,狹長的山谷很快寂靜下來。

士兵們或在谷底,或在山坡,一邊是兩眼迷茫進退維谷的汝南王大軍,一邊是手執弓箭刀槍的沈祁大軍。郁蔥山林間他們互相對望,最終又都将目光轉向了沈祁。

只見沈祁仍一手拎着沈珏的頭顱,一手扶劍,高聲道:“汝南王沈珏帶兵闖入京都城逼宮皇上太後,是為謀逆!本王得皇上旨意誅殺逆賊,肅清我大周叛黨,僅此而已!本王知曉你們不過奉命行事,只要肯放下兵器不再為叛黨效力,所有罪責既往不咎!”

他不過藩王世子,此時卻以本王自稱,然義正言辭氣勢恢宏,叫人不得不注目于這位新任“淮南王”。

這位年輕的王爺,他們也早有耳聞。自他們來到揚州,就聽說了他的事跡。他于亂世而起,從區區幾千府兵屯兵壯大,然掌兵後卻沒有像其他藩王那樣争權奪利,相反,他游說屯糧大戶,安定難民施粥于百姓。在他治下,負重不堪的揚州得以安定。

而今,這位俊朗青年正披甲執劍,命他們放下兵器。

沈祁道:“本王知道你們跟随沈珏從北方來,你們的家都在北方,你們的家人也都被留在北方。現在那裏已經被蠻族的鐵騎所亂,如你們願意跟随本王,本王可以保證,即日啓程北上,收複你們的家園救出你們的家人!”

朗朗青天下,茂密山林間,沈祁的話像一支穿雲箭穿梭于山谷。

大軍的前方是正氣凜然的淮南小王爺,兩側是執弓箭等待命令的淮南王軍 ,很明顯,這是先禮後兵。

沈祁其人,以仁義為底,以果決為基,以狠辣為手段。随此雄主,與有榮焉。

這一刻,從馬車中緩緩走出的淮南王妃才真正認識了自己的兒子。

被淮南王救出的陳太後站在山坡上看着這一切,而後她見到了得勝歸來的沈祁。

沈祁站在陳太後面前,擡起熠熠修目。

陳太後雖然已有心理準備,但這時還是不禁心中一悸。

就在幾天前,淮南王妃再次進宮見她,她以為這次還是如往常一樣的互慰愁思,卻明顯覺察到了不一樣。

那天的淮南王妃好像變了一個人,她不再哀愁悵然,相反整個人都煥發出充滿活力的光采,她與自己說話時眼睛炯炯有神,多了一份難得的英氣。

陳太後就意識到,淮南王妃是有事而來。

但宮中遍布沈珏的耳目,她們不能直接說。臨走時,淮南王妃偷偷塞過來一張紙。

待獨處時,陳太後閱讀了淮南王妃帶給她的訊息。訊息很簡單,是在提醒陳太後,在沈珏手上,她和小皇帝沒有活路。

待大事成,沈珏必然篡位,到時他還會留着親眼目睹他闖入宮禁濫殺無辜的廢皇嗎?

不可能的。以沈珏的為人,他不會留下她和小皇帝這兩個活口。

她只能寄希望于淮南王一家。

而今,淮南王果然大勝,當淮南王世子沈祁看向她時,她的心卻咯噔一聲。

她還清楚地記得,當初沈珏闖入皇宮站在她面前時,是怎樣看她的。那雙眼睛,幽深而冷酷。

和沈祁這時的眼睛,何其相似。

陳太後的後半生,先後被多位權臣拿捏,先從汪淼,後從沈珏,現在,她到了沈祁手中。

輾轉多次,她已經切切實實認清了自己的處境,也認清了人性。這一次,沈祁又會有何不同呢?

陳太後無奈地笑了一下。沒關系,人若在命運扼住咽喉時還願意小小地抗争一下,就已經是勝利。她為自己争取了另一條路,她已經勝利了。

面前的沈祁突然跪地,利劍舉過頭頂:“臣奉命斬殺逆賊沈珏,現已收複叛黨大軍,還請太後恩準臣揮師北上,令臣可收複失地中興我大周王朝!”

陳太後的苦笑漸漸消失,她甚至有些恍惚。“你真的願意北上,在這種時候?”

沈祁擡頭:“是。臣畢生所求,唯精忠報國耳,除此以外,別無他求。”

陳太後目光微顫,聲音也在顫:“好。”

沈珏被殺、大軍盡歸沈祁所有的消息很快傳到了齊王與河間王這裏。二王聽聞此消息,先是大驚,後是喜悅,最後又恐慌。

少了最大的勁敵,但是又來一個新的對手!

這個沈祁,居然能做出如此驚人之舉,恐怖如斯!

他們立刻作勢大怒,要将沈祁以斬殺藩王之罪論處。

然而這時沈祁卻率大軍回來了,被他帶回來的,還有小皇帝和陳太後。

按照既定流程,陳太後哭訴了一番沈珏的罪行,然後說是自己密信令沈祁征讨。

二王聽愣了。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沈珏做的那些事齊王和河間王也有耳聞。但,現在已是亂世,沈珏掌握大軍用實力說話,大家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誰也不敢挑破這層窗戶紙。

可現在…沈祁竟然以此誅殺沈珏,又以極快的速度收編了沈珏十多萬大軍…

可惡!

二王皆嘆。

然而很快他們就連嘆也嘆不出來了。

因沈祁說:“我欲率三十萬大軍北上。”

什麽!二王驚得眼珠子都瞪出來了。

現在沈祁手握大軍又得了皇帝,本可在群王逐鹿中取得絕對優勢,然而他卻在這時候馬不停蹄要帶兵北上,去打那也不知道能不能打贏的仗?

他到底…到底怎麽想的。

沈祁道:“是的,只小侄手上只有二十萬人,還需兩位王叔各出五萬人。”說完,定定地看着他們。

很明顯,他以兵力優勢在要挾他們。

按照常理,他們勢必還要拉扯一番,但這次,二王被震懾住了。

“賢侄,你真的…真的要去?”齊王擰眉盯着沈祁。

沈祁道:“是的。皇上太後在這,我父王在這,承蒙二位王叔照顧。”

他又說:“揚州百姓還需安定,請王叔協同刺史李大人一同料理揚州政務,開放糧倉救濟百姓。”

二王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了,或者說,他們已經無顏再說。

沈祁的軍隊就這樣出發,臨行前,他背對長江,跪別父母。

淮南王妃與陳太後站在一起,看着兒子的背影默默抹淚,感慨:“他真的和他父親年輕時一模一樣。”

陳太後卻想起那天淮南王妃的奕奕神采,說道:“不,他倒是更像你,你的女兒也像你。”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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