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蘇老太太的偏頭疼又犯了。
她很不喜歡這樣的蘇念安,讓她心頭不安,又莫名其妙想起了死去十六年的長房兒媳。
京都洛陽,今年少雨,仲夏更是悶熱。
然而,此刻,廊下有風拂入,正當日頭炎熱之時,蘇老太太後脊背卻徒增一陣寒意,她把手伸出,遞到了菜婆子,需要攙扶才能站起來,“去、去燒一柱香,去去晦氣。”
蘇念安回到芙蓉苑,用了一碗小米粥又小憩片刻。
從昏迷醒來之後,她一直沒有用蘇府郎中給她研制的護心丸,但并沒有出現心絞痛,有些擠壓已久的揣測,答案似乎昭然若揭。
但,羽翼未豐之前,蘇念安決定暫時按兵不動。
她試了試妝奁裏的胭脂水粉,對鏡孤芳自賞好片刻。
倒不是她癡戀自己的容貌,而是對明日的重逢心慌不已。
将軍,他會一眼看中她麽?
拂柳見自家小娘子一會發呆,一會又沖着銅鏡笑,她悶悶道:“姑娘,婢子聽聞湖中有水鬼亡魂,不少人落水蘇醒後,都會性情大變呢。姑娘你……到底是怎麽了?”
蘇念安對着銅鏡狡黠一笑,“沒錯,我是變了。”
這話一語雙關,蘇念安自己并未當回事。
而就在這時,守在門外偷聽的總角小丫頭,立刻神色一變,這就火急火燎跑了出去,往蘇老太太所居的養心苑而去。
蘇老太太正上香,聞言後,身子往一側傾斜,虧得被菜婆子一把抱住,“老祖宗吶,這鬼神之說不可當真,許是那五娘子随口一說呢。”
蘇老太太唇色發白,腦子裏時不時浮現出大夫人青州魏氏臨死之前的眼神。
蘇老太太閉眼皺眉,喘了幾個呼吸,道:“扶、扶我去躺一會。”
外面蟬鳴啼鳴不絕,蘇老太太總覺得涼飕飕的。
芙蓉苑沒一會兒就熱鬧了起來。
三房的三位小娘子都來探望蘇念安。
太師府三房是老太師的妾室所出,蘇三郎容貌不凡,擅吟詩作畫,是個風流一時的京都公子。
他人俊膽大,當初以花言巧語為誘餌,直接攜美私奔。
最終,成功以庶出身份娶了周家嫡女為妻,婚後夫妻琴瑟和鳴、紅袖添香,生育了三位小娘子。
因着三房不争,且又是庶出,還無男嗣出生,故此,三房的小日子最是輕松自在。
大娘子蘇如月年芳十七,三娘子蘇如薇與四娘子蘇如沁是雙生胎,僅比蘇念安大了幾個月,也是不久之前及笄。
三位娘子平日裏對蘇念安還算愛護,聽聞她蘇醒,便過來探望。
蘇如月是家中長姐,生怕蘇念安想不開,勸道:“五妹妹,你這次落水實在蹊跷,好在落水過程,并未與程家四郎有任何接觸,更無肌膚之親,外面的流言蜚語,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咱們太師府的小娘子,也不是人人都能娶的。”
蘇如薇與蘇如沁也附和,“程四郎就是個大憨憨,哪裏配得上五妹妹這等容色。”
“五妹妹也就是身子孱弱了些,不然,皇家人都能嫁得。”
蘇念安看着三位姐姐,眼眶忽然紅了。
上輩子,繼祖母處處苛待,不允許她與三位姐姐走近,離間她們姐妹的關系,而今,在她看來,即便三叔是庶出,可三位姐姐就是她的親姐。
“五妹妹怎的哭了?可是還沒恢複?來人!把郎中叫來!”蘇如月關心則亂,對身邊婢女低斥。
蘇念安拉着她的手,“長姐,我無事的,就就是想你們了。”
九年沒見了啊。
當初她出閣,三位姐姐給她縫制嫁衣,可後來她被宸王府困禁,再沒有機會見三位姐姐。
蘇如月笑了,“五妹妹,姐姐們平日裏都在家中,你若是想念,姐姐們索性搬你這裏小住幾日。”
芙蓉苑是大夫人魏氏生前所居的院子。
魏氏死在難産那日,父親一直仇恨蘇念安,認為是她克死了妻子,十六年再未踏足這座院子半步。但這座庭院的确修葺的極好,雕梁畫棟、飛檐鬥拱,還引了清泉進來,小橋流水,別有情調。
繼祖母一直待她苛刻,但奇怪的是,從未想過奪走她的院子。
蘇念安時常在想,是不是繼祖母做過什麽虧心事,以至于這座芙蓉苑根本勾不起繼祖母的興趣。
姐妹四人當晚就擠在了一張榻上,好不熱鬧。
次日,外面陸陸續續有喧嘩聲,而四姐妹也早就洗漱穿戴好,只等着用完早膳就出門。
原因無他,今日戰神游街,那位七歲就離開京都的傅時厲,在京都傳言甚廣,人人都想目睹其尊容。
蘇如月,“我聽聞,那宸世子高有九尺,可徒手殺熊,是個粗鄙之人。”
蘇如沁,“可也有人說,宸世子生了一副罕見的好容貌呢,外邦有公主看上他,願以半壁江山做聘,都被他拒絕了。”
蘇如薇,“我怎麽聽說,戰神殿下是個天生帶煞之人呢。”
蘇如月插話,“七煞傳聞不可信,咱們五妹妹也是傳言出生帶煞,可五妹妹明明是個人畜無害的小娘子呀。”
姐妹幾人絮絮叨叨,蘇念安卻緊張到手心冒汗,問道:“三位姐姐,我今日這發飾如何?”
她伸手摸摸發髻,又理理衣裙,期待又茫然。
許是上輩子等了太久,她對這一天已是望眼欲穿。
蘇如月噗嗤一笑,“五妹妹今天穿扮的國色生香,只怕是那宸世子瞧見了,也會走不動路。”
蘇念安當真了,“那就好。”仿佛如釋重負。
她此言一出,三姐妹愣了一下,随即笑得前仰後合。
“五妹妹呀,此前怎就沒察覺,你這般有趣好玩呢。”
蘇念安,“……”她是真心實意啊,馬上就能見到她的将軍了,她當然盼着他能對自己一眼萬年。難道不行麽?
姐妹四人乘坐馬車來到都城城門附近。
此時,城門已打開。
主街兩側人頭攢動,不少小娘子和婦人們都已備好香包、香花、瓜果,紛紛望向城門外,翹首以盼。
熙熙攘攘聲中,有人大喊,“戰神來了!戰神來了!”
蘇念安一手捂着胸口,心慌到不能自抑。
她個頭嬌小,擠在人群中,仰着脖子往城外望去。
他來了麽?
她有太多話想要對他講。
仿佛只過了須臾,又仿佛過了半世,那熟悉的身影出現在視野之中時,蘇念安不受控制喊了一聲,“夫君!”
好在四周喧嘩,旁人并未聽見。
隔着數丈之遠,她看見傅時厲騎在一匹鬃毛油量的黑色駿馬背上,他着玄青色暗紋的薄羅長袍,背脊挺直,腰身精瘦修韌,目視前方,仿佛完全不被周遭喧鬧所影響。
他宛若從九天之上而來,誤入這凡世人間。
一時間,長街兩側近乎沸騰。
百姓們終于看清了戰神殿下的真容,這張臉若說是天神用刀斧雕刻而成也不足為過,面容輪廓清晰,五官立挺,劍眉之下是一雙幽若銀河的眸,有少年人的意氣風發,也有成熟男子的穩重內斂,他所到之處,小娘子們紛紛砸起了香包。
傅時厲目視前方,眼中無人。
蘇念安急了。
她要如何讓将軍看見她?
她可不想等到被迫與程家四郎定親,又被退婚。
蘇念安被擠到一處菜攤子旁,為了支撐住自己,她的手扶住了菜攤,摸到一只大蘿蔔。
眼看着傅時厲即将騎馬走過,蘇念安實在太想他了,此刻的傅時厲,與當年出征之前一模一樣,她抓起大蘿蔔,鉚足臂力,朝着傅時厲砸了過去。
這一砸,頓時現場安靜了。
随即,無數雙視線朝着蘇念安望了過去。
而傅時厲方才穩穩的接住了大蘿蔔,他側過臉,也看向蘇念安,眉心微擰,眸無他色。
兩人對視的瞬間,蘇念安紅了眼眶,一時間忘了如何反應,只是雙手捂着唇,一雙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看着他。
傅時厲微愣,手中蘿蔔随意朝後一扔,被随從琢玉接住。
琢玉看了看長街一側捂唇的俊俏小娘子,又看了看手中的蘿蔔,再看向騎馬繼續往前走的傅時厲,他感嘆一句,“京都小娘子當真熱情。”
蘇念安深喘了一口氣,目送着傅時厲走遠,她呆了呆。
夫君……不記得她了。
蘇念安站着沒動,一直看着傅時厲的背影和後腦勺,直到再也瞧不見為止。
傅時厲入宮複命,走出皇宮大門時,琢玉與裴石迎上前。
琢玉手裏還握着那只大蘿蔔。
裴石微垂首,恭敬道:“将軍,查清楚了,今日用蘿蔔砸您之人,是太師府的五娘子。”
傅時厲此番回京,對待一切大小事宜皆甚是謹慎。
看似一切平靜,實則危機四伏。
朝着他砸鮮花香包,倒是可以理解。今日若非他動作快,這蘿蔔會正中他後腦勺三寸之處,與謀殺無異。
故此,這才命人暗中徹查。
太師府的五娘子……
傅時厲未置一言,往前走了幾步,跨上馬背,調轉馬頭,準備回府。
琢玉也跳上馬背,追到傅時厲身側,“将軍,蘇太師不止一次在皇上跟前彈劾你,蘇家小娘子們也對您敵意甚重啊。可太師府就指派了一個小娘子對付您,未免太瞧不起人了!”還是個嬌滴滴的柔弱小娘子。
裴石翻了白眼,踢了馬腹繼續跟上傅時厲,笑着說:“太師府倒是不至于派一個小娘子迫害咱們将軍,這大抵就是個誤會,指不定那小娘子愛慕将軍呢。或是個美人計也說不定,哈哈哈。”
裴石純粹是玩笑話。
可這時,傅時厲一個眼神掃了過來,裴石立刻不敢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