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上元燈節(二)
雪地上的女子面色蒼白,呼吸羸弱,似随時都要斷了氣息般。身上雪白的織錦雀羽裳已經破爛到看不出樣式,頭發亂蓬蓬的都打成了結,一縷一縷,三步遠的地方都能聞見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酸臭味道。
淩蘭微微皺眉,屏息向前走了幾步,還沒彎腰就被夏侯蘭泱伸手拉開,随即有隐于暗處的侍衛出來将女子抱起,向着人少的地走去。
圍在這女子周圍指指點點的人群朝他們看了幾眼,交頭接耳議論一會也散開了。
淩蘭不着痕跡的推掉夏侯蘭泱抓着她的手臂,轉身拉着謝婉如向前走去。
夏侯蘭泱嘆了口氣,無奈的跟在她們身後。未走兩步,忽然扭頭問身邊的百裏莫邪,“如果謝婉如生氣了,你該怎麽哄她?”
這種問題,對于百裏莫邪這種整日只知道研究岐黃之術的窮郎中來說,委實是個深奧的問題。但畢竟是夏侯蘭泱問的問題,他平時很少問什麽問題,所以百裏莫邪相當慎重的皺眉思索起來。
若是謝婉如生氣,自己應該怎樣哄她呢?百裏莫邪深深憂傷起來。似乎從見到這個謝府千金開始,她時不時都會生氣。一天到晚總是罵自己,罵完後就好了。
想到這,百裏莫邪沉重的勸夏侯蘭泱,“一般婉如都是罵我一頓了事。“
夏侯蘭泱:“……”
以那只小東西的脾氣,她絕對不會罵你一頓,要是罵一頓能解決問題,她早就罵人了。關鍵是這只小東西不知跟誰學的,定力相當好,不僅不罵你,還每天笑嘻嘻的像沒事人一樣,任你火冒三丈,任你氣血攻心,她依然該幹什麽幹什麽,就是不理你。
夏侯蘭泱有些不滿,“你不是郎中嗎?南宮子號稱醫仙,你作為他的關門嫡傳弟子,連這個都不知道怎麽辦?”
百裏莫邪無語了,“我一江湖郎中,治得了身體上的病,治不了心理的病。俗話說‘心病還須心藥醫,解鈴還需系鈴人’,這種夫妻小打小鬧的,我一破郎中哪治得了!”
夏侯蘭泱沉默了,他似乎有點病急亂投醫。
不遠處的花燈前,淩蘭和婉如正拿着一只茜紗宮燈細細瞧。
夏侯蘭泱走到她身邊,輕輕咳了一聲,“若是喜歡,就拿回去吧。”
淩蘭扯扯嘴角,無聲冷哼。伸手将宮燈遞給了賣燈的老漢,輕聲問老漢,“這些花燈多少銀子?”
老漢樂呵呵笑了,“夫人怕是初次來杭州吧,老漢的花燈是不要錢的。若是夫人能回答老漢這些燈謎,那這些花燈就能拿走。”
淩蘭訝然。
辛辛苦苦做了花燈,竟然不要錢?這有些匪夷所思。
老漢自是瞧出她的疑惑,解釋道,“做花燈的料子都是自青雲樓拿的,老漢只是動手做做,拿到集市上來,就圖一個樂子,還要什麽錢?”
“青雲樓是什麽地方,好有錢的樣子。”謝婉如撇嘴,哪個冤大頭這麽傻不拉幾的送這麽多花燈出來。一個上元燈節,整個杭州城裏,少數這花燈也得上萬吧。
老漢臉上的皺紋縱橫密布,笑起來的時候,花白的胡須一顫一顫的,格外的喜人。聽了謝婉如的話,捋着胡須笑,“青雲樓是夏侯家下屬商號,夏侯家主有令,逢年過年都會給我們這些老百姓些恩惠。前年鬧饑荒,夏侯家還開倉放糧,救了不少人。蘭泱公子可是我們的大恩人呢。”
有猜燈謎拿花燈的人聽了老漢的話,都紛紛表示夏侯家主寬厚,心地大善,是咱杭州的大恩人呢。這你一言我一語的,不一會就将一個平平常常的人硬是說成了神。
一婦人說道,“聽說蘭泱公子娶了郡主呢,聽說那郡主溫柔敦厚、賢良淑德,燦如春華、皎如秋月,是個神妃仙子一樣的人物呢!”
婦人身旁的漢子扯着粗亮的嗓子笑,“咱們公子也是驚才風逸的不世之才。”
淩蘭忍不住抖了抖。
“你抖什麽?”謝婉如趴在她耳邊偷笑,“随着一旁一男子的話語比口型,‘這可真是天作之合,神仙眷侶,璧人一雙呢’。”
淩蘭又抖了抖。
“你很冷嗎?”謝婉如壞笑。
淩蘭瞥了她一眼,“我在抖雞皮疙瘩。”撇嘴斜着眼瞧身邊的人,只見那人一臉無謂。被人這般稱頌,都能平常心接受,果真是——臉皮夠厚。
老漢笑道,“夫人可還要這花燈?”
淩蘭四下瞧了瞧,并不覺得多麽有趣。于是擺手,正準備說算了時,不經意瞧見一旁的花燈堆裏有一只水墨畫紙粘成的。淩蘭眼前一亮,伸手指着那只花燈,笑得無比明媚,“我要那只。”
那是一只用竹篾紮成的傘燈,比起一旁精致的宮燈,這只簡陋多了。不過是竹篾上糊了一張鴨卵青的洛陽紙,紙上水墨丹青幾筆繪就臨水照花圖,一旁又用小篆題了一句詞:一曲離亭涕淚零。
老漢取來花燈,遞給淩蘭,獻寶似的說道,“夫人若是能猜出謎底,這花燈就是夫人的了。”
淩蘭還未說話,身後便伸過來一只手,将花燈接過去,淡淡道,“楚辭。”
淩蘭:“……”
老漢一愣,接着連聲稱贊,“公子聰明。”轉而朝淩蘭舉起大拇指,“夫人好眼光,挑了個好夫婿呀。”
淩蘭笑得輕柔,“老伯說笑呢,這不是奴家夫君,”在老漢疑惑的目光中,笑得真誠而又無謂,“這是我叔叔。”
……
一直到坐在驚鴻樓的雅間,婉如還正攬着淩蘭在笑。一想到淩蘭說出話瞬間夏侯蘭泱面上複雜的表情,謝婉如就覺得這一趟江南游不虛此行。
哈哈哈!叔叔?叔叔!太好玩了。
夏侯蘭泱深深望了謝婉如一眼,壓下去立刻掐死她的沖動,甩袖走了出去。
一時間雅間內只有淩蘭和謝婉如兩人,謝婉如朝淩蘭眨了眨眼,頗為同情的嘆息,“吃貨啊,看來你這次栽得不輕。”
淩蘭裝死,不在這個話題上與她糾纏,只是問她,“你不在謝相府好好當你的大小姐,跑到這裏來做什麽?難道謝相府已經落魄到連你都養不起了?”
不提還好,一提此事,謝婉如臉色立馬變了,“帝都長安出事了。”
“嗯?”淩蘭有些驚訝,她這出嫁還沒多久呢,怎麽就出事了,“長安出什麽事了?今個可是元宵佳節,不要說什麽倒胃口的話。”
謝婉如嘆息不已,“從這件事上就能看出夏侯蘭泱對你有多寵了。你還為了一個無足輕重的丫鬟與他置什麽氣!到時他真不再疼你,你後悔都來不及。”
淩蘭瞥了她一眼,哼了幾聲,“不只是因為那丫鬟。不要管這事了,你快點說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謝婉如扣指輕敲茶杯,嘆了口氣,“皇上病重,皇後把持後宮,三皇子雍王爺宇文浩軒欲娶顧菖蘭為側妃,拉攏裕親王。謝貴妃被皇後禁足在玉清宮照顧皇上,五皇子瑾王爺代天巡狩,顧小侯爺作陪,你出嫁後沒多久就去了漠北邊界,如今仍未歸。六皇子宇文紫軒因梁淑妃之故,被皇後禁足霄王府,如今之勢,只能等,等皇上好轉,等宇文瑾軒歸京。”
“我父王是何意?”淩蘭盡量使自己保持平靜,聲音不發出顫抖。
謝婉如搖了搖頭,“他也在等。”
握在手裏的杯子散出幾滴水來。淩蘭斂眸低頭,緊緊抿唇。他父王也在等人,他父王還能等誰?怕是夏侯蘭泱吧。夏侯家雖不入仕,卻掌控着大胤王朝商事命脈。賜婚時皇太後就給她說過,若能拉攏夏侯家,便是控制了大胤“國庫”,這對朝堂支持勢力不占優勢的宇文瑾軒來說,至關重要。自古官商勾結,夏侯家豈會與朝堂重臣毫無瓜葛?再者,夏侯蘭泱身為南山閣閣主,自是掌控朝堂重臣命脈弱勢。諸如靖國公,諸如梁淑妃娘家兄長梁将軍,若能找到他們致命之處,如打蛇打七寸般,給予致命一擊,自然是瓦解了三皇子和六皇子身後勢力。
看來,裕親王他們應是早已知道夏侯蘭泱南山閣閣主的身份。這一局棋,她到底還是做了棋子。一直心存僥幸父王同意婚事是因為這是夏侯蘭泱求的,這一刻才知道,原來她是被抛棄的。
不止是裕親王,連着顧蘭溦、宇文瑾軒,每一個人都知道真相,卻還是騙了她。
她還是看高自己了。
在權勢誘惑下,情之一字,終究是太弱。
“淩蘭……”謝婉如張口想要勸她,卻不知道說什麽。這種局面,最傷心的莫過于她。自己也是世家女眷,自然知道女子肩負重任是什麽。記得謝相以前說過,這世上,男子的天職是開疆拓土,女子的天職是庇佑保護。身為女兒身,不能夠沙場征伐,也只能夠以柔弱的雙肩撐起父兄良人開辟的天下。
利用、算計,在這場征伐天下的棋局中,根本算不得什麽欺騙背叛。
這些道理,謝婉如懂,淩蘭自然也懂。她并不因為這個而難過,自一開始成婚,她便知道這是一場盛大的算計與利用。她難過的,只是她曾以為的純真守護,卻只是權勢的利用。
商人再怎麽有錢,仍舊被衆人看低。
所以夏侯蘭泱需要一個官家靠山穩固夏侯家地位,而謝府需要夏侯家為宇文瑾軒的儲君之争做後盾。以謝府和裕親王府的姻親榮辱一體的關系,拉攏裕親王府,如同拉攏謝相府一樣。一開始,夏侯蘭泱就選擇了宇文瑾軒,宇文瑾軒也選擇了夏侯蘭泱。
而她,正是這複雜關系裏至關重要的一顆棋子。
正如那夜夏侯子寒所說。
淩蘭抱着手臂愣了一會,忽然笑了一下,“我沒事。”
謝婉如起身把她攬在懷裏,也不知道該怎麽勸她,只能任由她漠然望着水杯裏沉沉浮浮的茶葉發呆。
作者有話要說:嗯嗯,明晚再章節末作者有話說那裏放上小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