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何岚氲隔着欄杆,細細打量祭壇底座青石上的雕刻花紋。

以前沒有設置欄杆阻擋, 最底部一人來高的部分已經被游客撫摸磨損光滑了, 泛着油亮亮的烏青光澤;往上則風化較為嚴重, 只能隐約看出雕刻痕跡, 圖案早已模糊難辨;再往上的木結構看碑文記載是近代重新修繕的,塗了清漆防腐, 但如今在外行游客眼裏, 也分辨不出它到底屹立了幾百年還是幾十年, 只覺得飽經風霜,刻滿時光的痕跡,讓人不禁心生感慨。

介紹上還說塔頂是魏明帝開平二年六月被雷擊中焚毀, 所以它到底還是抗過了雷暴,庇護底下一方百姓免遭災厄,算是陰差陽錯做了件好事。這座塔也因此一直被保留下來作為祭壇, 但是再也沒有豎起那麽高的塔尖。改朝換代佛教興盛之後, 薩滿教退出歷史舞臺,中間的木質高臺也廢棄了。

賀蘭韞給侍衛起名雷霆, 這愈發接近映證了她的猜想。這一場累世的追逐糾葛中, 除了她、穆遼遠和呂瑤, 還有另一個人參與其中。

何岚氲不明白他是怎麽牽扯進來的。賀蘭韞毀了他的家國, 只把他當成奴隸看待。她繼任大祭司, 意味着後半生都與情愛無緣。

她原本就抗拒他的追求,知道這一點後,更是每次見到他都想躲開。

研究所的集體生日會上, 大家玩成一團,氣氛歡快。她與他擦身而過,他從旁邊的花籃裏抽出一支白玫瑰,攔在她面前。

那天她喝了一點酒,覺得有必要和他劃清界限,鄭重其事地說:“我已經有男朋友了。”想了想又強調,“我們在一起七年。”

“這麽久了,”他把玫瑰收回去,手指拈着花枝輕輕轉動,眼睛盯着花瓣,忽又轉過來從眼尾看她,“不考慮放了他重找一個嗎?”

當時她只覺得生氣,不可理喻,掉頭就走。現在再去回想,好像他說過的很多話都別有深意。

直到她在橫塘街那夜忽然與他拉近了距離,有了不該有的關系,記憶的閘門驟然間打開了。此後的每個夜裏,前塵往事夾雜在亦真亦幻、或虛或實的夢境中,一一浮現在她腦海裏。

那些夢與賀蘭韞的夢境不同,她是局中人,而不是旁觀者。夢裏的場景也是碎片化的,不能完整地構成邏輯通順的事件,更多時候只是複現她和他肢體糾纏,以至于讓她以為那是自己虛妄羞恥的春夢幻想。

他的年齡多出來三歲,其實并不是因為賀蘭韞在九百多年前對付情敵會影響到岳淩霆生身父母的人生進程,而是因為他的命運本就牽涉其中。就像她們改變了前世,呂瑤也因此消失了一樣。

也許一開始他并不是個重要角色,但是随着時間推移、世代更疊,他在她生命中的參與度似乎越來越高了。到了這一世,他顯然已經不再滿足于單純的肉體關系。

在加厘的時候,兩人一起走在海灘上,他指着遠處伸入海中的一段半島說:“這片景有點眼熟,好像以前見過類似的,你覺得呢?”

她趁機試探說:“好多人都有這樣的經歷,第一次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卻好像以前來過一樣,特別熟悉。據說這是前世殘留的記憶,或許是你上輩子來過這裏?”

“我沒有上輩子,”他說,忽然從背後抱住她,埋頭在她肩窩裏,“我只有你。”

這個話題就無法再繼續下去了。

祭壇引人注目又不收門票,所以游客還不少。這裏的人們與外界裝束習慣都大不相同,穿民族服裝的很多,另一些則是很簡單的襯衫T恤;旅游拍照還在用膠片相機,一個小團體只有一臺,輪流合影;所以他們對外國游客人手一個的數碼相機和手機非常好奇,但又不敢接近;手機是導游和極少數人才有的高端裝備,還是GSM制式的,只能打電話。

外國游客中有一隊來自東南亞的華裔旅行團,導游用中英文夾雜講解。這隊人參觀完了祭壇,導游說接下來去國家博物館。何岚氲尋思原來國博是一直對外開放随時可以進去的嗎?就跟在他們後面。

導游帶着他們轉了三條街,走了大約二十多分鐘,從一條小馬路上偏僻的小門買票入內。門邊上挂着一個豎牌匾,用鮮卑文字寫了兩列字,沒有其他标識。

游客中有人問:“這就是國家博物館嗎?怎麽這麽寒酸?”

導游指着牌匾上左列字說:“這不寫着嗎?國家博物館,”又繼續指只有兩個字符的右列,“西門,沒錯的!只有這邊能進,你們先等一等,我去買票。”

何岚氲也覺得這地方有點玄,不過門票很便宜,她也買了一張跟進去。

她出門時随身帶了一點現金,是上飛機前岳淩霆給她的。鈔票面額太大,售票員看了她好幾眼,找給她一大把零錢。

從這個西門一進去就是展館,繞院子一周,右側入口左側出。院子中央種着一棵巨大的古柏,枝幹虬結,樹身上挂着說明牌,看數字應該是已經有一千多年的意思,游客們紛紛拍起照來。

何岚氲先行走進展廳,廳內光線布置昏暗,展品也很少,只有很簡單的鮮卑文銘牌,沒有其他文字的介紹注釋。她草草轉了一圈,以她淺薄的歷史常識和夢中見聞,就能确定其中不少都是贗品,真品也沒有太大價值。

她從左邊出口出來,想繼續到後面去看看,繞過屋角發現居然沒有門了,整個博物館就這一進院子。

以前聽穆伯母說過,國內有不少這樣的旅游騙局,玩文字游戲冒充名勝古跡,沒想到這裏居然也有。看來鮮國人民的思想并不古板,還挺會耍小聰明。

鮮卑人原本沒有文字,南下後仿照漢字創立,和古漢語一樣從右往左書寫。所以門口的那塊牌匾,應該讀作“西門國家博物館”,才是這家山寨館的大名吧?

何岚氲正想走,忽然聽到展廳內導游用誇張而又神秘的語氣說:“這件就是本館的鎮館之寶了。”

她從門口往內看去,只見大廳中央原本蓋着黑布、她以為是桌子的展櫃掀開了,玻璃罩裏頭擺着一個黑黢黢的大匣子,形狀有點像放大版的骨灰盒。金屬匣身表面鏽蝕斑駁,似乎還印有銘文。

她皺了皺眉,又回到展廳,站在人群末尾。

導游伸手攔住想湊近看的游客:“哎哎往後站往後站別靠近,這個東西邪氣重,很不吉利,不要碰,也不要拍照。”

游客問:“真的是棺材?”

“比棺材還要邪。”導游的語氣更像一名說書人,“這個東西呢,鮮卑話裏叫‘塔布特’,翻譯過來意思是‘鎖魂棺’。”

游客們非常配合地“wow”了一聲。

可惜何岚氲恰恰知道“塔布特”的含義。這是一個古鮮卑語裏的組合詞,“布特”的意思是盒子、匣子,“塔”是一個前綴詞根,泛指除了銀以外的銀白色金屬,當時主要是鉛和錫。所以“塔布特”就是銀色金屬盒子,沒有那麽玄乎的意義。

但是眼前這個大黑匣子并不是銀色的,應該是含鉛錫的青銅合金鑄成。

導游繼續說書:“這是鮮卑薩滿教的秘術,趁活人未死之前,用金屬澆鑄起來,把人封在裏面活埋,外部印上咒語,這個人的靈魂就會被禁锢在棺材裏,永不超生。其實是一種非常陰毒的咒術,保存完好的‘塔布特’也非常少見,今天大家運氣好才碰到這件展品開放的。”

游客又問:“所以這裏面現在還有個屍體嗎?”

“當然了。”

游客們早就對各種秘聞見怪不怪了,并不害怕,反而提出質疑:“好像短了一點吧,不是說古時候鮮卑人身材比現在還要高大嗎?”匣子雖然體積不小,但長度只有一米八左右,尋常人恐怕也只能斜躺進去。

導游說:“這只‘塔布特’其實算非常小的,是嬰兒款。你想,要熔鑄金屬,溫度得多高,裏邊的人還不早就燙死了。所以人和外殼之間要填充隔熱材料,還要留出空隙讓人呼吸,以保證在凝固成一個完整的密閉容器之前,人不能死,否則靈魂就會散逸出去,達不到封印的效果。為了打凝固和人悶死的時間差,還會事先喂下迷藥,讓呼吸變得很微弱。”

質疑的游客想不出話反駁,譏諷道:“這麽說古人搞封建迷信,還挺講究技術的嚯?有這本事幹點什麽不好,也不至于現在這麽落後了!”

從頭到尾居然就屬這句話最有道理。

何岚氲心有戚戚,沒有再聽下去,轉身出門離開。

她在附近逛了一下午,自己找到了國博大門,但是博物館要提前預約才能進去參觀,今天閉館不對外開放。

博物館門口警戒很嚴,院內有配槍特警站崗,通往地下室的樓梯拉起警戒線禁止通行,院外則有一些人來回巡邏,像是便|衣。

這個國家給人印象就是如此,她沒有多想,調頭回去。

回到招待所已經六點半了,超過她在門衛登記的外出時間半小時,門衛非要攔住她盤問,語言又不通,比劃了半天都沒說清楚。

何岚氲從來沒有受過這種待遇,嚴苛的盤查控制也讓她很不适應。她差點就要發飙說去找個英文流利的來,背後忽然有人把手放在她肩上。

她回過頭,看到岳淩霆提着一只公文包,剛從招待所裏出來。

“你去哪裏了?下午去你房間發現人不在,也不能手機聯系,再不回來我要派人出去找你了。”他的手留在她肩頭,沒有挪開。

下飛機後他們就沒有再用這種語氣交談過。她微微一怔:“呆在屋裏挺無聊的,就去祭壇那邊逛了逛。”

他擡頭看了一眼遠處的高臺,眉頭又蹙起:“感覺如何?”

這話讓她心生疑惑:“逛個景點還需要什麽感覺嗎?”

“怕你覺得沒意思。”他沒再追問,越過她去和門衛交涉,說了一通“國外聘請來的專家”“為國家博物館工作”之類的話,還給門衛看了好幾樣證件,門終于同意放她入內。

“以後盡量少出去,尤其是晚上七點以後,有些區域還有宵禁。”岳淩霆叮囑道,自己卻轉身就提着公文包出去了。

這個點出門,七點之前還來得及回來嗎?她想問一聲他行色匆匆要去幹什麽,沒有問得出口。

落地之後,再無瓜葛,他現在只是她的老板而已。

不過這個點大多數人應該都下班了。何岚氲沒有直接回房間,轉道去了一趟四號樓。

四號樓的前臺有兩名服務員,比其他樓多一名。起身迎接的服務員年輕貌美、面帶微笑,符合這家招待所的一貫風格。

但另一位就有些特別了。她年約三十餘歲,相貌遠稱不上漂亮,身材健壯,坐在櫃臺後面,眼神淩厲地盯着門外,手裏握着一只對講機。雖然她也穿了服務員的制服,但上衣太緊不合身,她顯然也不習慣穿這種小西裝和短裙,姿勢非常拘束。

何岚氲覺得這個女人不像賓館服務員,而應該是從事警衛保安之類的工作。

最近發生什麽事了嗎?還是他們這裏一向如此?

她走上前去,用英語問服務員:“請問這棟樓是不是住了一位穆遼遠先生?從中國來的,歷史學家,國博的訪客。”

服務員的臉色明顯一怔,略顯緊張,回頭去看坐着的中年女人。

女人面色沉凝,用鮮卑語說:“問問他們什麽關系。”

服務員轉回來,用英語重複了一遍。

何岚氲本來想說“未婚夫妻”,但想到自己和岳淩霆在機場被誤認備注了,保不準會惹出什麽麻煩,改口說:“我們是中學同學,我正好也到這邊出差,聽說他住在這裏,想上門拜訪一下。”

服務員又回頭去看中年女人,後者對她點了一下頭。

服務員轉過來說:“我先打電話确認一下。”她撥了一個號碼,靜等了一會兒,似乎無人接聽,挂掉對何岚氲說:“抱歉,穆先生現在不在房間裏。”

何岚氲問:“那可以告訴我房間號和分機號碼嗎?我晚點打給他。”

服務員每句話都要回頭去請示中年女人,這回後者微微搖頭。“對不起,在沒有得到穆先生本人确認之前,我不能把他的信息告訴您。”

何岚氲沒有堅持,說:“那好吧,等他回來了我再過來找他,謝謝。”

她轉身離開,走到門口時,聽見櫃臺裏的中年女人接通對講機說:“盯住剛剛出門那個女人。”

作者有話要說: 給!你們要的粗長君!

男主也拉出來遛遛,“這章男主沒出場”這種評論會讓訂閱狂掉你們滋導嗎……[含淚圍笑]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