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風流客
“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注)
外面歌女婉轉嘹亮的歌曲傳入燈燭輝煌的明堂中,蕭偃看着衛世華青白交加驚懼惶然的臉色,笑吟吟将酒杯放回幾上,站起來揚眉笑道:“原來是這等風流佳客到,我與衛公子一見如故,快快請上座,今宵還早,我們倒可盡歡一樂。”
衛凡君面如土色,幾乎聽到自己牙齒在磕碰着,張了嘴卻說不出話來,他旁邊卻都是風月場裏的酒肉朋友,原是在莊子上鬥雞走馬玩了半日才回來,中午的酒且尚未退,卻未注意到衛凡君的神色。衆人只看蕭偃銀冠繡服,容貌出衆,年歲雖少,言辭和雅,便也都心生好感,有人拱手笑道:“請教尊兄高姓大名,仙鄉何處?”
蕭偃上前攜了衛凡君的手,笑容可掬:“請入坐,鄙姓蕭,在家排行老三,叫我蕭三郎即可。我從津州來探親的,才進京幾日,不知竟有魏兄這等風流人物,多有得罪了,快讓小二再拿菜單過來,今夜我來做東。”一時又招呼小二,喚上幾位陪酒的女伎進來。
衆人大喜,坐了下來,果然看到蕭偃豪闊,點了好些貴重的菜肴酒水上來,不多時五六位簪花的女伎也走了進來,分別坐在了男客身旁斟酒調笑,個個笑顏似花,流目送盼,在客人身旁皓腕斟酒,殷勤勸客,哝哝軟語,吃吃談笑。
醇酒清香甘冽,美人袅娜翩跹,瞬間這堂內的氣氛仿佛熱油沸騰,熱絡了起來,一時之間席間觥籌交錯,你來我往,酒菜精美,
只有衛凡君坐在蕭偃身旁,面白氣虛,汗濕重衣,只僵着臉看蕭偃舉杯,談笑自如,與衆人敘了大小,很快便賢兄賢弟的應酬寒暄起來,不多時已打成一片,若不是衛凡君自幼便入宮伴駕,幾乎也要疑心眼前的這少年真的只是個和當今容貌相似,卻性情迥異的外地富商子。
蕭偃含笑看他:“凡君怎的心不在焉的?”
一個朋友正是酒酣耳熱之時,笑着道:“三郎不知,咱們衛少,乃是當今的伴讀,每日要入學宮陪讀的,因此他出來耍子,一般只能中午用點酒,晚上卻是不能飲酒,以免第二日被先生們聞出酒味來,需被罰的。”
蕭偃做出了肅然起敬狀道:“原來如此,萬萬想不到衛兄竟是伴駕之人,來日定作玉堂人物。”
衆人谄詞如潮:“可不是嗎,我們都道衛賢弟不日玉堂金馬,風流學士……”
女伎們柔情缱绻,軟語溫存,嬌聲應和:“衛公子果然高才……”
衛凡君原是安國公唯一的孫子,生父早逝,他是獨苗,自是很得祖父寵溺,因着勳貴家庭出身,年紀适齡,當初太後給皇帝挑伴讀,命京中勳貴高官的适齡子弟進宮待選,他站在一群娃娃中,粉雕玉琢朱面粉唇,如糯米粉捏就的摩合羅一般,太後一眼觑到,便點了他為蕭偃的伴讀。
他性佻蕩淘氣,學識上并不怎麽樣,得了祖父耳提面命教導不許在宮裏惹禍也不必争什麽長短,因此一貫在宮裏極守規矩,能不說話就不說話,蕭偃伴讀本就頗多,因此他平日在伴讀群裏也并不出衆,這也是蕭偃聽了聲音一時沒想起他的緣故。
本來他手裏使錢散漫,又慕那好義游俠,平日裏只管和人稱兄道弟,不知不覺身邊聚了一批酒肉纨绔,整日裏只哄着他倚翠偎紅,狎游終日,大把花錢,也是聽慣了這些谄媚之詞,但他是一貫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如今在蕭偃面前,他原本因為疑心自己撞破了小皇帝微服什麽天大的事吓得青白的臉重新又變成了通紅。
他從未感覺到自己如此窘迫,只是坐立難安,恨不得立時回到傍晚時,那是他們剛從莊子回來,尚未興盡,便又結伴來了酒樓,若是知道此刻,他寧願跌下馬把腿折了,也不會踏入這座酒樓一步,只是喃喃道:“我才疏學淺……”
卻見蕭偃殷勤握着衛凡君的手,情深意切地道:“原來凡君兄是如此尚義任俠之人,弟實在仰慕,正好有一事為難,不知賢兄能否參詳一二,解我眼前之憂。”
一時之間衛凡君眼前種種走馬燈轉,數個念頭在腦海裏一掠而過,背上早驚了一身又一身的汗,滿口苦澀:“我祖父年高,父親又沒甚麽才華……我日日只會吃喝玩樂……怕是幫不上……尊……尊駕……”
蕭偃笑道:“放心,豈敢煩勞兄臺奔勞費神,此事于我難,于兄臺卻不算難,我如今寄寓在長輩家中,諸事轄制,十分不便,如今認識了列位兄弟,越發想在京裏好生走走,見識一下,将來回去才不枉這京城走一番,不瞞兄臺,我手中也還有些資費,正打算在京裏置辦一處宅院,也省得住在親戚長輩那裏,有諸多不便。”
蕭偃從袖中掏了一個錢袋出來,塞在衛凡君手中,繼續笑道:“等衛兄替我置辦了宅子,沒有長輩早晚管束,到時候我等正可以常相談聚,會茶觀花,鬥雞走馬,看戲吃酒,放意暢懷,任意施為,豈不快哉。”
衆人頓時喝彩起來,紛紛說話:“說得極是!”
“此乃小事,凡君兄若是沒空,我等也可效勞。”
“我聽說燈草巷那裏常年有宅子出售的。”
“我認識一個極可靠能幹的中人,三郎有什麽要求,只管說來,我讓他尋去,定能讓三郎中意。”
“燈草巷那邊人太雜,還是去官帽巷,我知道那裏有一官人外放,正要挂牌出售。”
一時七嘴八舌,畢竟買宅子這事,無非就是銀錢,只要銀錢到位,哪有買不到的宅子,如今這位蕭三郎看起來家境寬裕,出身優渥,十分闊綽,自然人人願意幫襯。
一時之間衛凡君竟然沒辦法開口拒絕,蕭偃含笑看着衛凡君,慢條斯理:“自然是要在鬧市附近,便于我們出門耍子,再則又得安靜一些,不可一味吵鬧,另外門庭得冷落些,我可不想進出門都被人觀望。至于房舍內,大小都可,幹淨就行,若是有個院子,能種些花花草草,養些貓貓狗狗的,也甚好,其他家具細軟,若能一并購全,可以直接入住,那就更好不過了。”
蕭偃凝視着衛凡君意味深長道:“衛兄能幹,定能辦妥吧?”
衛凡君慌張擡眼,一眼望入蕭偃漆黑的眼眸,匆忙避開眼神,汗濕的手心捏着沉甸甸那包錢袋,硬着頭皮回答:“不敢負君所托。”
蕭偃一笑,慢條斯理道:“既如此,列位兄臺且繼續慢飲,我寄居,回去晚了恐怕長輩要問,只得先回去了,待到衛兄宅院置辦好了,到時再治席做東,請列位兄臺暖房。”
衆人轟然應了,蕭偃起身拱手笑着道別,又深深看了眼衛凡君,才離開,衛凡君腿已軟了,仍然強撐着起身道:“我送一下蕭兄弟。”
廊下仍然喧嘩,一直到宵禁前,這裏都是最輝煌熱鬧的場所,高臺上荷袂蹁跹,羽衣飄舞,光搖耀眼,正是銷金窟中的第一流,衛凡君微微弓着身亦步亦趨跟在蕭偃身旁,低聲道:“陛下……您這離宮……太後可知?怎的無人跟從?這太危險了……要不要我派人護送您回去……”
蕭偃眸光仍然凝注在那些舞姬上,含笑道:“怎的,你要去禀報太後?”
衛凡君頭皮一麻,蕭偃轉頭看了他一眼,幽黑瞳孔深邃如夜,帶着沉沉的威勢:“交辦的事,用心去辦,辦好了,朕自有賞。”
辦不好呢?還有太後……衛凡君被他那一眼看得汗毛聳立,蕭偃已立掌做了個手勢,命他止步:“送到這裏即可,回去吧。”他微一伸手,卻從一旁供着的花瓶內折了一枝花,轉頭看了眼惶惶如末日的衛凡君,替他別在衣襟上:“事情辦好,就簪花進宮,朕會出來。”
王城京都,滿城風流,時已近宵禁,禦街上仍然是川流不息的人群,蕭偃走在人群中,一只手按着魂匣低聲道:“對不起,沒有和你商量,便定了讓他買宅院。”
巫妖的聲音輕悄:“我本來也是想和你說,最好在外面安排一個住處,在宮裏有諸多不便。”沒想到只是短暫的意外遇到伴讀,他就立刻能迅速把握住機會,安排下來,這随機應變的急智和大局觀實在是遠超過他的歲數和履歷。
“不過,你怎麽那麽肯定他不敢禀報太後?”
蕭偃含笑:“安國公,是個懦弱怕事的人,以衛凡君這品貌,在宮裏伴讀裏頭出頭還是很容易的,安國公卻一氣只寵着他往纨绔道上走,才學上是一點沒下功夫,在宮裏只是随分混着,什麽都不拔尖,這是不想惹進麻煩事,也不想站隊,只管安安分分混個富貴平安。”
“衛凡君拿了錢,一不敢昧下,二也不敢去太後跟前告發搞事,應該也只能瞞着家裏,最後只能按我交代的辦,畢竟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能含糊過去一天就算一天,哪敢把事情複雜化。”
“若是真的告到太後跟前,拔出蘿蔔帶出泥,誰放我出的宮,身旁的人,難保他自己也洗不幹淨,倒不如趕緊買了房算了。”
“所以你我只管安心等着宅子就行,衛家那小子在外邊混得開,肯定樣樣都備好,你有什麽需求?我明天可以交代他。”
巫妖道:“沒什麽具體要求,當然是寬敞能讓你習武的地方最好,到時候我會布一個密室,然後在裏頭設一個傳送陣,這般你也可以從寝宮離開,直接到那裏,等我們多置辦幾處住處,就能通過傳送門任意來去,對你會方便很多。”
蕭偃一喜:“傳送陣?不需要我自己有魔法嗎?”
巫妖道:“不需要,傳送陣的發明一開始只是為了傳送物件,後來經過數百年魔法師們的改進,可傳送普通人。只是法陣需要魔法師一直用魔力維護,而且需要很多魔力,否則很快就會失效。”
蕭偃滿懷期待地回了宮裏,悄無聲息地重新回到了床上,那些從前不敢想及的宏圖偉志徐徐在胸中展開,一旦這座宮城再也囚不住他,他将大有可為。
作者有話要說:
“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注:韋莊《菩薩蠻·其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