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疑忌生
高元靈坐在上頭, 垂目俾睨,臉色看不出喜怒。
何常安跪在下邊,汗濕重衣, 既是痛的, 也是吓的:“徒兒确實不知皇上是如何離開那水閣的, 徒弟一步未曾離,直到魏家小姐到了水閣邊, 奴才親自帶了她進去,才發現皇上不見了……外袍都還在床邊擱着。”
“徒兒急忙讓人出去找了一圈,卻未曾見人, 師父, 師父您一定要相信徒兒……”何常安渾身發着抖, 幾乎恐懼得要跪不住。
高元靈淡淡道:“我已問了那在湖邊遇到皇上的內侍, 他遇到皇上前後也就一盞茶功夫,只說皇上見了他就說口渴,打發他去取酸梅湯, 然後将那冰酥子就吃了一半兒,可知皇上出來大概和你們也就是前後腳的功夫,我看你是越發不濟事了。”他也不相信皇上無緣無故就能在這麽多人伺候下消失。
鹿胎酒是自己命人試過的, 貞潔烈女喝下去也要面紅耳赤,皇帝年少, 那等用量服下,豈會只是口渴?定然有人削減了用量,還故意放走了皇帝回宴席上。
答案只有一個, 就是何常安在撒謊。
他生了異心。
高元靈盯着何常安, 眼神像淬了毒,
是投效了太後?還是只是同情皇帝?
皇上看上去似乎懵然不覺, 畢竟年少,遮掩不住脾氣,因為自己罰了何常安,拂了皇上面子,故意臨個《喪亂帖》來洩憤,若是知情,反而不會如此露痕跡……
太後則注意力一直在孫家兩姐妹上,是故作姿态,引自己入彀?
高元靈忽然臉上一笑,起身下去,親自扶了何常安起身:“緊張什麽呢,打你主要是為了在皇上和太後跟前說得過去,你是我親手教出來,最信任的徒弟,我如何會猜疑你?”
“放心吧,那鹿胎酒,原本我就換掉了,只加了點肉苁蓉,皇上喝了只會補中益氣,覺得有些燥熱罷了,不妨事的,不過是魏大人位高權重,雜家不好推卻,只好做場戲給魏大人看,又怕你在魏小姐跟前掌不住,所以這才沒和你說。”
“如今事也辦了,只是臨了皇上自己走了,那也不是咱們沒盡心,魏大人想來也不會太怪罪雜家……嗳,你不知道,你師父我,如今日子也不好過,外面那些大人們,都是讀書人,哪一個是好相與的?順了這個,又得罪了那個,更何況宮裏還有孫太後看着雜家呢,孫太後和外面內閣幾位相爺不合,這眼瞅着皇上大了,要大婚了,太後娘娘和外面內閣相爺們不睦,咱們夾在中間,為難啊。”
何常安臉上一怔,高元靈仍然拍了拍他肩膀:“雖然讓常安你吃了些皮肉苦,但雜家不會忘了你的,放心,斷斷少不了你的好處,你看看今日我說要打你,皇上還護着你,不許我罰你,可知經過這一回,皇上越發信重你了,你啊,好好繼續在紫微宮呆着,總有一日,師父說不定還得仰仗你呢。”
何常安臉上放松了些,顯然信以為真:“原來如此……難怪,難怪我說皇上怎麽好端端能離開,想來是師父您安排了其他人吧,徒兒只想着沒辦好您交代的事,心裏惶恐……”
他長長松了一口氣,高元靈臉上仍是笑得慈眉善目:“怕什麽,你師父什麽時候害過你?如今你也是一宮主管,皇上大了,立刻就要大婚,到時候皇上皇後都信重你,待到皇上親政了,就是你的好日子到了!大好未來呢!”
何常安臉色不由微微也帶了些憧憬:“都是師父深恩……”
高元靈心下冷笑,只又撣了撣他衣袖:“你且下去歇着吧,好好養傷,我這裏有上好的傷藥,你回去讓小的們替你上藥,雖則有傷,還是得好好伺候皇上,把皇上的心籠絡住了,自有你的好處。”
何常安終于心裏踏實了,連忙笑道:“傷藥我那兒也有,不敢當師父賜藥,那徒弟這就先回去了。”
他一瘸一拐慢慢退了出去,高元靈臉上則一直帶着那毛骨悚然的笑容。
第二日卻是不需上朝,一大早蕭偃便去了慈福宮,陪太後用膳。
孫太後一早看到蕭偃過去問安,又看工工整整抄寫的禮記兩章,心下那點不舒服總算好過了些,加上孫雪霄、孫雪珠兩姐妹又在,不好說皇上什麽,只問蕭偃:“今兒身子可好些了?我就說何常安平日裏木木呆呆的,欠了些機靈,要不,讓吳知書過去伺候你幾天。”
吳知書在一旁冷汗都冒了出來,正和昨日皇上說的對上了,但卻一言不敢發,畢竟這個時候說什麽都不對。
蕭偃倒是拱手讓道:“謝母後牽挂,何常安那邊不過是責了幾板子,明日就能繼續當差了,吳知書是母後跟前第一等得用的人,伺候母後最周全不過,兒子不敢用,否則母後沒人服侍,慈福宮出個什麽纰漏,兒子如何能過意過去?”
孫太後倒也只是随口一提,她平日裏生活講究頗多,吳知書能伺候好她也就是因為能記住她那些講究的要求,水要幾分熱,素茶點放幾分糖,什麽時候吃素,什麽時候讀經,樣樣都是有講究的,若是換人的确又要各種不稱心,便也罷了,只揮手叫孫雪霄和孫雪珠上前拜見他:“承恩侯夫人昨夜回去了,我留下兩個姑娘在宮裏陪我幾日,雪霄是時常進宮了,但雪珠這還是第一次吧,雪珠比雪霄小一歲,比皇上大兩歲,來見過皇上。”
孫雪珠小心翼翼跟着孫雪霄上前行禮,蕭偃溫聲道:“兩位表姐伺候母後,辛苦了。宮裏住得可習慣?昨兒玩得可開心?”又叫吳知書:“既然兩位表姐在,正好将內造監那裏才送來的那一對琉璃球送來給表姐,朕記得顏色正好一青一藍,晶瑩剔透,很合适給兩位表姐賞玩。”
吳知書連忙派人去庫房取了出來,果然看匣子內兩個琉璃球寶光流動,青翠可愛。孫家兩姐妹連忙謝皇上賞賜,孫太後看氣氛融洽,心下大快,便道:“哀家早課要到了,要去佛前誦經,皇上且帶你兩位表姐去園子裏逛逛,昨日人多,想是未能逛全。”
蕭偃應了,果然起身讓孫家兩位小姐,又命人去禦花園的涼亭裏做好準備。孫雪霄是經常見蕭偃的,知道他雖然沉默但一貫溫和謙虛,孫雪珠卻是第一次見到這傳說中的小皇帝,有些手足無措,只會緊緊跟着孫雪霄。
花園裏春光爛漫,花葉豐美,宮人們在湖畔的問心亭擺下了點心,蕭偃則命人拿了三竿魚竿來,一邊釣魚一邊和孫家兩姐妹敘些寒溫。
他相貌本出塵,這些日子又有奇遇,身形和面容都長開了,雖說有巫妖王的法術遮掩着,但仍然明顯變得眉目舒展,面目瑩然,質如冰玉,神采煥煥,看在孫雪珠眼裏,只覺得和平日見過的官家少年大不相同,再看孫雪霄面容相校蕭偃,竟覺得有些平庸,不由生了些羨慕之心。
之前都傳說小皇帝懦弱平庸,多病寡言,如今看來分明翩翩一少年,言辭文雅,舉止雍容,說起話來不疾不徐,又溫和又不失之高貴。
孫雪霄卻也有此感覺,她只覺得今日的蕭偃分外溫和,若是從前,她大概會覺得是皇上孝順,對太後言聽計從,太後讓他陪着她們兩姐妹。
然而這些日子,皇帝将祁垣救到自己身邊,然後又送出宮代帝出家等等舉止,而聽說昨日又把內監高元靈氣得夠嗆,大動幹戈整饬紫微宮,雖然不知道皇帝究竟做了什麽,但證明了他并非事事順從太後的提線傀儡。
那麽自己這個未來的皇後,皇上怎麽看?
他果真會聽從太後,娶自己為後嗎?
孫雪霄面上只和蕭偃有一句沒一句的應着,其實心不在焉,卻聽到蕭偃問:“昨日賞花宴上,有位穿绛色衣的姑娘,面團團似月,不知兩位表姐可認得是哪家閨秀?”
孫雪霄一怔,孫雪珠已睜大了眼睛,想了下道:“绛紅色紗衣的?那是魏家小姐吧?文淵閣大學士魏寶山家,排行第四的,我們都叫她魏四娘。”
蕭偃一笑:“原來是魏大學士家的,朕倒是沒想到,魏大學士長得臉皮頗黑,想不到其女兒與他倒不太像。”
孫雪霄心下起了一層怪異的感覺,但面上仍然笑着回話:“魏四娘家傳淵源,學問極好的,詩寫得好,是個才女。”
蕭偃點了點頭笑道:“看來表姐與魏家千金關系也很融洽。”
孫雪霄看着皇上那仿佛有些安慰的笑容,心下那股怪異越發奇怪了。
蕭偃卻沒在這個問題上多糾結,仿佛只是随口一問,又問起了些承恩侯府的事情等等,十分體貼溫和。
直到釣了幾只魚後,眼看日上正中了,蕭偃便起身回宮,讓內侍送兩位孫小姐回太後那裏不提。
孫太後看到她們回來心情甚好,問了下皇上待她們如何,玩了什麽地方,釣了幾只魚,皇上說了什麽。
孫雪霄沒說什麽,孫雪珠卻天真爛漫道:“皇上問起了魏四娘呢,說是昨日穿紅的那是哪家的閨秀,聽說雪霄姐姐和她關系融洽,還很贊賞呢。”
孫太後臉色忽然沉了下去:“魏寶山的女兒?皇上怎麽會注意到她的?”
孫雪珠道:“是啊,魏家那位千金學問好,但單說樣貌,比姐姐可差遠了。”
孫雪霄轉眼看了她一眼,孫雪珠忽然心下一怯,沒敢再說下去。
孫太後冷笑了聲,轉頭看了眼吳知書,吳知書明白,很快下去了。
過不多時果然打聽回來:“聽說昨日魏家千金去水閣的時候迷了路,是何常安将她引路帶回宴席的,就為着這事似乎是輕忽伺候了皇上,高元靈這才罰他,打了二十板子。”
孫太後淡淡道:“哦?那水閣,檢查過了沒?可有掉下什麽貼身的物事……或是多出些什麽東西,例如頭發什麽的……”
孫雪珠尚未聽懂,只是好奇聽着,孫雪霄卻瞬間臉通紅,耳根發熱。
吳知書連忙解釋:“不曾,奴才檢查過了,皇上當時離席更衣,很快便回了席上,魏家千金去水邊散步,回到席上,也只一盞茶功夫,衣裝整潔。水閣也極幹淨。”
孫太後蹙眉,吳知書道:“可要傳高元靈、何常安來問話?”
孫太後冷笑了聲:“哪裏還問得出?高元靈翅膀早就硬了,如今輪到哀家要仰仗他了。”
吳知書想了下,悄聲道:“也不怪娘娘生氣,我聽說高公公私下說,滿朝公卿,半出吾門。”
“啪!”孫太後将手裏的玉杯直接扔到了地面上。
孫家兩姐妹全都吓得站了起來站在一旁不敢說話。
孫太後面目扭曲:“閹豎猖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