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到家是在深夜,陸西陵脫了衣服進浴室洗澡。

熱水淋下,洗去一身緊張和疲乏。他圍上浴巾,去洗手臺處吹頭發,往鏡中瞥一眼,才知自己臉上竟還帶着笑。

方才小姑娘與他絮絮叨叨地聊了一路,車駛入地下車庫,他也沒急着上樓,坐在車裏,又聊了十來分鐘,直到哄得她願意回宿舍去睡覺。

他這十年加起來,恐怕也沒今天笑得多。

吹幹頭發,換上睡衣,他去書房拎上筆記本電腦回到卧室,靠着床頭坐下,拿過一旁床頭櫃上的U盤。

讀取成功,那U盤前綴名稱她都修改過。

改成了“GIFT4U”。

U盤裏只有一條8分多鐘的視頻,點開之前,他先拿過了藍牙耳機戴上。

手指滑動觸控屏,黑色小箭頭移到視頻文件上,雙擊。

背景音樂是一段悠沉的大提琴,畫面漸顯,出現幹淨明亮的圖書館,和穿着白色T恤,伏案背對的女生。

音樂緩慢流淌,鏡頭漸漸推近,越過女生的肩頭。

女生正捏着黑色鋼筆寫字,鏡頭繼續推進,于紙面上特寫定格。

一筆一劃,浮現如下內容:

我想和你虛度時光

比如低頭看魚

比如把茶杯留在桌上離開

浪費它們好看的陰影

我還想連落日一起浪費

……

時間軸到了一分鐘,那大提琴的聲音隐去,切入輕快的吉他,畫面裏,女孩放下筆,起身走到了窗邊,鏡頭切向窗外安靜的樹,慢悠悠的雲。

及至一分半鐘,一道幹淨女聲開口唱歌,歌詞便是前面紙上寫下的內容。

配合歌詞,陸西陵在八分多鐘的視頻裏,看見了湖底游過的紅色的魚,水杯裏的夕陽,一張、兩張、三張被風吹落的白紙,簌簌落花的晚櫻樹,掉落在水面的枯葉,緩慢穿過走廊的身影,水龍頭嘩嘩漫過浸泡着白色連衣裙的洗衣盆,深夜路邊亮燈的自動售貨機,操場上漫長的落日,面包店裏剛出爐的新鮮面包,屋檐下睡覺躲雨的貓……

意猶未盡之時,一首歌已經唱完了。尾奏的音樂中,黑屏上漸漸浮現字幕:

BGM:程璧/莫西子詩《我想和你虛度時光》

攝影:夏郁青

剪輯:夏郁青

協助:程秋荻、方漓

這一頁翻過,屏幕單獨一行字:

特別鳴謝:陸西陵

畫面全黑,音樂同時停歇。

就在陸西陵以為已經結束時,全黑的畫面一閃,回到了開始的場景。

鏡頭再度越過女生的肩膀,定格于紙面上。

這一回,黑色的鋼筆變成了彩色的記號筆,在空白紙上寫下了四個字:生日快樂。

視頻結束。

陸西陵不覺會心一笑。

将進度條拖到起始位置,又看一遍。

夏郁青七點起床,打開手機,看見微信上多了一條信息,陸西陵一點鐘發的:睡了。晚安。

她回複:我起床了,早安。

料想陸西陵不會這麽早起,就退出去,打算前去洗漱。

手機放到了桌上,又被她拿了起來。

點開微信,點進陸西陵的頭像,右上角置頂。

傻笑一聲,這才鎖了手機。

七點半,宿舍三人一起離開宿舍,去食堂裏買了份便于攜帶的早餐,在路上邊走邊吃完了,踩着點進了教室。

英語随堂測試,夏郁青昨晚沒睡好,做聽力題時頻繁打呵欠,導致有兩道題拿不準選項。

還好一學期有兩次随堂,且平時成績只占30%,不然她一定要罵自己一談戀愛就開始不務正業。

上課的時候,夏郁青一貫會将手機靜音。

等到第一節 課下,她拿出手機一看,八點鐘時,陸西陵回複了她的消息,一條是“早安”,一條是“把你課表發給我”。

她手機鎖屏就是課表,原想直接截圖,又怕字小看起來費勁,還是從相冊裏翻出了原圖,發給了陸西陵。

又問:要我課表做什麽呀?

或許陸西陵已開始忙公事,沒有立即回複。

到第二節 課下,去往另外的教室上專必課之時,夏郁青看到半小時前他的回複:你說做什麽?

夏郁青:我不知道呀。

到第三節 課下,她再看手機。

陸西陵:方便配合你的時間。

陸西陵:你這日程也太滿了。

夏郁青一邊笑,一邊回複:有的課可以逃的。

沒想到,這一回陸西陵卻是秒回,且發的語音條。

陸西陵:“你今天晚上的課能逃嗎?”

她剛聽完,第二條又“咻”地彈出來:“一起吃晚飯。”

“咻”,第三條:“順便見見你。”

夏郁青招架不住了。

像是飲了滿杯的高糖分葡萄汁,甜,且毫不解渴。

她掙紮以後,還是回複:晚上的課要點名,可能今天不行。

陸西陵依然發的語音:“總要吃飯?你晚上的課不是七點才開始嗎。下午五點校門口見。”

以前,夏郁青被誇自制力強,她自己不很以為然,總覺得這種程度的自制,只要有心,其實都能做到。

但今天一整天,她都開始有些佩服自己了,竟能生生忍着不去想陸西陵,不偷偷和他聊微信。

下午只有一門課,下課之後,夏郁青回宿舍放了東西,略待了一會兒,差不多四點四十分,拿上了晚上課程要用的東西,出發去往校門口。

在門口等了五分鐘,視野裏駛入一輛熟悉的黑色轎車。

那車靠邊停下,後窗落下,她望過去,确定是陸西陵之後,立即跑過去拉開車門。

車內一股淡暖而潔淨的香氣。

她卸下背包,放在一旁,轉頭瞥了陸西陵一眼,甚至都沒來得及看清楚他的表情,已被一種害羞的情緒籠罩,只得倏地移回視線。

陸西陵原是靠左邊車窗而坐,這時候往右邊移了些許,側低頭,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聲音壓低:“怕我啊?”

“……才沒有。”

“那怎麽不讓我看看你。”

夏郁青克服情緒,剛要擡眼,手腕被一把捉住,拽曳的力道,使她來不及伸手去撐,已穩穩倒入他的懷裏。

她慌張欲推,下意識想往司機那兒看一眼。

陸西陵已預判她的行為,擡手按住了她的後腦勺,呼吸貼着她耳朵:“噓。”

她側臉貼着他的胸膛,體溫、香氣與襯衫的衣料,每一樣都叫人眩暈。

她忍不住要摸摸自己的心口,因為懷疑心髒已經罷工。

和陸西陵在一起的時候,她這顆心髒不是過速就是驟停,好像就沒有好過。

陸西陵在想陸笙生日那晚的事。

那時也是在車上,他半借酒醉,半放縱本能地将她拽了過來,彼時如果沒有克制,大抵她就會像此刻這樣乖乖地在他懷裏。

他深嗅她耳畔發絲的香氣,很久也不曾放開她,偏執為修改那晚的記憶。

“昨晚打完電話回去就睡覺了?”陸西陵問。

“還失眠了一小會兒。”

“難怪看你有黑眼圈。”

“……都怪你。”

陸西陵笑,“嗯。都怪我。”

夏郁青所有的視線都被他的懷抱遮擋,看不清是在往哪裏去,只知道車好像掉了個頭。

“是在去哪裏?”她問。

“自然是拐你走。”

夏郁青印象中,初識的陸西陵,是個非常肅冷而有距離感的人,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會開她的玩笑,已經不太有印象了,而現在他變本加厲,開始捉弄她。

她應付得了有距離感的陸西陵,卻有點應付不了當下促狹的這個。

只好說:“我晚上有課的。”

“那我可管不着。”

陸西陵的語氣太認真,她不免有些信了,擡起頭去看他的表情,想借以判斷。

她擡眼的瞬間,他便低下頭來。

陸西陵的眼睛是一種偏淺的棕色,她好像是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觀察,這不是一雙冰冷的眼睛,就像他性格的底色一樣。

然而看了沒超過兩秒鐘,她就受不了兩頰攀升的熱度,立即低下頭,額頭相抵。

她聽見陸西陵在笑。

車開到了清湄苑。

讓人意外的是,進門後的場景不是一貫的空當而冷清,餐桌上擺放着四道家常菜,廚房裏有阿姨忙碌的身影。

陸西陵解釋說,他對學校門口的餐館不了解,怕踩雷,飯點時候人多,又要排號,吵吵鬧鬧的場合,想安靜說兩句話都不行。

夏郁青笑說:“其實我本來想請你吃食堂的。我們三食堂有個窗口的炒菜還蠻好吃的。”

“不了。謝謝。”陸西陵一臉的敬謝不敏。

他在某些地方特別的大少爺脾氣,尤其有關于吃的。

兩人上桌。

夏郁青發現,陸西陵沒怎麽吃,只揀最清淡的兩樣菜吃了幾口,便放了筷子。

“還不餓嗎?”她問。

“我晚點還要去應酬。”

“忙的話就不用這麽遠過來的。”

“嗯。”陸西陵手背撐着頭,如此應着,只顧着看她。

夏郁青被看得很不好意思,她是她們宿舍三個中食量最大的。

她有心想把自己吃胖一點,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用腦消耗大,吃得再多也增重有限。

“……你不要再看我了。”

“不看你看誰。”

“……”

吃完飯,阿姨收拾餐桌,陸西陵去了趟洗手間。

出來見夏郁青站在落地窗前,仰着頭,似乎打算往玻璃上呵出白霧。

陸西陵走過去,“天再冷點兒了你再試試。”

夏郁青說:“其實我不太喜歡冬天。”

“為什麽?”

“我手上和腳上有凍瘡,冬天的時候好癢。不過南城氣候好像比較暖和,我去年複發的時候沒有以前在老家的時候嚴重。”

陸西陵拿起她的手,仔細去看她的手背。

現在看,倒看不出什麽痕跡。

她手上皮膚并不細膩,因為以前這是一雙要幹農活的手。而除此之外,右手中指指節上,還有常年握筆留下的胼胝。

他不說話,只将她的手指握在手裏,輕輕摩挲。

陸西陵要趕回市裏參加一個飯局,夏郁青要回學校上課,兩人沒待多久便走了。

仍是車先将夏郁青送到門口。

天已徹底黑了,沿路路燈裝裹霓虹。

路上,陸西陵忽說:“視頻我看了。”

夏郁青立即擡頭,期期艾艾看他,“我剪得還可以嗎?”

陸西陵說:“可以是可以,但你要守約啊。”

“守什麽……”說出口,夏郁青便立即意會——我想和你虛度時光。

陸西陵不讓她閃躲,繼續問:“怎麽想的?送我這個不等于跟我攤牌嗎。”

“是試探!”她小聲糾正,擡眼,她又說,“我其實以為你是看了視頻,昨天晚上才來找我的。”

“這麽有自信?”

“我覺得拍得還蠻好的。”她很誠懇地說。

陸西陵笑說:“是不錯。”

該怎麽說,假如他忙裏偷閑看到了這支視頻,不管是不是已經解除了誤會,他都會出手。

他清楚自己的道德感已經岌岌可危,只是她那晚生氣,才将其稍稍拉了回來。

遲早會再度崩盤。

陸西陵看她一眼,又說:“還得感謝你。”

“嗯?”

“沒讓我做壞人。”

夏郁青聽不懂。

而陸西陵也不打算解釋了,雖然他此刻心情極好。

不知不覺,車到了校門口。

打起雙閃燈,倒計時似的開始催促。

陸西陵說:“後面幾天很忙,不一定抽得出時間過來。我盡量。”

夏郁青嘆氣,“都怪我沒早生幾年,要是還在老校區讀書,就不會這麽麻煩了。”

陸西陵看她,“這麽舍不得我?”

夏郁青立時就不說話了。

他就是喜歡看她害羞的表情,所以才故意動辄說這些話。

就在他看她赧然而不知所措,打算替她解圍時,她卻忽然傾身,攜一陣清暖的香氣,一把抱住他。

他頓了下,伸手按在她背上,沉沉地說:“……青青。”

陸西陵似乎并不打算說什麽,只想這樣叫她一下而已。

那麽多人都這麽稱呼她,但他叫起來是不一樣的,心髒又緊又疼的奇怪感覺無法形容,自然更不知道如何排遣。

他會懂嗎,可不可以教教她。

陸西陵低聲說:“我會給你打電話。”

“什麽時候?”

“可能任何時候。”

這一處臨停有時限,終于,陸西陵松了手,“去上課吧。”

夏郁青退回去,拿上包,伸手去拉車門。

她下車前一直看着他,單純的性格,連“依依不舍”都那麽明晃晃地寫在臉上。

陸西陵挑眉:“你再不走可就走不了了。”

她立馬下車摔上了門。

車啓動,陸西陵目送她的背影。

手機裏來了條微信。

被他置頂,昵稱已改做“青青”。

青青:你不要再欺負我了!

陸西陵揚起嘴角,愉快回複:這就叫欺負?那你以後可有得被我欺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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