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田螺小夥

“那——次盆呀——娃娃裏吉娃娃——”

巨大的聲音震得身下地板都在動,章宇航直接從地上彈了起來,他頭暈眼花地環顧一圈,發現歌是從客廳角落一個沙漏形大音響裏發出來的。

章宇航:“……”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音響,陌生又熟悉的……獅子王主題曲。

簡稱喝酒斷片大禮包。

他這廂還沒搞清狀況,裏屋一個卧室門忽然向內打開,一只不明生物……或者說一個從頭到腳都裹在被子裏的人,正以毛毛蟲的行進方式在地上緩緩蠕動而出。

章宇航才發現這個家裏地板鋪的都是日式榻榻米,托這個福,他穿着羽絨服在地上睡了一整晚竟然也沒有腰酸背痛腿抽筋。

毛毛蟲憑借堅持不懈的蠕動挪到了離他兩步遠的位置,據初步觀察,是個頭發有點長的男性,耳朵和脖子處的皮膚很白。

“那個,”章宇航喉嚨沙沙地低頭看着他,“不好意思,你是?”

章宇航說完就僵硬地皺起眉——他聞到了一股淡淡的惡臭,而且,似乎,應該是從自己身上傳來的。

地上的毛毛蟲一哆嗦,才發現前面站着個攔路虎,有點遲鈍地慢慢擡起頭。

章宇航看到一張很清秀的臉。的确很白,是常年不見光的那種星沙白,再加上一雙淺棕色瞳孔,讓人聯想到江南地區那種水墨白描的風景,輕輕一畫就很好看。

申桐光還沒睡醒,這樣趴在地上眯着眼仰頭往上看,目光最高點恰好落在章宇航的褲裆。

“It's the circle of life——生生不息——啊,生命的循環——”

角落裏的音響旁若無人,盡情歌唱。

章宇航:“……”

場面一度很尴尬。

申桐光:“你要不要先去解決一下。”

他看累了,懶洋洋地用下巴抵着地說:“廁所在右邊。”

章宇航匆匆說了聲抱歉就從他旁邊繞過去,迅速進入洗手間,關門落鎖。

仰頭過度導致脖子有點發酸,申桐光幹脆原地趴着休息了一會,在進入尾聲的宏大音樂中閉眼沉思片刻,表情嚴肅得像在思考如何挽救全球變暖和調整人口資源等國際重難問題。

長達三十秒的冥想結束後,申桐光搖了搖頭,緩緩得出結論:“還是好大。”

——而且要建立在前一天喝醉酒的前提上。

章宇航在廁所時确定了臭味是從自己羽絨服上散發出來的,并且被這股氣味勾起了昨晚幾個不堪的片段記憶。

他面色鐵青地四處找衛生紙,結果哪兒都沒找到,只好擰開手龍頭用力洗手。

保研失敗,喝醉栽垃圾桶,在陌生人家裏醒來……二十一年健康向上的人生如遭了核彈空投,一夜崩塌,灰飛煙滅。

洗完手順便用冷水撲了兩把臉,章宇航準備出去的時候才發現這個不到八平的小浴室裏居然安了個高級按摩浴缸,擠擠窩窩的,實在挺憋屈。

從廁所出來,章宇航發現那人還窩在地上,只不過上半身破繭成蝶掙脫了被子,正努力伸長胳膊去夠冰箱上層的飲料,身上的舊T恤卷了邊,露出小半個白花花的背。

什麽情況,章宇航心想,這男的不是殘疾人吧。

他看了一會才走過去,指着上面一瓶寫滿日文的藍色大瓶子問:“拿這個嗎?”

毛毛蟲高興地全身蛄蛹起來,連連點頭。

章宇航莫名感覺他有點可憐,順手拿下來遞給他,看他擰開瓶蓋倒滿地上擺的一只玻璃杯,然後美滋滋喝了一大口,露出死而無憾的幸福神情。

放下杯子,他把飲料瓶朝章宇航的方向推了推。

章宇航說:“謝了,我不喝。”

大早上第一口就喝涼的開胃,不在他接受範圍之內。

“不是,”申桐光露出了驚訝而茫然的神情,“你能幫我再放回去嗎。”

章宇航:“……哦。”

他放回飲料時順便把冰箱打量了一遍,發現裏面除了啤酒可樂就是一些了無生氣命不久矣的水果:“你怎麽吃早飯?”

“我?”申桐光趴在地上拆一包薯片,“我不吃早飯。”

起床就喝冰飲料吃垃圾食品,卧地不起,冰箱不清,餐桌上還胡亂扔着游戲機,手柄和充電線,此時章宇航腦袋裏只有兩個大字:廢柴。

“我去買早飯吧。”章宇航關上冰箱轉身往外走,“你想吃什麽?”

申桐光“啊”了一聲,驚訝地把目光從手機屏幕裏拔出來看着他,表情很明顯在說:你還不走啊?

章宇航嘴角一抽,心裏默念:世道人心,這個社會,欠什麽都不要欠人情。

出門前他潔癖發作,順手就把茶幾上的外賣盒和垃圾都收拾了,拿塑料袋利落地幹濕分類然後系成死結往外走:“沒想吃的我就随便買了啊。”

手摁上門把他又回過頭問了一句:“對了,你叫什麽?”

申桐光說了自己的名字。

“哪三個字?”

“申請桐樹發光。”

“好,記住了。”章宇航說,“我叫章宇航,章魚宇宙起航。”

他說完就走,申桐光盯着關上的房門愣了一會,心想記住了?記這個幹嗎?以後又不會再見面。

章宇航買飯買得很迅速,申桐光一局游戲沒打完他就提着香氣撲鼻的袋子回來了,豆漿豆腐腦油條雞蛋餅胡辣湯,很全活。

他脫了鞋走進來,把羽絨服脫掉,立刻揪起裏面的T恤聞了聞,确認沒什麽味道才松了口氣。

大學四年,電子游戲和愛恨情仇沒能突破章宇航同志堅定的意志,也沒有腐化他健康的作息,他常年幫打游戲到半夜的室友們帶早飯,做得輕車熟路,想到申桐光可能不吃辣,都要的淡口。

申桐光邊激烈地搓手機屏幕邊說:“多少錢?我轉你。”

“不用。”章宇航頭都不回,拿出櫃子裏落灰的碗筷洗,“就當謝謝你昨晚收留我。”

申桐光也不和他争,激情團戰。

“對了,”章宇航邊往碗裏倒湯邊說,“我剛在垃圾桶旁邊看到一袋卷紙。”

申桐光頓時一個激靈:“然後呢?”

章宇航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一個撿紙殼子的奶奶問是不是我的,我說不是,她拿走了,就這樣。”

這一句話功夫,他的安琪拉就被人砍死了。

申桐光感覺自己的雙手又開始憤怒地顫抖,但他擡頭瞄一眼章宇航挺拔有力的肩膀,猛地做了個深呼吸,又把手松開了。

剛把湯倒完,章宇航就看到腰側伸過來一只蒼白的細手,摸索着慢慢把碗拿了下去。

申桐光旁若無人地把碗放在榻榻米上,往後靠着一只亮黃色的懶人沙發開始吃東西。輕微潔癖症患者章宇航一忍再忍,終于忍無可忍并且是可忍孰不可忍:“你坐起來吃行不——吧?”

氣勢洶洶一個反問句說到最後才想起來這不是自己家,只能在語氣詞上下點功夫。

申桐光看他一眼,繼續裹着毯子把油條往豆漿裏泡:“章宇航,你幾幾年的?”

“九九。”

“我九七!”

說完得意洋洋地一擡下巴,但是看對方一臉平靜,申桐光忍不住又補一句:“所以別管我了,我比你大。”

“哦,”章宇航抱着胳膊微微一笑,“那長這麽大有沒有人告訴過你,食物殘渣會招螞蟻和蟑螂做窩?”

申桐光剛要反駁哪兒有食物殘渣,章宇航已經用腳尖示意他看前面,申桐光一看,那裏竟然有些小薯片碎碎。

他還想再掙紮一下,章宇航又點了點剛才不小心潑出一小滴的豆漿洇跡。

申桐光恨恨地閉嘴,端着碗呈半身不遂狀十分緩慢地爬起來坐到椅子上,扭成一個沒幾年腰間盤突出扭不成的癱瘓姿勢,這才開始吃飯。

家裏緊閉的遮光窗簾都被章宇航拉開了,兩個人對坐着,正午的陽光透過百葉窗篩成一條一條落在他們中間。

申桐光已經有好幾年沒和別人一起在家裏吃過飯了,冷不防聽到碗筷碰撞的聲音,就像凍硬的心髒泡熱水裏渥了渥,竟然有點惶然。

有包薯片壓着胃,申桐光很快吃飽了,擡眼看看章宇航,對方吃飯時端着碗,微微垂眼,喝湯也幾乎沒聲響,很有教養的樣子。

申桐光又瞄一眼玄關處擺得整齊的運動鞋,問他:“你在附近上學?”

“A大。”

“高材生啊。”申桐光笑眯眯地托着腮看他,“沒想到A大學生居然也會喝得爛醉倒街上,這是什麽反差萌嗎。”

“……”章宇航擡眼看着他,“我是因為有事才這樣。”

“對哦,”申桐光拿勺子撈胡辣湯裏的花生,“反正也只是些挂科啦和女友分手啦之類的事情吧。”

“保研資格被關系戶搶了,”章宇航冷冷地說,“行了嗎。”

申桐光頓了一下,擡頭看看他神情,感覺這人一本正經的嚴肅樣兒還挺養眼。

他想了想道:“有這麽難過嗎,沒什麽好糾結的啊。”

章宇航抿唇:“你有辦法?”

“當然,你叫聲哥我就告訴你。”

章宇航皺緊眉盯着他,不說話。

申桐光本來也沒指望,撇撇嘴:“切,叫一聲會少塊肉啊?”

“哥。”

申桐光一句話直接被他剪斷,整個人都呆住。

章宇航一臉平靜:“叫了,你說。”

“咳……這個,”申桐光沒想到他這麽幹脆,愣了一下才揮舞着爪子,絮絮叨叨地指點江山,“從共時性和發展性的角度來看,這種大事你們學校都作假,等你費勁拔力和他考上一個研究生還得吃多少虧啊?做項目挂他的名,導師也得照顧他,到時候你是不是得天天喝酒澆愁?市裏又不是只有這一個好學校,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三千弱水取一瓢,我笑你是大傻瓜。”

他說完低頭喝口湯,自覺還挺誠懇的,結果章宇航盯着他沉默了足足半分鐘,忽然把筷子一放,撲哧咧嘴笑了。

“幹嘛,幹嘛啊,”申桐光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你不信?”

“不是,”章宇航擺了擺手,“你說得對,沒什麽好糾結的。”

他眉宇挺括,一笑就露出一排雪白整齊的牙齒,相當爽朗。

申桐光恍惚感覺像被他咬了一口似的,心道怪哉怪哉,剛剛還一副要抄家夥打架的樣子,現在又笑得像只柴犬。

吃完飯,章宇航也沒問,直接把碗碟都洗完,然後又出了趟門,回來的時候手裏提着兩袋卷紙。

申桐光從洗手間出來給他開門,他剛洗完臉,下巴上還有水珠,略長的頭發紮成一個小揪揪,很吃驚地問:“你買的?”

本來他準備直接在手機軟件上訂了讓人送,貴點就貴點吧,實在沒力氣再大白天出門挨凍。

“是你昨晚把紙落垃圾桶那了吧。”章宇航把紙給他擺在櫃子上,“剛看你的表情才确定。”

申桐光發現他買的卷紙挺貴的,是上面還印着小泰迪熊和櫻桃那種,頓時真有點感動了,雙眼放光地說:“章宇航,你真是個田螺小夥!”

“……”章宇航額角直跳,“下午還有課,我得走了。”

他只想趕快回去沖個澡,把臭衣服全扒下來洗了。

“嗯嗯嗯。”申桐光珍而重之地把一袋卷紙抱在懷裏,“一路順風。”

章宇航看他像個倉鼠一樣,本來還想說點什麽,嘴唇動了動,最後只是在門邊揮了下手:“再見。”

申桐光笑嘻嘻地沖他擺手,門砰一聲關上了,片刻後,滿室寂靜如遲到的回聲排山倒海而來。

他突然有一點後悔剛剛沒強行把錢轉給章宇航,哪怕加個好友也行。

還不至于有了什麽感情,只是覺得兩個人認識也算緣分,吃過一頓飯,說過一些話,就這麽輕易走了,這輩子大概都不會再見到,有點可惜。

這種心情好像是綁在樹上的流浪狗,有路人給喂了一塊肉要走,而他還拼命地拉扯着繩子想追上去。

申桐光想到這裏又覺得自己莫名其妙,大概孤獨太久了,竟然對一個素昧平生的人都有尋求溫暖的沖動。

作者有話說:

申:卷紙我會好好用的,以後不會再見了,嗚嗚。

小章:你到底有沒有點做男主的意識啊廢柴!(彈腦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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