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有關那個人的一切①
病來如山倒,申桐光整整昏睡了一天一夜,燒才勉強退下去。不知道他掙紮在怎樣光怪陸離的夢裏,夜裏高燒時喃喃重複最多的胡話是“對不起”,再就是小聲地喊疼。
能不疼嗎,章宇航被他弄得簡直沒脾氣。申桐光後腦勺不知道給什麽東西劃了一個五厘米長的口子,好在傷得不深,不用剃頭發,護士給打過破傷風,又拿繃帶三捆五綁紮成個木乃伊的樣子就完活。
幾次喂藥的時候申桐光都醒了,雙頰通紅無意識地看着他。他很乖,覺得苦也不往外吐,只是眉毛會皺起來,看起來可憐巴巴的。章宇航一想到申桐光傷成這樣還淋着雨來找他,騰騰的怒火就像給冰雨淋熄了,連灰渣子都不剩那種。
但是轉念一想,上次鬧掰的時候申桐光也是讓人無法招架,直接打飛的來找他。
認準了他會心軟是吧?
只是出于人道主義暫時讓申桐光在這養病而已,好了就立刻扔出門去……沒什麽好糾結的。
章宇航想完這些,拿手臂遮住眼睛長長地出了口氣,然後從沙發床上爬起來,給甲乙丙丁放食,然後熬粥,溫書。
一小時後他端着粥進卧室,申桐光已經醒了,睜着眼睛,但是很朦胧的樣子,他扭頭看着章宇航,自言自語道:“我又做夢了?”
章宇航嘴角一抽,放下托盤轉身就走。
不是夢啊!申桐光這樣想着,趕緊舔了舔幹燥的嘴唇,支起身子小聲說:“等等,你先別走……”
這麽一動頭就暈暈的,他忍不住低叫着倒回去,眼冒金星。
“白癡啊你?別亂動。”章宇航感覺自己的身體脫離了大腦控制,竟然真的折返回去,語氣硬邦邦地,“你腦袋劃破了一個口子,還記得嗎?”
腦袋?
申桐光忍着頭暈和嘔吐感回想,大概是和齊敬文争搶項鏈的時候不小心弄的吧,蹭到巷子裏的釘子了?
章宇航看他一副神游天外的樣子,忍不住屈起手指敲敲桌子:“說話。”
“嗯,嗯……”申桐光吓了一跳,睫毛忽閃着,“應該是蹭到釘子了。”
章宇航嘴唇動了動,強忍着脾氣說了句:“你先吃粥,吃完了我們談談。”
甲乙丙丁這時候走進屋裏來,跳上床拱申桐光。申桐光抱住她使勁摸,感覺貓胖了一些,章宇航把它照顧得很好。
申桐光吃粥吃得很不容易,側躺着勉強吃了半碗,章宇航等了二十分鐘進來一看,也沒說什麽,把碗端到廚房,扯了把椅子回屋。
他靠着床一坐下申桐光就賊溜溜地伸手往他腿上摸,被他堅定地扯開,頓時露出一副小狗想被摸摸的表情:“吵架了就連碰一下都不可以嗎?”
說着又要去牽他手指,章宇航如法炮制,掰開放在被面上,表情很冷淡,完全沒有玩笑的意思。
“對不起。”申桐光這回是真難受了,黯然地垂下頭,“我要怎麽做你才能原諒我?我保證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章宇航皺了皺眉:“現在是文明社會,我更沒有欺負病人的癖好,靠嘴巴解決就行。”
“哎?”申桐光眨了眨眼,“可以嗎?”
“……”章宇航音量克制不住地拔高,“用、說、的解決!”
“今天要麽把事情都說開,要麽你走了就再也不要找我。”章宇航眉眼沉沉地看着他,“我說會耐心等你是等你找出真心來,不是等着做誰的備胎。你也不要說我傷害你什麽的,先往我心口捅刀子的是你。”
申桐光臉色蒼白地抱着貓躺在那裏看他,好一會兒沒說話。
章宇航覺得自己根本在賭,而且是不知勝算的賭。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當他以為這次就是徹底結束的時候,申桐光忽然用力咬了一下嘴唇,聲音輕飄飄地開口:“我是在村裏念的小學和初中,上高中才第一次進縣城。”
美好的記憶似乎大多都存在于夏天,畢業,暑假,冰棍,輕便的短袖,冰鎮啤酒和開到半夜的燒烤攤,回憶的色調都是明亮的,渲染着金色的陽光。
對申桐光來說不是這樣的。
二零一二年的夏天,初升高,在泉頭村那個語文老師兼教英語、下午放學回家就要幫家裏喂雞磨面的小地方,申桐光是唯一一個夠到縣城一中錄取分數線的學生。
他家掏不起大幾千的學費和住宿費,年級主任惜才,操着口方言一級級地給他把情況報告上去,暑假過半的時候才終于傳到縣城的初中校長耳朵裏。
這名五十多歲的教育工作者挂斷電話後坐在老板椅裏喝着茶琢磨了五分鐘,決心親自下鄉考察考察,如果孩子真有他們說的那麽好,幹脆學雜全免。
時代變了,現在寒門貴子打着燈籠都難找,哪所學校出一個就能吹好幾年,局裏還給發錦旗,去年一中得了一面,到現在還挂在校門口耀武揚威,也不看看都爛成什麽樣了,遠看像肥豬穿破的紅褲衩似的……
得知縣城校長要來考察,申桐光父母是最緊張的。校長是誰,是大領導,領導來了,煙酒得備上,好菜好飯得弄桌,手裏攥得冒汗的錢也得往外花,畢竟他們家就這一個孩子。
八月裏火辣辣的天,大領導戴着副墨鏡,在教導主任的陪同下走進了申桐光家的院子。
申桐光正站在那裏喂雞,四肢屬于少年抽條的那種纖細,脖頸曬得發紅。他聽到腳步聲,一擡頭,看到兩個大大的自己映在鏡片上,頓時有點發暈。
校長問他:“喜歡讀書不?”
申桐光毫不猶豫地說:“不喜歡。”
要是能行的話,他希望能躺在床上看一輩子小人書。小人書他也買不起,但是把作業做完了借東頭二狗一抄就能換兩本。
教導主任頓時急了,在後面一個勁朝他使眼色。
校長推了推墨鏡:“那你還考高中?直接去種地不就行了?”
申桐光把一只拼命啄他腳趾的公雞推開:“我聽爸媽的。”
校長呵呵地笑了:“那你爸媽讓你考A大B大C大,你考不考,考不考得上?”
他說的是全國最有名的三所大學,縣城裏多少年也出不了幾個,但是申桐光只是稍微想了一想,彎彎的細眉便舒展開來:“考得上。”
十八歲之前,他一直是那種最乖的別人家孩子,可是剛進縣城高中他就被定性成了‘另一邊’的異類:咬字濃重的方言,曬得發黑的皮膚,瘦到幹巴的豆芽菜身材,印着大花的被褥,很有年代感的鐵水壺……
渾身透出掙紮生存的窮酸感,立刻讓人産生随随便便就可以把他踩在腳下的輕蔑。
其實現在讓申桐光說源頭在哪裏,他也說不清楚,總之,事情就那麽發生了。
先是從課間有人拜托他幫忙打水開始,坐在最後排幾個流裏流氣的男生——他們帶着大大的笑容,說“謝謝”,他有點受寵若驚,因為從來沒有人願意和他說話,他一直是班裏的隐形人。
後來拜托他去打水的人越來越多,一層樓只有一個水箱,沒人想浪費時間一直排隊,尤其是冬天冷了之後。
所有的人都在對他微笑,說謝謝,申桐光不知道這樣該怎麽拒絕。
最多的時候,一個課間他要接三十多瓶水,隊伍後面的人都在罵他。
“你不要幫他們接水了吧?”
某天下了晚自習做值日的時候,留下來的另一個女生這樣對他說。
申桐光過了一會才意識到她是跟自己說話,呆呆地擡頭“啊”了一聲。
女生有張圓臉,長得白白淨淨的,留着很長的馬尾,她說:“你這樣他們會變本加厲的。”
申桐光不敢和她對視,盯着自己廉價的運動鞋鞋面看:“大家都是……朋友。”
“扯淡吧!”女生朝窗外猛拍板擦,“才不是朋友,他們爛透了,你不要不反抗啊。”
那之後又過了段時間,突然有一天,流裏流氣黨派們驚怒地發現,這個瘦巴巴的小子竟然敢拒絕他們了。
不僅僅是是打水,幫忙買煙,去食堂搶位置,他全都不願做了。
其實人的記憶很有限,但是“第一次XXX”這種半命題作文之所以這麽多年生生不息,就是因為那種因為超出認知而感到驚訝的情緒。
不是長輩,不是老師,甚至不是和你相熟的人,第一次把你攔在臭氣沖天的男廁所隔間裏抓着手甩耳光,摁煙頭,對申桐光來說,是一輩子都忘不掉的記憶。
好奇怪,申桐光耳朵裏嗡嗡地想,明明對他們來說,他才是那個原始粗鄙的野人,但挨打的是他。
那時候沒有手機,放假也一個人住在宿舍,只有暑假寒假父母才會寄來現金挂號信讓他買大巴車票,颠颠晃晃四五個小時回家。
沒有任何可以傾訴的對象,整個人像被封閉在一只不見天日的小黑盒子裏——許知行是作為拯救他的神出現的。
許知行是少數晚自習值班不會一直待在辦公室看劇的老師,他會檢查廁所裏有沒有躲起來抽煙的男生,操場角落有沒有躲起來的小情侶,等待走廊上或許有要問題的學生。
那晚他把申桐光從男廁所裏拉出來的時候,申桐光甚至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麽。
許知行帶他穿過安靜的走廊,路過那些開着燈的教室,一直到辦公室。他擰自己的熱毛巾遞給申桐光擦臉,然後輕聲問:“多久了?”
濕潤的熱氣往指縫裏渥,申桐光盯着許知行的皮鞋尖,慢慢搖了搖頭。他漸漸習慣了這個鴕鳥般的姿勢,走路低着頭,說話時看對方的鞋子,挨打要抱着頭努力往下彎,彎,彎。
許知行想了想:“你叫什麽名字?”
“……申桐光。”片刻後,很小的聲音。
“申桐光,你不用害怕。”許知行的聲音低沉悅耳,很配他這個人,“說出來,老師會幫你的。”
其實申桐光見過他,在升旗儀式上,身後的女生總會小聲地議論。他知道這個年輕男人是高三的數學老師,姓許,其他的就說不清了。
申桐光張了張嘴,他已經很久沒有和人說過話,甚至有點生疏:“我……”
許知行坐下來,仰頭望着他的眼睛,鼓勵般微微點頭。
很久沒有人這樣認真地聽他說話了,意識到這一點,申桐光感覺舌頭都在打結。
努力很久,他終于很艱難地說:“……我不記得了。”
話音剛落,許知行就看到眼前這孩子的淚水止不住一樣成串湧出眼眶。
作者有話說:
回憶還有一章結束~還不是真的破鏡~o(*^@^*)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