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誰主天下之九
月華薄起,原本是人約黃昏的時刻,是故此時風中隐隐傳來雜亂的腳步聲。“是六公主來了麽?”小太監從含涼殿中探出一個腦袋往外望去。
小允子的身後,楊家的皇孫微微一笑,很認真的理了理自己的衣襟,然後起身,開口道:“六公主她,怕……再不能來了。”
皇泰主的話音未落,王仁則已帶着幾個侍衛闖進了含涼殿,微一觑眼,面帶不善。
小允子已撲上去護在了楊侗的身前,立刻有侍衛将他拉去一邊。
“此事鄭王應該不想讓六公主知道,王将軍不妨留下小允子一條性命來給公主捎道平安口信!”明知來者不善,皇泰主年輕的面目上一直有徐徐微笑,擡頭望向眼前這群人的臉色也平和如舊。
王仁則不由得一愣,難得認真的最後看了眼這個臨死依然淡定的少年,少時恢複兇色:“你明白最好,就不須我多費口舌!”一使眼色,兩旁已有人端上盛着鸩酒的盤子,更有侍衛要上前将那杯毒酒立時灌進舊時皇泰主的喉嚨。
綠汪汪一杯酒,楊侗側頭望向,臉上始終淡漠,微仰頸,待屠。
“慢!”身後忽然傳來一聲斷喝。
王仁則回頭間不免一驚:“風大人!”
少年青衫薄,就此孤身冷涼的站在這場含涼殿外的暮色長風中。
這番場面中,深知叔叔現如今很器重這一個年輕人,連王仁則面色也只得一緩:“楊侗執迷不悟,不肯接受教令,屢生事端,鄭王實迫于無奈,請風大人不要讓我為難!”
“我知道!”那少年涼涼答道,這刻一步步走上前,目光始終都只落在末代皇孫的身上:“只是我與楊侗同窗一場,王将軍可否給片刻時間讓我與他就此作別!”
洛陽王侄子的眼中雖有不耐,卻終是顧忌,不悅的擺擺手,暫領着帶來的兵丁又退到了宮門外。
這含涼殿中再度寂冷下來,人聲俱無。暮色沉重,遠處有孤鳥剪出最後一道墨影,遁入不知深處,天宇之間惟剩月光慘淡,些末落在眼前,照不透前去之路。
明知即刻陌路兩隔,時光不多,望着眼前的這個亡隋皇孫,大鄭的第一謀士突然之間卻仿佛又再說不出一個字。
匆匆一世,他們共有過歡樂無憂的少年時光,是故後來亂世,他們各自走向不同的路,各自伶仃,伛偻而行,他卻從未想
要抛開過這個人!他不是沒有預料過這楊家皇嗣最後的歸途,但他不肯相信楊侗的陌路果真便是末路,便是黃泉碧落,便是頃刻就在眼前!
“公子!”小允子一下撲了上來,死死拉住楊侗的胳膊,回身哭道:“風公子,你救救我們家公子!”
如此場景,皇泰主面上也難免動容:“長衫,看在往日情分上,最後再幫我一次,将小允子帶出宮去!”他扶起一直服侍在自己身邊的小太監,将小允子的手交托到面前人的手邊。
風長衫的眉峰緊鎖,眼中已然夜一般的毫無光色:“侗,為何再不肯再等等,也許再等等……”
“你能讓王世充放了我?”皇泰主望着他,也是笑笑,笑容凄涼:“長衫,果真能等得那一日麽?其實你心裏早就明白!只是不願去面對罷了!”
風長衫攏在袖中的雙手頹然松開。
“長衫,為了保全我的性命,你也想盡了法子,也該是時候放手了……”楊侗望清好友雙目中的痛楚,嘆道:“這一死,不但可以解脫越王侗,也可以解脫了你,甚至,還有德陽殿中的那個人,楊侗何樂而不為呢!”
風長衫身子一晃,眸中終是現出絕望:“那麽她呢……她若是知道一手将自己的師父推上死路,侗,你又讓她情何以堪?”
“六公主不會知道!”楊侗眼眉間倏忽一顫,卻是随即恢複微笑,認真道:“以長衫之智,怎會讓這樣的事發生!”
“世間浮華,不過過眼一夢,長衫,若是可供握住的,切莫再猶豫,否則永失之痛,你無力可擋……”亡隋的子孫慘然而笑,轉身,端起石桌上的那杯酒杯,不曾猶豫,一口飲下。
風長衫驟然回過神來,欲去奪已來不及,頓時神色跌散,眼睜睜的看着那人仰頭飲盡那杯中酒,身子驟軟如一片枯葉般的跌落在自己面前。
“楊侗……”他惶然坐倒在冰冷的石凳上,竟連去扶的力氣都不再有。
一邊的小允子已飛撲過去,抱着皇泰主尚有溫度的身體,雙手拼命的擦着從他家公子喉中噴湧而出的鮮血,卻是越擦越多,浸濕了皇孫的月白袍子,無望的小太監抱着楊侗的頭,開始絕望的嚎啕大哭。
“長衫,我今朝終于可以放手離去,而你呢……”皇泰主使勁睜着沾滿血污的眼睛最後盯着風長衫:“你此生太過聰慧,終也将被這樣的聰慧所累啊!”
風長衫茫然無神的望着昔日的好友,兩瓣嘴唇徒勞無主的動了一下。
過耳長風如挽歌,不知是誰的彈奏,這世間卻再沒有人在風郎狂歌瓊林宴時為他彈出世間最性情的一曲,一番煙消雲散罷,楊侗笑笑,終阖上了那一雙孤獨的眸子,夜風冷冷,他的臉上仍帶着仿佛解脫似的微笑,仿佛依舊可以聽到他最後說的那句話:“願自今以往,不複生帝王家!”
夜風冷寂,失了魂般的風郎踉跄走到已離開的故人身邊,長久跪倒,雙手緩緩阖上楊侗的眼睛,楊侗的眼睛閉上了,他的眼中卻空茫茫一片,有一處将永生的裂開,再不可彌補。
“小允子,你家公子走了!”他仿佛是在自言自語。
小允子從楊侗的屍身上擡起頭,已連哭都哭不出來了,只是茫然的看着風長衫,仿佛仍是不肯信眼前的這一幕。
“你家公子終于可以走了!”這樣的哀恸中,風長衫卻忽然笑了出來:“他本來就不該在這宮闱之內,你家公子走了,你應該為他高興……”他如此說着,清瘦的臉頰上卻已落下兩行淚來:“小允子,去拿柱香送他上路吧,再打盆水,給你家公子梳洗梳洗……”
夜風靜靜,冷月蒼蒼。
含涼殿上的烏鵲忽然“啾”的一聲竄入暮色中,了無痕跡。
三日後,含涼殿沉重的大門被再度推開了,一個嬌俏身影飄入,風長衫依舊在夢中的眼神一顫,艱難的擡起。
“長衫,你也在這?”六公主眼中一驚,随即笑道:“你在這最好,師父呢?”
她話聲未落,一直傻傻的坐在殿階上的小允子忽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六兒看着小允子哭,心中無端一慌,目光四處掠去,已看見含涼殿外的那張石桌上,半截香灰落在案幾上,蒼白,蜿蜒如蛇跡。
“小允子,別忘了你家公子臨走之前的話……”風長衫忽然擡手,輕輕的拍了拍身邊小太監的肩膀。
小允子陡然噤聲。
“楊侗已出宮去了……”長衫對着眼前空氣中那個突然驚慌顏色的六公主說道:“因你求情之故,鄭王已放他離開!”
那一天,洛陽沒有太陽,陰雲密布,六兒望着眼前這空蕩蕩的含涼殿,心不知為何沉淪到一個未知的泥洞,仿佛無論如何的使力,她都再爬不出那個黑暗的沒有一絲陽光,也沒有一絲溫暖的洞穴。
如果這世上真有這樣一處地方,那麽這個地方會在哪裏?
“他會去哪?”坐在含涼殿外楊侗曾坐過的石凳上,她忽然這樣問風長衫道。
空氣中不知為何會有揮不散的血的味道……而身邊的小允子,不知為何,早已幹過的眼中這時忽又有淚湧了出來。
“他最喜歡江南絲柳,曉岸長風,二十四橋明月,如果他可以選擇,必然是去了那裏……”風長衫苦笑。江南,揚州,瓊華,江都,是隋亡的開始,楊侗他,真的應該會回到那裏吧?
回到仍屬于那個朝代的那個光輝時候。
望着含涼殿外的天邊流雲,他如此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