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何意在說了自己有男友之後,便更少地出現在甄凱楠面前。
甄凱楠也不再找他,那些有意無意的照顧自然少了下來。
何意的日用品開始肉眼可見地消耗下去,假如偶爾一起去食堂,他将飯卡交給彭海,卡裏的餘額也不再是規律地小幅減少——彭海有時候拿起哪張飯卡用哪張,有時突然想起何意沒錢,便一分錢也不用。
更多的時候,彭海并不會事事都叫着他,這人愛好廣泛,朋友遍地,如果不是甄凱楠要求,他在宿舍裏連五分鐘都待不住。
時候越長,何意越能清楚甄凱楠為他默默做了多少。
他對此感到難以置信。
他并不是一個受歡迎的人,中學時雖然也有人給他遞過情書,但只有一次,來自班上一個學習不錯的女生。
女孩喜歡他早上領讀的聲音,喜歡他踩着單車的背影,以及他作為班級代表出席活動時的意氣風發……
何意看信的時候卻只覺得可笑。那個可愛的女孩肯定不知道自己領讀的嗓子經常會跟鄰居對罵。那些難聽粗俗的詞彙從自己嘴裏爆發出來,連市井潑婦都不如。
他也不喜歡騎單車,覺得很容易膈着蛋。當班級代表是因為老師要求,不照做會被拉去辦公室接受批評教育。
他看起來單純幹淨清爽,沒有像同齡男生一眼把青春期的心思寫在臉上,追着女生的身體打量,是因為他看的是男生……
他一點兒都不美好。
那封熱情洋溢的情書雖然給了他,卻不是寫的他。
後來升入高中,何意開始為了大學學費攢錢。他個子竄高,身條又瘦,在澡堂裏就像是一只發育不良的白斬雞。
加上他從不參加集體活動,腦子裏只有刷題刷題,自私自閉又不合群,能不被孤立全因同學心善。
所以他很不理解甄凱楠為什麽會這麽照顧自己。
何意仔細回想倆人相處的每一個細節,實在找不出任何暧昧的跡象。而自己入學後的表現也泛善可陳,沒有閃光點,也缺乏吸引力。
思來想去,他只能将之解釋為甄凱楠有聖父情節。
而這種精準扶貧式的照顧,恰好能給他們雙方帶來一種寒酸的滿足感。
——
何意開始漸漸思索自己以後的生活。
天越來越冷了,何意來北城前把許多破舊的衣服都扔了,冬天的衣物就只有一件較新的毛衣和兩件厚外套。他現在的身體素質不是很好,冬天至少要買去一件禦寒衣物。
生活費也要節省一些,勤工儉學那邊因為他拒絕了一個家教,暫時不會再給他推薦工作。
何意自己也要準備四級考試,所以這段時間最好在學校裏。
不能開源,就只能節流,把平日的花銷再壓縮一些。每天一個雞蛋保證蛋白質攝入,其他時間就多吃主食,學林食堂裏的飯菜最便宜,他吃米飯吃不飽,可以中午吃兩個包子。
周四有選修的體育課,中午就去一餐的經濟菜窗口打兩個菜,改善生活。平時洗澡就不用學校的熱水器了,他用洗臉盆自己兌一點熱水,只要斷了涼就行。
只要撐到寒假,他就有大把的時間可以做兼職。到時候不行可以多做幾份。
何意拿定了主意,很快在圖書館裏找到了一個喜歡的位置,是圖書館西側的安全通道,通往頂樓的最後一段拐角處。
圖書館裏有電梯和旋轉樓梯,加上館內的閱讀區和休息區布置得合理舒适,另有咖啡吧和茶水間供大家消遣,因此很少有人經過這邊。
何意習慣了獨處,所以格外喜愛這處不被人打擾的角落。
他将大部分的課餘時間都消耗在了這裏。如果下午一二節沒有課,他就會早上買好午飯裝在書包側面,通常是饅頭和鹹菜,這兩樣東西沒有氣味,不會影響別人。這樣中午他就不用離開了。
偶爾會有老師經過這邊去頂層的資料館,何意對老師有種天然的懼怕,聽到聲音就會趕緊站身,靠在牆角低頭等人過去。
但時候一長,他還是難以避免地跟這裏的老師産生了交集。
第一次是有幾位老師上去搬資料。
何意聽到雜亂的腳步聲後,起身讓開,但趔趄了一下。
一個大步上樓的男老師差點跟他撞一塊。對方厲聲問他:“這位同學,你在這幹什麽?”
“在這看書。”何意抿着嘴巴,眼神也有些防備。
男老師皺眉,看了看他放在地上的書包和手裏的書本。
“外面閱讀區有桌椅,這地上多髒,你坐地上也涼啊!”男老師不解,又看他身上的衣服。
何意入冬後一直反複穿兩件外套,雖然盡量保持整潔,但外套不能天天洗,擠來擠去也有些發皺。
“……個人形象還是要注意的。”
何意頓時臊紅了臉。
“人家就喜歡這裏幽靜。”後面的有個女老師催促道,“你快點上去搬,一會兒要下班了。”
何意下意識地擡頭,發現那是位面容嚴肅的女老師。
對方笑着沖他點了點頭,像是在打招呼。
再後來何意又遇到了這位女老師幾次,見面的次數多了,何意的懼意稍退,這才開始主動向對方問好。
他留意到這位老師其實很愛笑。每周去資料館三次,走過時都會帶起一陣輕柔的木質香。她身上的衣服偶有重複,但是絲巾每次都是新的顏色和系法。他又聽到其他老師稱呼他為梁老師。
有一次,梁老師似乎心情很好,經過他身邊時停了一下。
“這裏暖氣不行,不冷嗎?”梁老師似乎不介意他的寒酸,笑着靠近,歪頭去看他手裏的書,“你是大幾的學生。”
何意道:“大一。”
梁老師:“對法律感興趣?”
何意手裏拿着的是一本法學資料書。他之前有修雙學位的打算,但法學院歷來不對外系開放,何意聽說這兩年好像會改,但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趕得上。
“就看看……”何意笑了下,“不懂法會吃虧。”
他現在都記得米忠軍的那句“小東西,你懂法嗎?”
梁老師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便走了。
北城初雪的這天,何意鬧了急性腸胃炎。
那症狀跟感冒很像,他在課堂上聽着課,不知不覺開始發燒,迷迷糊糊睡了過去。等再醒過來,大教室裏只有後排還有兩個人。
同學們都走了,教學樓外夜幕降臨,星燈點綴,映着煌煌雪景。
何意頭暈腦脹地走出教室,覺得肚子也不舒服,自己去藥店買了點藥片吃上,又去到圖書館。
這次他老位置的窗臺上多了一個手提袋。袋子的提手被人用貼紙粘住,上面貼着一張便箋,只有短短兩行字。
“何同學,能否請你幫忙做一下這兩份試題?梁老師 ”
何意拿出來看了眼,是兩份高考模拟題。他沒有力氣多想,提着袋子到了外面的閱讀區,忍着困意将兩份試卷一口氣寫完。
這天何意早早回了宿舍,上吐下瀉,肚子裏卻着實沒什麽東西可以折騰。只得繼續吃藥,喝水,早早睡了一覺。
第二天,身體好了一些,他又想起了那兩份高考試卷。
圖書館開館前,何意在門口等到了梁老師,将東西交了過去
“你今天沒課?”梁老師驚訝地看着他,又覺出異常,“你是不是生病了?”
“吃過藥了。”何意把手提袋遞過去:“我現在要去上課了,梁老師再見!”
“等一下!”梁老師拉了他一把,“你下課後來這裏找我,我有事跟你說。”
何意驚訝地看着她,但來不及多想,揮揮手跑走了。
他們上午四節課都是滿的,還是在跨系的大教室裏。臨近期末,二百多人的教室裏座無虛席。老師在左右幕布上同時投影,走來走去,聲音時遠時近。
何意覺得自己這次感冒有點嚴重。第四節課的時候,老師布置了習題後出門洗手。
何意渾身發冷,費力地辨認自己的字跡,突然覺得哪裏不對勁。
課堂上突然安靜了。
何意下意識回頭,發現甄凱楠正從最後一排朝自己沖過來。所有人都在看着他們。
他的反應慢了半天,愣愣地看着甄凱楠,這人的黑色大衣被風掀起,臉上的表情十分驚慌,奔過來時目光牢牢鎖着何意。
等甄凱楠跑過一半的時候,何意驚覺回神,随後抓起書本就跑了。
外面風很大,雪粒子被風卷着鑽到脖子裏,冰得皮膚刺痛。
何意一直跑到圖書館,在頂層的那處角落裏,抱着書本靠着牆慢慢坐在了地上。
他放輕呼吸,靜靜地等了很久。
他想起了中學時的那封情書。
何意沒有答應那個女生。但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會把那封有着淡淡薰衣草香味的信紙拿出來,反複觀看,然後虔誠地将信紙蓋在臉上,與別人眼裏那個美好的何意短暫相擁。
不知道過去多久,外面的學生一波一波都去吃午飯了,何意才猛然一驚,想起跟梁老師的約定。
他匆匆下樓,本來沒抱希望,沒想到梁老師竟然一直在門口等着。
“是不是給忘了?”梁老師穿着一件米色的羊毛連衣裙,外面是咖色外套,“我今天看了下你做的,不錯,高考過去這麽久了,你還能答滿分。”
“這份試題難度不大,都是常規考點。”何意跑得腦門上都是汗,劉海濕成了縷,笑起來時蒼白的臉上,透出一股子少年意氣。
他不好意思地沖梁老師道歉,“老師,對不起,我給忘了時間了。你找我是什麽事?”
梁老師從包裏抽出一張紙巾遞給他:“老師找你是有件私事。我們去車上談?”
這場初雪連續下了一天一夜,現在才剛剛停下。
何意點點頭。過了會兒,梁老師把車開過來,何意坐到了副駕駛上。
“何同學,老師有件私事想請你幫忙。”梁老師将車裏的暖風調了下方向,語氣十分輕柔,“我家孩子今年高三,成績不怎麽樣。我想給他找個家教老師補補課。不知道你有沒有時間?”
何意愣了下:“家教?”
梁老師笑着點頭,主動解釋道:“其實我注意你有一段時間了。你很自律,主動學習能力很強,這些都是我家孩子最缺的。而且你是大一新生,高考才過去半年,給高三考生補課最适合不過。昨天的試卷也說明了這一點。”
何意後知後覺,心想原來昨天的試卷是用來測試自己的。
“我們就按照市價結算,現在咱學校學生的家教費用一般是200到300之間。我家願意按照300一小時支付。”梁老師看了眼後視鏡,慢慢打着方向盤,道,“當然,這個時薪是有要求的。”
何意的身體漸漸暖和過來,他感覺自己的四肢百骸到心髒……在漸次蘇醒。
一小時300,十個小時就是3000!何意現在一個月的生活費都是在一千以內!
“是對分數提升有要求嗎?”他急忙問。
“分數提升當然越多越好。不過這不是主要要求。”梁老師沿着校園路慢慢開着,跟他解釋,“我家現在高三走讀,時間很緊,所以你只能利用中午和晚上的休息時間輔導他。每天至少要保證兩個小時。這樣就需要你下課後直接到圖書館找我,我們一塊回家吃飯,吃完你就教他。”
何意:“……”也就是說,對方還管飯??這是什麽要求?
梁老師看他一眼:“我知道這對你們來說很難,會影響你們交友、休息以及參加社團活動……”
何意的心髒怦怦直跳。
的确,絕大多數人的生活都是豐富多彩的。就像彭海和甄凱楠,他們這樣的條件,就是一小時一千他們也不會樂意。
歸根結底,他們都有錢。有時候有錢和沒錢的生活,像是兩個階級,兩種世界。
“我可以。”何意深吸一口氣,認真點頭,“我本來就沒什麽朋友,也沒參加社團活動。”
然而說完又後悔了,心想對方會不會覺得沒有朋友的人性格有問題,從而産生猶豫。
梁老師卻好像并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只笑着點頭:“跟我家晏臻正相反,那孩子正處在叛逆期,如果他不聽招呼,你就告訴我,我讓他爸打他。”
何意松了口氣,決定先問問學生的情況,“他偏科嗎?成績相對落後的是哪兒門課?”
“好像都差不多落後。上次月考,數學才靠八十八分。”梁老師往外看了眼,将車停下:“你什麽時候可以來上課?我這邊比較着急。”
“我随時都行!”何意跟着她下車,一擡頭就愣了。
這裏是學校醫院。梁老師開車帶他從校園裏兜了一圈。
“你生病了,先看看醫生。”梁老師鎖了車,又伸手指了指,“我家就在後面這一片。下次帶你認認路。”
何意被迫打上了吊瓶。
醫生診斷他是急性腸胃炎加嚴重營養不良,開了醫囑,将他狠狠教育了一頓,最後大手一揮,讓護士給他找了張病床。
“你在這好好躺着。輸液至少要兩天。”梁老師很嚴肅,示意何意去病床上躺着休息。
何意不敢反對,自己如果給人補課,萬一傳染了考生就不好了。
正這麽想着,就聽梁老師打電話:“你還有多久過來?米湯帶了嗎?米湯不是米飯,你這個孩子還能幹點什麽?算了算了……”
何意疑惑地看着她,随後就覺病房門口一暗,有人嬉笑道:“你讓病號光喝湯不吃飯啊?”
那人手指勾着一個塑料兜,溜溜達達走進來,遞給梁老師。
“讓我看看你從哪裏找的學……”
賀晏臻從梁老師身後轉出來,跟何意大眼瞪小眼。
何意也驚訝:“是你?”
“認識一下,這個是我給你找的家教,A大的學生,何意。”梁老師把盒飯放一旁,“何意,這就是我家小子,賀晏臻。哎不對?你們認識?”
她驚訝地看了眼何意,随後盯着賀晏臻。
賀晏臻抿直了嘴巴,整個人像是被施了定身術,連目光都不敢亂動。
“不認識。”
何意眨眨眼,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賀晏臻好像連頭發絲都在沖自己瘋狂吶喊——不要亂說話!
“不認識。”何意道。
賀晏臻大松一口氣,得意地扭扭脖子,趁機丢給何意一個眼神,那意思是“算你識相”。
何意又笑了笑:“所以,是你?數學才考了八十八?”
賀晏臻:“……”